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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錄0

(一)春萌

中州錄0 南十字星2021 3583 2021-12-04 21:51:42

  【三】月落山空

  月下哀歌宮殿古,暮云合,遙山入翠顰。

  ——元好問《江梅引·墻頭紅杏粉光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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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春萌

  元好問嘆了一聲,放下酒杯支額不語,驛丞皺眉道:“這就有些不講理了。功大功小,都只升一階,那誰還會去拼命?”回雪笑道:“也有的。弦高還不是官兒呢,不也一樣為國犯險?”元好問嘆道:“光風(fēng)霽月的人物固然有,但上位者不能苛求人人皆是大公無私的天人君子。賞罰失當(dāng),軍心背離,將帥的憤懣只是一時難過,真正受損的還是君王和百姓?!斌A丞與回雪都覺有理,頷首深思。

  元好問又見九娘停杯默默,輕聲道:“此事夫人也是知道的吧,是想到了什么嗎?”九娘回過神,嘆道:“是,仆散都尉和武肅公一樣,最是愛惜部下,為納蘭將軍不平了許久,那些話后來傳到宣宗皇帝那里,又生出許多嫌隙……唉,興定三年,若能重來一遍就好了,都尉,長主,還有小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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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小姐姐一手執(zhí)卷一手托腮,低吟著詩句有些出神,輕躍的燭火在她清麗的側(cè)臉上投下靈動的光影,“真美,這么美的句子,是怎么想出來的……”

  她讀得如癡如醉,流風(fēng)卻嚇得提心吊膽,生怕烏林答氏發(fā)現(xiàn)。說來也是奇怪,烏林答氏對詩詞書畫有一種不可理喻卻又根深蒂固的厭惡和抗拒,這在宮中極為少見。金朝由熙宗開詩書教化之先,海陵王與章宗更極力推崇漢人風(fēng)雅,整個皇宮乃至宗室勛戚皆以琴棋書畫清玩雅供為好,男兒吟詩點茶,女子品香插花,一改女真人鐵血剛勁彪悍簡樸的舊貌,變得與南朝宋人幾無二致。而向來圓融的烏林答氏偏偏在此事上與整個女真貴族背道而馳,不但不讓小姐姐讀詩詞,也不允許她學(xué)書翰丹青,恨不得不識字才好。

  小姐姐幼時得了皇帝允準(zhǔn)聽講經(jīng)筵,便將經(jīng)史典籍全說成夫子的功課,加之她聰穎過人,甚得翰林院諸講官的喜愛,連皇帝也時常褒獎。烏林答氏無奈只得睜一眼閉一眼地默許她讀經(jīng)史,卻始終堅持不讓她讀詞賦。小姐姐反復(fù)追問原因,烏林答氏永遠只有一個回答:“漢人詩詞最容易亂人心性,女孩兒不能讀!”小姐姐不服氣,舌燦蓮花地從屈原殉國說到杜甫憂民,烏林答氏辯不過她,徑直去稟報了皇帝,也不知說了些什么,完顏珣竟果真準(zhǔn)其所奏,下令秘書監(jiān)不再給翠微閣送詩賦類的書籍。

  小姐姐雖氣惱,卻早在追查父母時習(xí)慣了種種無因無由的困擾,也知道講理和哭鬧都無濟于事,眼珠一轉(zhuǎn)便靜靜地打起了別的主意。幾日后,她不知從哪里拿回來一本新書,叫流風(fēng)偷偷藏在褥子底下,到了晚間隔門一關(guān),照例在帷帳中挑燈夜讀。

  她先全神貫注地將書翻閱一遍,然后合上書本閉上雙眼,只有口唇微動,似在默默記誦。片刻后,又微笑著重新打開書本,細細品讀起來。

  流風(fēng)見她笑容中頗有得色,驚訝地問:“小姐姐,您這都記住啦?”

  “唔,有幾處記錯了?!毙〗憬阈σ饕鞯卣UQ郏皨邒卟辉S我讀詩,我只能先記下來,以后再慢慢琢磨,‘或在馬上,或中夜不寢時,詠其文,思其意,所得多矣’,嘻嘻!”

  流風(fēng)暗暗咋舌,心中嘆服,又有些擔(dān)心:“陛下那里……”

  “沒事的。”小姐姐氣定神閑,“陛下只是不給我送詩詞來,并沒有下旨不讓我讀呀。我這書不是從秘書監(jiān)得來的,算不得違命?!?p>  流風(fēng)點點頭,靜下心來略想了一想,很快猜到了書的來路。小姐姐沒有親人,年紀又小,唯一能冒險從宮外給她送書來的便只有她最要好的呼敦哥哥了。

  歲華荏苒,小姐姐在完顏承麟的“資助”下,從李杜王孟、高岑元白讀到曹陸潘阮、庾謝鮑陶,過了幾年,前朝名家詩賦均已讀遍,承麟只好又找來些《世說》《酉陽雜俎》《芝田錄》《分定錄》之類的雜書給小姐姐解饞,小姐姐何曾看過這樣活生生的故事,這下如獲至寶,每天天一擦黑就喊困關(guān)門不提。

  隨著小姐姐年歲漸長,烏林答氏看護得越發(fā)緊張起來,連幼時常在一處讀書做伴的承麟也不得多接近。

  小姐姐本就沒有其他朋友,從前下了學(xué)還能與承麟玩耍一會兒,或考較功課,或嬉鬧談笑,如今承麟少往翠微閣來,小姐姐頓覺孤單了許多。所幸的是,承麟依舊源源不斷地給她供書,每次筵講時以舊換新,還時不時找些碑帖畫譜給她看。

  有一晚夜讀時,流風(fēng)見她神態(tài)頗為奇怪,有些忸怩和緊張,不由心中生疑,不住地朝她打量。小姐姐察覺到她探詢的目光,雙頰立刻紅了起來,訕訕地放下了書本。

  “小九,你過來。”小姐姐輕聲喚她,待流風(fēng)湊過去緊挨著她坐定,她又翻開書卷,指著幾行字讓流風(fēng)看。

  流風(fēng)這幾年里跟著她認字讀書,長了不少學(xué)問,此刻便依著她輕聲念道:“花明月暗籠輕霧,今宵好向郎邊去……”才讀了兩句便覺不妥,待讀到“畫堂南畔見,一向偎人顫”時,一顆心咚咚直跳,打死也不敢把后邊那句更露骨的念出來。

  “小姐姐!您看這樣的書,要是被嬤嬤知道了……”流風(fēng)重重地比劃了一個殺頭抹脖子的動作,“小郎君怎會送這樣的書來?!”

  小姐姐有些尷尬,細聲細氣地解釋:“前些日子學(xué)里講了《通鑒》,我又往秘書監(jiān)要了《五代史記》和《南唐書》……后來,就求著呼敦哥哥給我找了李后主的詩詞來……你別這樣看著我嘛……他也并非只寫這種詞,你往后翻,也有好多寫亡國之恨的正經(jīng)文章……”

  流風(fēng)聽到“亡國之恨”,又是一個激靈,趕緊截住不讓她往下說。自南渡以來,國土日蹙財政日緊,而軍費開銷一年重似一年,壓得整個國家無法喘息,民間怨聲四起。山東紅襖軍作亂,西邊夏人常來擾邊,南方宋人時時不忘靖康恥,而北面蒙古幾乎成為整個金國的噩夢。在這樣憂繁的情勢下,皇帝甚至整個朝堂都對“亡國”二字異常敏感,稍有不慎,便會觸及皇帝最致命的逆鱗。

  小姐姐甚是不以為然:“‘居安思危,思則有備,備則無患’,如今是內(nèi)憂外患都逼到眼前來了,還要粉飾太平,不許人議論,四駙馬南征北戰(zhàn)立了大功,也不許人評說,這叫什么事?”

  “小姐姐,您別再說了?!绷黠L(fēng)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這小主人愛議論朝政的毛病一直不改,累得她時常心驚膽戰(zhàn)。

  “好,不說啦。”小姐姐頑皮地吐了吐舌,忽然垂下頭,神情又有些忸怩起來,猶豫了一會兒,抬起頭看了看流風(fēng),輕聲道:“小九,我問你件事,你可要老實答我?!?p>  流風(fēng)點點頭,見她湊過來貼著自己的耳朵悄聲問:“你有喜歡的人么?”

  “什么?……沒有!”流風(fēng)唬了一跳,臉上不由自主地紅了起來。

  “呼敦哥哥呢?”小姐姐不依不饒,“你喜歡他嗎?”

  “沒有!絕對沒有!”流風(fēng)心里一陣發(fā)虛,幾乎要指天誓日以證心跡。

  小姐姐輕輕“哦”了一聲,笑道:“那就好?!?p>  流風(fēng)心里七上八下,欲言又止,掙扎了一陣,終究忍不住好奇,壓低了聲音問她:“您……喜歡小郎君?”

  小姐姐不可置信地睜大了眼睛,“咯”一聲笑了出來:“怎會呢,他是我的哥哥呀?!彼D了一頓,煞有介事地低聲道:“是彩霞,她喜歡呼敦哥哥,你看出來了么?”

  流風(fēng)點點頭,彩霞比她大一歲,正值“知好色而慕少艾”的豆蔻年華,滿心戀慕那豐神雋秀的承麟,這些日子承麟不再往翠微閣來,平白少了許多相見的機會,不由深感惆悵。她雖極力掩飾,但盈盈少女情竇初開,又豈是能夠掩藏得住的。流風(fēng)與她平日里最親近,小姐姐更是玲瓏剔透,很容易便發(fā)現(xiàn)了她的心事。

  小姐姐莞爾笑道:“其實前兩年我便瞧出來啦,只是那時候我還小,不懂得這些。呼敦哥哥生得俊,射柳擊球樣樣都來得,也難怪彩霞喜歡他。等再過兩年,彩霞及笄了,我就去和呼敦哥哥說,讓他納了彩霞。”她抿嘴笑著看向流風(fēng):“幸虧你不喜歡他,要不然以后你們倆共侍一夫,天天爭寵,那可沒意思了?!?p>  流風(fēng)不料她又說回到自己身上,急忙擺手道:“不不不,奴婢心里只有小姐姐,這輩子就跟著小姐姐?!?p>  “我將來嫁了人呢?”

  “那也跟著!”流風(fēng)說得斬釘截鐵,“小姐姐將來有了孩子,我就做劉媽媽;再往后有了孫兒,我就做嬤嬤,總之不離開小姐姐?!?p>  小姐姐才九歲,突然間聽到自己“兒孫滿堂”,又是好笑又是羞澀,不由紅暈雙頰,輕輕握著流風(fēng)一只手,低聲道:“你別這樣想。你將來,也會有喜歡的人,就像彩霞喜歡呼敦哥哥那樣。到那時候,我去和他說,或者去求陛下,總之,要讓你們有情人終成眷屬?!?p>  燭火之下,她嬌臉渥紅,清麗的眉眼仿佛一下子有了少女的韻致,不再是從前小小孩童的模樣。流風(fēng)看得呆了一呆,想到她至今成謎的身世,心中忽然涌起一陣愛憐,回握住她的手,低聲道:“那您呢?”

  “我不知道呀……”小姐姐臉上紅暈更深,“嬤嬤說,我要清清靜靜的,將來大了,陛下自會有安排??墒撬龥]告訴我,若我有了喜歡的人,要怎么辦?!?p>  “那您……有喜歡的人了嗎?”

  小姐姐眨眨眼,悄聲笑道:“我也說不好。王羲之坦腹東床,我很喜歡;夏侯玄霹靂破柱,我也喜歡;謝安小兒破賊,我還喜歡;還有霍去病十九歲封狼居胥……你說,他是不是也像四駙馬那樣威武、那樣氣派?”

  流風(fēng)啞然失笑,她雖未識情愛,卻也辨出小姐姐對這些古人男子的“喜歡”絕非彩霞對承麟的那種“喜歡”,這小姑娘近日看了些魏晉風(fēng)流與唐宋傳奇,滿肚子故事,又沒處談?wù)?,便似懂非懂地自己琢磨起來,只是她畢竟年幼,烏林答氏看得又緊,并未真有懷春之情。

  只是,一想到她未明的身世,流風(fēng)又覺擔(dān)心,金人九族大姓世代聯(lián)姻,而小姐姐雖住在宮里,卻連個姓氏和正經(jīng)名字都沒有,將來皇帝要把她許給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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