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時分,林宅花廳中,明燭高照。
一家人整整齊齊的圍坐在張八仙桌旁,吃著晚飯。
坐在上首的,自然是林家當仁不讓的主人林德甫。
一位富態(tài)慈祥、身著暗紅金線繡云紋對襟褂子的老婦,坐在他的下首。
她便是府中女主人,林平安的奶奶林徐氏。
林平安則挨著她坐著,她不時的還往林平安的碗中,夾上幾箸菜。
林德甫對面,則坐著個三旬出頭、相貌與林徐氏相仿,容貌素麗的中年婦人,正是林平安的親娘林錦兒。
李峰則坐在末座,殷勤的替旁邊的林德甫倒酒。
林德甫飲一口酒,又夾一筷子桌上的松鼠鱖魚,笑吟吟道:
“都說瑤泉公家的申班,號稱江南梨園之首,今日一見,果然名不虛傳?!?p> 李峰陪笑道:“父親喜歡,明年過六十大壽,孩兒便去把申家的戲班請來,給父親助興。”
“哈哈,只怕申老頭舍不得呢。”林德甫輕撫頜下長須,女婿的話,深得其心。
李峰又言之鑿鑿道:“怎么會呢,申相國與父親自幼相識,這點面子還是會給的?!?p> “哈哈,到時候再說,再說吧!”林德甫抿一口小酒,面現得色。
李峰擱下筷子,關切問道:“這么說,父親今日見到老相國了?”
“呵呵,”林德甫笑道:“不僅見到了,還一起回想了一番,四十年前的往事呢?!?p> “可又是那些一起讀書,一起趕考的事?”林徐氏打趣道:“這些年啊,你都不知道說了多少遍了。”
“哈哈!”林德甫暢懷大笑道:“都說花有重開日,人無再少年,我們這些老頭子們,懷念一下年輕時,也是正常嘛?!?p> 林平安正在啃著一個肥雞腿,聞言心中一動。
瑤泉公乃是蘇州名人,前首輔申時行的號。提起他來,蘇州人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他乃是嘉靖四十一年的狀元,一路官運亨通,直至坐上了首輔的位置。只不過他為官極富手腕,因為國本之事和言官犯沖,被屢次彈劾后,辭官返鄉(xiāng)了。
讓林平安沒有想到的是,這申閣老跟自家爺爺,好像十分熟稔。
真是人生處處有驚喜??!
“是極,是極!”李峰附和一句,話頭一轉道:“那孩兒的事,父親可曾跟老相國提起?”
林德甫抿口小酒,淡定道:“提了,問題不大?!?p> 李峰面露喜色,正待說話,卻被林德甫打斷。
“不過,老夫覺得,你考了五次都不中,換去國子監(jiān),難道就能中了?”林德甫語重心長道:
“家誠吶,你還是專心經營這幾間店鋪吧?!?p> “是啊,”林徐氏也點點點頭,掃一眼女兒女婿道:“我跟你爹都老了,還能替你們忙幾年?。繉矶家磕銈冏约旱??!?p> 家誠乃是李峰的字,此時他的漲紅了臉,似是想要爭辯,卻被一旁的林錦兒按住了手。
“爹爹和阿娘說的對,”林錦兒輕聲道:“你都多大年紀了,考功名的事,還是讓平安去吧,他年輕聰敏,定會有所成就的?!?p> 林平安聽懂了,自家老子大約是因為五次不第,不好意思再由縣里去參加鄉(xiāng)試了,畢竟人要臉樹要皮。
他便想著曲線救國,去南京國子監(jiān)混一混,然后以監(jiān)生的身份參加鄉(xiāng)試,看看能否有所突破。
因為爺爺與申時行相熟,老爹便托爺爺去謀這個監(jiān)生名額。但是現在看來,爺爺似乎不愿真的出力呢。
果然,林錦兒的話一出口,場中氣氛一黯。
李峰看著妻子,只得咽下到口的話,自顧自給自己倒一杯酒,郁郁飲下。
他長長吐出一口濁氣,站起來躬身道:“爹爹,阿娘,我吃飽了,你們慢慢吃吧!”
說完,也不理場中所有人,怏怏而去。
“唉!這孩子魔怔了!”林德甫搖搖頭,也喝了一口悶酒。
林徐氏摸著孫兒的頭,滿懷希望道:“乖孫啊,你可要爭氣,好好給林家考個狀元回來。”
“呃……”林平安一愣,沒想到話題迅速的轉移到了自己身上。
林錦兒也不確定道:“陳鴻年初上私塾去了,要不把平安也送去吧?”
林平安聞言,頭皮發(fā)麻。沒想到自己二世為人,竟被寄予如此大的希望。
他想也不想的,就表明了自己的態(tài)度:
“我平生所愿,做個富家翁便好了,考狀元什么的,還是算了吧。”
“那怎么可以!”林德甫卻不答應了,吹胡子瞪眼道:“起碼要考個舉人,將來好庇佑家族呢?!?p> “哎呀,頭疼,頭疼!”林平安以手扶額,擺手道:“你們吃吧,我飽了。”
說罷,在眾人狐疑的目光中落荒而逃。
林德甫搖搖頭,這父子兩人,一個醉心科舉,一個無心讀書,要是換過來,那該有多好啊!
虎山弄,林記綢緞鋪后院廳中,陳恕夫妻,也在吃晚飯。
陳恕大馬金刀的坐在上首,林緞兒正殷勤的替他斟酒。
他皺眉問道:“鴻兒今日怎么還沒回來?”
林緞兒放下酒壺,柔聲道:“剛才派了長隨來捎話,說今晚要和一班同年夜游虎丘。”
“哼,別是去逛山塘街去了吧?”陳恕面現不滿道:“叫我知道了,要他好看?!?p> “不會的,不會的!”林緞兒搖頭道:“鴻兒還小,不會去那些藏污納垢之地的。”
陳恕聞言不語,悶悶將一杯酒飲下,舉著筷子,扒拉著桌上幾盤菜肴。
林緞兒陪著小心道:“當家的,可是今天在縣衙沒問到情況?”
“有什么好問的,”陳恕撇嘴道:“今天一早,吉祥飯館就讓官差端了,掌柜何錕,也給抓了,現在人已經縣衙大獄里了。”
“啊,這么快?”林緞兒本想給丈夫夾一塊蝦仁,聞言手一抖,筷子掉落在桌面上。
“還好我提前讓表弟回老家了,不然還真懸呢!”陳恕長出一口氣道:
“也不知這小賊撞了什么運,白費我一番布置?!?p> 說著話時,他忽瞥見一只大黑貓,悠然的趴在一旁的圈椅上舔著爪子。
陳恕不禁好奇道:“這,這貓哪來的?”
林緞兒有些神不守舍,低聲道:“林平安送的,說要抓綢緞鋪里的老鼠?!?p> “胡鬧,咱們綢緞鋪,哪里真有什么老鼠!”
陳恕瞪一眼黑貓,自斟自飲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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