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只有花神節(jié)才能看到的盛景,運河被無數(shù)雕梁畫棟的游船襯的愈發(fā)珠光寶氣。
湖面上的花燈彼此擁擠著,鮮花瓣如柳絮般被游人拋灑,以至于青石路都為此覆蓋層層。
游船里洪清榮懶散的拄著胳膊,周邊少見的沒有半個丫鬟伺候。
這四國共同的百年傳統(tǒng)畢竟特殊,藏在閨閣的姑娘肯出門游玩,困于方寸的婦人得以喘息片刻,皆是短暫依靠女神名諱得來的快活。
洪清榮哪忍得拘束聞笛與翠綃,早早便租好船帶著家中女眷們踏青。
有運河兩岸的寥寥幾片花瓣,乘著好風逛至面前的桌案,嬌俏的打著旋吸引注意。
洪清榮抬手拂落那嫣粉的花瓣,目光自然落在方才書寫下的寥寥幾筆,思緒也隨之飄遠。
那日餛飩鋪與馬丘元周旋后,西商那邊竟再無半點下文,如今竟過有六日之久。
再加之太子那邊沒有音訊傳來,倒難得她能夠恢復以往的平靜。
只是商鋪那積壓已久的事催人緊,她連接好幾日挑燈處理,天天頂著對黑眼圈,頭懸梁般的給圓滿了。
正逢節(jié)日憊懶,她難得有機會貪睡,直至辰時才起床打理儀容。
“榮姐兒,奶奶把家中上月流水賬給送來了。”點愁自端午過后,便回到主子跟前伺候。
許是上次被責罰狠了,周身氣度都沉穩(wěn)許多。就連翠綃都不知瘋玩到哪去,點愁也沒敢離開洪清榮半步。
“你先瞧過了嗎?”船體劃破水流的聲音潺潺,洪清榮在船中遠眺漫天花雨。
“奴婢先撥過算盤珠子,除了姨娘那邊待客花銷多些,其余銀錢浮動都在情理范圍內(nèi)?!秉c愁發(fā)髻沾上從桌案飄來的花瓣,她伸手摘掉后恭敬的垂手而立。
這幅拘束姿態(tài)并不是洪清榮想看到的,她嘆了口氣:“咱們主仆自小相伴長大,翠綃機敏,聞笛穩(wěn)妥,你是咱們這里最潑辣厲害的?!?p> “奴婢已經(jīng)知道錯了,還望三姑娘看在自幼情分上,再給奴婢一次改過的機會?!秉c愁撲通跪在地上,聲音顫抖的懇求到。
“我罰是讓你改正,而不是畏起手腳?!焙榍鍢s上前扶起點愁,語氣柔軟多了:“我私心最看重你,這才如此嚴苛教導。”
“你們平日的舉動雖似毫無端倪,但我知你忠心遠勝她二人。”
見點愁聽此話僵在原地,洪清榮不禁笑罵了句傻瓜:“你真當我全然不察嗎?若非如此,家中賬本又怎能讓你學習翻閱?!?p> “翠綃雖也忠誠,但太過精明反而把自己放在首位。聞笛雖是穩(wěn)妥,可那天性純善性子,最經(jīng)不起外人挑撥策反?!?p> 點愁對洪清榮的剖白又驚又喜,恨不得把心肝都掏出來證明自己的忠心。
“但你平日只知道厲害,連半點腦子都不肯轉(zhuǎn)。若這性子再不修剪,我怎肯把事交與你做?”
這番話如同涼水,把剛挺直腰板的點愁重新澆成落湯雞:“奴婢已認識到錯誤?!?p> “知錯便需改?!焙榍鍢s伸手捋了下點愁發(fā)間垂下的瓔珞:“你且與我說說,姨娘都把銀子花銷到哪了?”
突如其來的口頭考試,使點愁略微緊張的眨眼:“前些日子府中來位賓客,自稱姨娘閨閣密友?!?p> “她進府前的勾當不雅,母親豈容昔日舊友登門?”洪清榮不解。
“掌家奶奶自是不允,但拗不過老爺親自說情。此事也高抬輕放的囫圇過去了?!睂Υ俗鲎懔斯φn的點愁說到:“再加之姨娘密友的夫君,與老爺有生意上的人情往來,奶奶便更是發(fā)作不得。”
洪清榮略有無語的打發(fā)點愁離開,神色倦怠的把桌案上隨手涂鴉的紙張扔進紙簍中。
這世間煩心事總不允愿,越焦頭爛額便越接踵而來。這內(nèi)宅爭斗看似無關(guān)緊要,卻最是不穩(wěn)根基的禍事。
洪清榮若再牢抓內(nèi)宅之事不放權(quán),待心力交瘁之際落出馬腳,恐怕便要徹底被太子拿捏。
她天性不輕信他人,所以邊懇請良藍不要牽扯到伯父,邊與馬丘元達成拉洪立洵下馬的協(xié)議。
這看似矛盾的言論,卻是她試探這兩方是否為同謀的手段,現(xiàn)下自己只需靜觀他們后續(xù)安排,便可窺伺一二。
再者她自己也有些私心,洪家功高震主,圣上已經(jīng)年邁,朝堂如今正是青黃不接的時候。雖他老人家未曾明確表示,但打壓之心已經(jīng)欲蓋彌彰。
最好借西商這條魚,攪渾這看似清澈的官場,借機揪出幾條震懾他人的敵人才好。
興致極好的翠綃與聞笛鉆進船倉內(nèi),兩人臉頰微紅的擠在窗邊探頭觀望,嘰嘰喳喳的評頭論足道:“她若學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倒也成全了自己尊嚴?!?p> “那可是她的血淚錢,如今贖身又遭遺棄,怎能不為自己留后路?”翠綃明顯不贊同的回駁到。
倆人身影把船窗堵得嚴嚴實實的,談論的內(nèi)容卻引起洪清榮的注意,她起身來到二人身后問道:“看什么呢?”
翠綃伶俐的拉開聞笛回頭行禮:“方才我二人去甲板吹風,見岸邊熙熙攘攘圍了好多人看熱鬧,竟是因負心漢當眾拋棄佳人??上щS著船游動只聽見片語,我們便進船倉繼續(xù)看看?!?p> “快瞧!”岸邊人群中不知誰扯著嗓子大喊,把前頭船只都給喊停了,洪家船夫也只好停槳以免觸船。
不少浸淫風流的貴人被勾起好奇,紛紛把頭探出窗外打量著。
“顏郎,你曾說要待妾身好的!”
姑娘羞紅那張俏麗的臉,她自有千言萬語要對情郎說,可卻礙著周圍人影重重,只得把那些話吞石頭般壓下去,化成舌尖上寥寥幾字,卻聲聲泣血的質(zhì)問。
“你朱唇萬人嘗,玉臂萬人枕的身份,怎有臉面在這說此話?”
這場頗為荒唐的單方面私奔,這樣的美嬌娘不顧自尊的倒貼,對書生而言不過是場風流債而已。
至于這個姑娘,在眾口鑠金中如何活下來,又干他何事呢?
或者說,就她那雅妓的身份,應該早已習慣如此。
“妓便沒有情,便不配為人嗎?”
女雅妓手指死死攥緊胸前的衣裳,琥珀般雙眸蓄滿晶瑩淚水。
“只要出手闊綽大方,你與哪位恩客不是濃情蜜意的模樣?!?p> 書生梗著脖子怒目而視,許是人群中負心漢的呼聲太過響亮,他白皙俊秀的皮囊也如火燒般通紅。
“我何時向你要過半分錢,就連贖身錢都是我自己出的!”女人從領(lǐng)子里掏出枚紅線穿的紅豆:
“你既如此想,又何苦來招惹!還邀我來此地與你私奔,若非如此,我又為何在此丟人現(xiàn)眼!”
“這物件是你送給我,還問知不知你入骨的相思……”
見那姑娘就要把閨閣情趣大庭廣眾的說出來,書生終于不顧臉面的喝斷她的話:
“當真是下賤的娼妓,連這種話都能不知羞恥的講出來。
誰知道你是不是為了肚子里的野種找冤大頭呢!”
姑娘噔噔后退兩步,仿佛這番話有千斤重。
腳步虛浮間她踩到自己裙擺,頭上那只玉簪子也隨著跌落出去。
這失魂落魄的模樣引得船上那些腦滿腸肥的富商垂涎,隨即有小廝替自己主子喊起春宵一刻的報價。
誰也不知處在情郎謾罵中的姑娘,此刻心中到底作何感想。
她面容姣好的臉有些煞白,卻還強撐著僅剩的尊容儀態(tài),伸手理了理略有散落的鬢角。
“即便是我下賤好了,我且問你句實話?!?p> 像是想勾起情郎的回憶,她容不得自己此刻有半分殘容,略有緊張的撫平衣服上褶皺,她綻開笑顏:“可曾做真過?”
“我便實話與你說罷。”書生此刻是滿心滿眼的厭惡,索性撕破臉皮:
“這些柔情蜜意全為作假,誰讓你平時清高的娼妓做派惹恩客生厭。我既然與朋友打賭輸了,自然要依賭約戲耍你一番。”
經(jīng)此幾句,已有良家女兒掩面,不免有物傷其類的感慨。而隨之而來的,是書生不堪入耳的辱罵與作踐之語。
聚在窗邊看熱鬧的翠綃與聞笛臉色難堪,回頭對洪清榮低聲道:“榮姐兒莫再聽,這等污言穢語,真讓人唾棄惡心?!?p> 卻聽那女子高聲對人群喊到:“煙漱愿奉千金換鐵劍?!?p> 此話未落便聽劍鳴,有長劍在空中劃出鋒利的銀芒,嗡嗡做聲的直插入那女子身前寸許之位,劍體兩面上用墨大書幾字:
丟人現(xiàn)眼,自刎謝罪
有好事兒的看客把劍上字朗讀出來,引得陣竊竊私語與嘆息交雜。
“此等仇敵,豈不殺之后快!”洪清榮冷著臉評價道,聞笛與翠綃心有畏懼的禁了聲。
終有看客耐不住心軟勸解道:“公子快說些軟話,別眼看著姑娘做傻事!”
那書生表情輕蔑的翻個白眼,礙于臉面才軟下氣焰嘟囔兩句:“不過是個賤人,若死了官府都懶得查。”
自稱煙漱的女子,神情破碎的拔起長劍,眼神恍惚的環(huán)視著周圍眾人,嘴里喃喃低語了句模糊的話。
赤紅衣衫忽然如同晚霞般飄過,眾人尚未反應過來時,只見晚霞中忽有寒芒閃過。
“玲瓏骰子安紅豆,不知這入骨劍鋒,你疼不疼?。 ?p> 親手手刃愛入骨髓的恩客,煙漱有些癲狂抬起頭,朝運河方向大笑道:
“那些鬧著要春宵的恩客大老爺們,怎么不邀請妾身上舟了?”
這忽如其來的突變使看客們慌亂起來,手腳并用的扒拉著身邊擁擠的人潮,都希望盡可能離那瘋婆娘遠遠的。
那滑稽可笑的情形,讓煙漱歇斯底里的大笑幾聲,看著腳下尚未斷氣的恩客,她不顧污血蹲下身來,伸手輕撫他年輕的面龐:
“郎,別怕。黃泉路上我會找到你的,咱們的恩怨還未絕,到時欠我的自然要慢慢還?!?p> 說完,她站起身狠狠補上幾刀,讓那個畜生徹底斷了生氣。
“人都死透了,再砍下去又有何用?!鼻謇涞穆曇艉鋈粋鱽?,使煙漱猛然一驚抬起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