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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錄0

(二)山陵

中州錄0 南十字星2021 3489 2021-12-06 19:31:17

  元光二年秋,皇帝再度染病,英王守純借口侍疾流連內(nèi)宮不肯回府,御史中丞師安石彈劾英王違背祖制夜宿宮禁,很快被王阿里以奉諭孝親為由反駁,守純反告師安石所劾不實,將之移送大理寺鞠押,太子英王兩黨已勢成水火。病中的皇帝聞訊后,下旨免師安石之罪,只以詔諭相責。

  十二月,皇帝病勢愈發(fā)沉重,不能視朝,神志清明時便傳召皇太子到近前,囑咐道:“吾嘗夜思天下事,必索燭以記,明而即行,汝亦當如此!”又誡諭英王不可崇飲:“汝乃惟飲酒耽樂,公事漫不加省,何耶?”丁亥日,皇帝病危,英王與真妃龐氏日夜候側(cè),不肯暫離;次日戊子,皇太子率百官及王妃、公主入內(nèi)問安,亦不許一人離開,大有率眾對峙之勢。

  庚寅日暮夜,皇帝已屆彌留之狀,知守緒與守純各不相讓,只得命眾人皆出,唯余兗國公主與前朝資明夫人鄭氏侍側(cè)。守緒向病榻上的父親叩首告退,又對完顏寧與鄭氏深深一揖,緩緩抬頭時注視著完顏寧低聲道:“一切有勞妹妹……與鄭夫人。”完顏寧只恭敬地斂衽還禮,鄭氏四平八穩(wěn)地道:“殿下言重了,老身侍奉天子,自當盡心竭力。”守緒又一揖,然后退后幾步,轉(zhuǎn)身而去。

  片刻間人群退盡,偌大的寧德殿一片沉寂,墻外的天地間呼嘯著冰冷刺骨的臘月寒風,空曠的寢殿里只剩垂垂待死的天子、豆蔻年華的公主與白發(fā)盈顛的前代宮嬪,明滅不定的的燈燭給重帷疊幔投下深深淺淺的暗影,黑暗中似伏有無盡的悲愁與殺機。鄭夫人默默看了看皇帝,側(cè)首對完顏寧低聲道:“陛下似有話對公主說,老身先去外間等候?!?p>  完顏寧此前從未見過重病臨終之狀,心中有些害怕,緩緩上前跪在榻邊,輕聲喚:“陛下?!被实鬯茻o力睜開雙目,唯有松皺的眼瞼微微一動,喉嚨中發(fā)出混濁的痰聲。完顏寧見狀,恐懼之感漸去,恩怨之心亦淡,唯剩無限悲涼,低聲喚道:“舅父……”

  皇帝聽到這一聲,似是被刺了一下,面頰抽動,半睜開眼竭力聚起目光,艱難地斷續(xù)道:“……天乙星……你要……國運……”完顏寧心下了然,沉靜地道:“臣明白。臣雖不敢自居吉星降世,卻也知道自己受陛下恩遇、受百姓供養(yǎng),今生唯有竭盡所能維護大金國祚,方能回報陛下恩德與萬千黎民的膏血奉養(yǎng)。”皇帝聞言如釋重負,眼中好不容易聚起來的目光復(fù)又渙散。

  完顏寧等了一會兒,始終不見皇帝再有所示,便去喚了鄭夫人進來,二人同在榻前守候。不一會兒,漏箭刻交亥正,昏迷中的完顏珣咽喉中咕咕作響,忽然又大咳幾聲,睜開眼睛啞聲叫道:“太子!叫太子來!”說罷,口鼻中嘶嘶幾聲,虬曲的十指無力地軟垂張開,整張灰敗臉皮耷拉下來,就此氣絕。

  完顏寧一怔,望著皇帝花白的頭發(fā)凌亂地散在枕上,心中一片冰涼,空蕩蕩地辨不出悲懼哀愁來。須臾,她定了定神,回身轉(zhuǎn)顧?quán)嵎蛉耍瑓s見后者容色淡定,靜靜地道:“公主暫請節(jié)哀,敢問公主作何打算?”

  完顏寧一凜,猛地明白過來,自己雖然韜光養(yǎng)晦,一直不肯卷入奪嫡之爭,可身在天子近旁,又頂著“吉星降世”頭銜,時局事態(tài)哪能容得自己獨善其身?眼下形勢緊逼,當真避無可避,必須在太子與英王之間選一個,一步行差踏錯,便成萬劫不復(fù),新君絕不會放過,唐朝的上官婉兒就是前車之鑒。

  她自仆散安貞夫婦血淋淋的慘劇親歷伴君如伴虎,天家人情涼薄至此,君臣義、兄妹情在皇權(quán)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加之又失去了最后的依靠,一直和光同塵,謹小慎微,只求自保。今日被逼到這般地步,反而不再害怕了,心下只剩冷笑自嘲:“我這條小命,原本就是撿來的,又有什么可惜?”只是她自幼熟讀圣賢書,又受莊獻長公主教導(dǎo),自然不肯附逆作亂,當機立斷決意襄助太子,忙低聲道:“陛下遺命傳召太子,我自當奉旨而行,咱們叫個可靠的人去傳旨吧?!?p>  鄭夫人微微頷首,補充道:“一個不夠,還需多安排幾個人,分前后去?!蓖觐亴幱质且粍C,心下很敬服鄭夫人的周密,點點頭道:“好,我這便去?!?p>  這時殿外忽然響起說話聲,聽聲音似是龐氏,完顏寧知她是為助英王奪嫡而來,心中一緊,已聽鄭夫人沉聲道:“老身出去迎真妃娘子,公主速去!”言畢,果斷地走到外間,正迎頭碰上龐氏走進殿中。

  鄭夫人早年間兩次經(jīng)歷宮中變故,早已歷練得十分鎮(zhèn)定,當即對龐氏道:“陛下正在更衣,娘子此時不便覲見,不如在暖閣里稍待片刻?!饼嬍闲闹猩?,卻也無法確定皇帝已崩逝,不敢硬闖,只得依言而行。走到暖閣門口,龐氏忽然發(fā)問:“公主呢?”鄭氏知她已起疑心,面不改色地微笑道:“公主年少體弱,不能久支,陛下慈愛,讓她去暖閣休息,此刻怕是已睡著了,娘子去瞧瞧她吧?!饼嬍蠈⑿艑⒁傻刈哌M暖閣,忽聽身后哐當一響,兩扇門扉已合攏,她急忙轉(zhuǎn)身開門,卻聽到門外金屬咔嚓一聲,原來已被落了鎖。

  龐氏上了當,登時明白皇帝必已駕崩,此時不見完顏寧想來是已去皇太子處報訊。她大急,再顧不得許多,高聲叫喊起來,尖利的喊聲在靜謐的深夜里尤為刺耳,殿外侍從聽到她的喊聲,立刻飛奔去報守純。

  不一時,守純帶著親隨搶先趕到,進殿一看,只見八名奉御兜鍪甲胄、各持刀劍,肅然立在殿中,鄭夫人在一旁溫和地道:“二大王怎么來了?”

  守純已到生死關(guān)頭,開門見山地道:“圣上大行,夫人為何秘而不宣?又為何羈押本王的母親?”鄭夫人淡淡道:“圣上病中昏迷,何來大行?真妃娘子高聲喊叫,老身恐她驚動圣上,只得請她去暖閣暫歇,哪里稱得上羈押二字。”

  守純知她在拖延時間,再不多言,帶著隨從便要硬闖,那八名奉御立刻舉刃相向,寒光森然。守純掃了一眼,不見一個素日親近的人,知道自己棋差一招,被守緒在值守奉御上做了手腳,不由大恨,咬牙道:“你們聽好了!爹爹命我靈前即位,繼承大統(tǒng),可傳旨的真妃娘子卻被人扣下了,現(xiàn)在我奉詔而來,奉命登基,如有阻攔者,視同謀反,誅滅九族!”那八名奉御年少,聽他言之鑿鑿一時有些猶豫,只見鄭夫人冷道:“陛下只命老身與兗國公主守候在側(cè),幾時叫真妃娘子傳旨了?儲君之位,貞祐四年便已落定,天下人人皆知。二大王莫要執(zhí)迷不悟,此時帶人離去,或許還可回頭?!?p>  守純冷笑,狠聲道:“妖言惑眾,格殺勿論!”說罷拔出佩刀便向鄭夫人砍殺過去,恰在此時,殿外一陣整齊有力的腳步聲伴著鐵甲錚錚急促地逼近而來,聽聲音顯是訓(xùn)練有素的雄兵,守純大驚,又聽一個清泠的少女聲音一字一字地道:“陛下旨意,宣皇太子入內(nèi),現(xiàn)在殿下已在門外,請夫人開門。”

  守純頓時慌張起來,命親隨立刻閂上殿門,鄭夫人亦不阻攔,只沉聲道:“陛下駕崩,命太子即日登基,主持后事?!遍T外完顏寧立刻應(yīng)道:“太子領(lǐng)命,已率百官齊集殿外。樞密院諸相公在各處宮門,東宮親衛(wèi)軍三萬已在東華門內(nèi)等候?!笔丶兟牭竭@句話,登時心中一涼:“三萬東宮親衛(wèi)軍……我,我還有什么指望?”他知道大勢已去,提刀的右手軟垂下來。鄭夫人答道:“殿內(nèi)八位奉御郎君盡忠職守,護衛(wèi)陛下龍體,不敢有失?!?p>  守純聽她二人隔著門一唱一和,似說書一般將宮中局勢講得明明白白,心灰意冷絕望之極,橫刀意欲自盡,又顫抖著下不去手,想了一想,復(fù)又生出幾分僥幸來,一邊命人開門,一邊對鄭夫人和言道:“適才護母心切,沖撞了夫人,不知現(xiàn)在可否放了真妃出來?”

  說話間,殿外禁軍已沖進來將英王及眾親隨制住,并將英王綁縛著架了出去?;侍油觐伿鼐w緩緩步入殿中,雙目直視前方,一眼都未看向守純,徑直走向里間寢殿。在他身后,完顏寧及樞密院、尚書省、殿前軍、近侍局主事官員魚貫而入,一同在皇帝榻前站定,而后齊刷刷跪下,放聲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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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光二年十二月二十一日,金宣宗完顏珣崩逝,皇太子完顏守緒柩前即位,并于天明后宣讀遺詔,正式登基。次年正月,新帝改元正大,并大赦天下。

  隨后,新帝論功行賞,因三萬親衛(wèi)軍實有鼎定乾坤之功,特遷總領(lǐng)移剌蒲阿為權(quán)樞密院判官,又晉資明夫人鄭氏為鄜國夫人,鄭夫人淡然道:“若非公主,老身早已成刀下之鬼,豈敢居功?!?p>  原來那一晚鄭夫人應(yīng)付真妃之時,完顏寧已從邊門出去尋到宋珪與潘守恒,定下黃雀在后的計謀。于是她與宋珪佯裝傳旨,趁著夜色匆匆趕赴東宮,走出不遠,果然被英王帶進宮的親隨攔下。完顏寧心知一步跨出,再難回頭,唯有拼死相助太子登上皇位才得保全自身,當即不遺余力唱作俱佳,對宋珪決然淚下道:“殿頭速往中宮!我一死而已,不必理會!”那幾名親隨聞言大驚失色,忙喚出埋伏在暗處的同伴羈押他們二人,另外幾人則匆匆奔往皇后寢殿。潘守恒等待這番動靜過后再趕往東宮傳旨,一路上果然再無埋伏。守緒接旨后,又聽聞英王與龐氏已占先機,即命東宮親衛(wèi)軍總領(lǐng)移剌蒲阿領(lǐng)軍三萬駐守宮門,叩門得皇后懿旨,率眾從東華門入宮,一路將守純帶進宮中的親隨全部誅殺。完顏寧獲救后,立刻隨守緒一同前往寧德殿,恰巧在守純拔刀之際及時出言打斷,避免了一場蕭墻之禍。

  完顏寧聽鄭夫人歸功于自己,忙道:“臣年幼無知,當日之事皆仰賴夫人,實不敢自矜有功?!毙碌垡娝饺绽锶艏慈綦x,不料關(guān)鍵時刻竟對自己忘死效忠,心下極是滿意,笑道:“夫人與公主俱有大功于社稷,何必自謙!”言畢,又依制晉兗國公主為兗國長公主,一應(yīng)供給與大長公主等例,許議政之權(quán),再賜皇子儀仗車輦。

  完顏寧吃了一驚,立刻下跪行禮,堅辭不受,新帝微笑道:“若有功而無賞,朕何以勸勉后人?”完顏寧拜伏于地,恭敬地道:“臣有一事,求陛下恩典?!毙碌凵裆⑽⒁唤瑓s仍維持著和藹的笑容,不動聲色地溫言道:“朕為大金天子,當以社稷為重;朕又為天下人之表率,當行大孝于先帝?!蓖觐亴幟钅恳婚W,瞬間明白他語意所指——他揣度完顏寧所求之事或與父母有關(guān),或與仆散安貞謀反一事有關(guān),故而先抬出國家和孝道來,以絕完顏寧之請。

  完顏寧早知君心無情,從未指望過皇帝能以一言懇求而為姨父翻案,沉靜地道:“陛下圣明。臣所求之事,也正與圣意相合?!彼室馔nD,在新帝探詢的目光中,再度緩緩啟唇道:“臣想去問一問英王,為何不顧手足之情、君臣之禮,一意孤行,鑄成大錯?臣斗膽揣測,這或許也是先帝想問的?!?p>  皇帝思索片刻,忽地笑了:“好,你去問吧?!鳖D了一頓,又很是喜悅地褒贊道:“妹妹果然忠君體國,真是社稷之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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