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紛爭,皆始于一千八百年前。
大昇立朝之前,世間曾有過一段短暫的和平。一位不知從何處而來的圣賢,竟以一人之力布下結界,將兇獸自衍江、晴嵐山一帶逐出,直驅至數(shù)百里外的鎖陽關。而后百余年間,曾終日生活在兇獸威脅之下,藏無可藏,朝不保夕的世人,終得劃九州、墾田畝、畜六畜、建村寨,終得休養(yǎng)生息,日漸興盛起來。
然而,就在世人漸漸淡忘了兇獸的存在,甚至以為自己可享萬世太平時,那位圣賢布下的結界卻于一夜之間消失殆盡!
首當其沖,便是今日汜州北部茗水東岸至關南丘陵的原始森林一帶。兇獸日升而匿,日落而出,只短短半月便已屠盡方圓百里的村寨。
其時,大昇開國皇帝白江晞,不過是個在虎歇坪牧羊的少年。第一次見到自密林間沖出,撕咬一切活物的嗜血猛獸時,他還以為是自己遇到了山上的熊羆虎豹。然而見那些猛獸并非單純?yōu)榱瞬妒?,而僅僅是為了殺戮而撕開活人的肚腹,咬斷獵物的咽喉時,他忽然明白,這便是傳說中最為可怖的兇獸——馳狼!
待僥幸由獸嘴下逃生的白江晞返回村寨時,已經(jīng)再也尋不到一具完整的軀體了。滿地滿墻皆是混雜在一起的人畜的血肉,就恍若一大灘深紅色的泥淖,讓貿(mào)然入內(nèi)者被揮之不去的血腥味籠罩其中,難以抑止地胃中翻涌,陣陣眩暈。
《昇史·太祖本紀》中有載:
“太古紀一千五百一十七年春,兇獸再臨,禍宛、汜二州,死傷無計。
太祖時年十九,父母親族相繼殞歿,唯余兄妹四人,殯無柩葬無冢,悲而離鄉(xiāng)。乃結同鄉(xiāng)祁氏避禍飛云峽,是為曄國德桓諱勝公。
同年大饑,餓殍遍野,疫病四起,茗水兩岸十戶九空。當是時,沔州始有民憑鐮釵農(nóng)具以據(jù)兇獸。太祖率百十余眾入沔州,以河汊丘陵為障,周旋于浣水、泠溪一帶。
次年,沔中現(xiàn)鐵礦,太祖始遣人鍛甲鑄兵,終得與兇獸爭。至年中,十役而九勝,遂驅兇獸至河間以北,聲名鵲起。漛、沔二州流民乃慕名前來,聚于麾下,從之者甚眾。而后,取莽碭、晴嵐,繼又入宛……
……太古紀一千五百三十八年,秋。兇獸既除,九州方定,各路義士百萬,會盟擎鷹山下,皆尊太祖為上,并以冠冕錦袍。太祖欣然,宰烹六畜以祀天地,始為帝,并置將帥。立大昇,建都煜水河畔。其后,傳百代及至萬世矣?!?p> 然而,這其間并未提及任何關于那位布下結界的神秘圣賢。甚至未有任何關于結界的只言片語。而事實的真相,也在漫長的千余年間,變得日漸模糊了……
昇元二年五月初八,春夏之交,草木青翠,蟲語鳥鳴。伍陽節(jié)剛過,一隊打著白底金葵紋旗幟的車隊,于近千人的衛(wèi)隊護送下,自鎖陽關一路入宛州,又自汐隱渡衍江,浩浩湯湯地向暮廬城行來。
車上坐的,乃是許久未曾歸鄉(xiāng)的開國皇帝白江晞,以及他的胞妹白江靜姝。而他們此行,并未走人多眼雜的官道,更未知會此行要見之人——曄國國主祁勝。待曄國公得知天子駕臨時,自煜京駛出的車隊距離暮廬城門,不過三十余里了。
祁勝當即率朝中百官出城相迎,待雙方于暮廬城東伏波門下相遇時,他第一眼所看見的,卻并非昔日那位同鄉(xiāng)故友,而是車隊中那個亭亭玉立,自車前掀開了門簾,奮力朝自己揮著手的妙齡少女。
白江靜姝,是白江晞最為寵愛的小妹,也是白江氏自兇獸爪牙之下生還的四兄妹中,唯一的女孩。
當年兄長帶她于世上艱難求生時,其不過是個咿呀學語的兩歲幼童。大昇立朝,白江晞將自己的兩位戰(zhàn)功卓著的兄長分別封至了御北同衛(wèi)梁,卻唯獨將這個自己打小看著長大的胞妹留在了身邊,賜封南笙公主。
立于馬上的白江晞回眸輕掃了一眼興奮之情溢于言表的胞妹,以眼神示意其不得太過任性妄為,失了分寸。白江靜姝卻對兄長如此端著架子有些不樂意了,鼓起腮幫子瞪了對方一眼,方才低頭重又坐回了車內(nèi)。
祁勝卻是不敢有違君臣之禮,當即下馬欲行大禮。未曾想,白江晞縱身一躍跳下馬來,疾走兩步將跪至一半的對方當場扶住:
“你我二人親如兄弟,何必如此拘泥于禮法?今日朕并非為國事而來,倒想找回些當年于村中喝酒吃肉時的逍遙自在。”
“臣不敢。此乃臣手中全部兵符,還請陛下務必收下?!?p> 其時,剛好四十歲的曄國公正值壯年,然而卻突然行出如此舉措,令其身后跟隨的文武百官也不禁嘩然。
白江晞的眼角微微一顫,也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弄得有些掛不住面子,一雙手卻是毫不猶豫地接過了對方遞來的兵符:
“祁公說的哪里話。今日你我久別重逢,且先入城。兵符之事,再議不遲?!?p> 曄國公畢恭畢敬又行了一禮,卻始終保持著躬身的姿勢,一直退至百步開外,方才轉身入城,親自駕馬為天子開道。
坐于車中的白江靜姝將這一些都看在了眼中,卻是聽不清二人究竟在言何事。待兄長打馬返回,方才忙不迭地追問起來。然而白江晞卻只道是自己同祁勝多年未見,于群臣面前不可表現(xiàn)得太過失禮為由搪塞了過去,關于兵符一事只字未提。
是夜,曄國公于文德殿內(nèi)設宴,為遠道而來的皇帝接風洗塵。然而酒過三巡,二人間說過的話卻用一只手都能數(shù)得過來。白江晞更是從未提及自己此行的目的。
席間,曄國公借故解手,獨自一人踱步至殿后中庭。其時,孿月當空,映照得庭院內(nèi)一片銀白。他卻無心去賞眼前美景,反倒盯著頭頂深青色的夜空,長嘆一口氣。
“怎地獨自一人在這里唉聲嘆氣,是不是我那兄長又欺負你了?”
突然背后一個聲音炸起,驚得祁勝連忙回頭,待發(fā)覺是白天立于車上向自己揮手致意的南笙公主,方才松了口氣,轉而躬身又是一揖:
“此處不比煜京皇宮,各處皆設有篝火。夜涼風寒,還請公主殿下回去歇息吧?!?p> “瞧你那樣子?!?p> 白江靜姝嘟了嘟嘴,卻是繼續(xù)朝對方身前走來,直至僅剩數(shù)尺的地方才停下,“當年你同我兄長征戰(zhàn)四方,斬滅兇獸時,永遠都沖在最先,可曾有幾時這般怕過?”
“我這不是怕。實因君臣之禮乃太古時先賢所立規(guī)矩。雖然此前數(shù)千年,世間從未有過眼前這般的大一統(tǒng)??扇缃窦热挥辛颂熳?,便不可輕易僭越。”
曄國公一番話說得滴水不露,卻是令面前的姑娘愈發(fā)不快了:
“還說你沒有怕。白天的事我可是都看到了的。你莫非以為自己將兵符交出,兄長他便會就此對曄國徹底放下心來?”
“我自然知道他不會??扇缃?,天子不僅將各國戰(zhàn)功赫赫的軍團悉數(shù)遣散后重編,更是強令各侯國交出麾下兵符,儼然一副要治罪的架勢……”
祁勝心中有太多的事,壓在心底太久,被面前的姑娘一勾,忽然便再也阻攔不住??杉幢忝媲暗乃钱斀裉熳拥挠H妹妹,他也絲毫不擔心自己所說的任何一個字,會傳到白江晞的耳中。
“欲加何罪?擁兵自重,意圖謀反么?!”
南笙公主不由得抬高了自己的聲音。然而祁勝聽聞此言卻是大驚,連忙上前伸手按住了對方的嘴巴:
“此話你若是在天子面前說起,那無論我再做什么,都只剩下絕路一條!你兄長他——其實從未將我們這些異姓諸侯放在過眼中?!?p> 白江靜姝沉默了片刻,方才再次張口,喃喃地道:
“所以,你們這些曾立下赫赫戰(zhàn)功的肱骨重臣,就打算任由他這般妄為下去了?若是如此,下一步等待你們的又將是什么?難道除了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應得的被一點點拿走之外,就從未想過什么旁的辦法?”
“你兄長他——是個叱咤風云的英雄。當年若非有他統(tǒng)御,大昇境內(nèi)黎民黔首或許早已化作一盤散沙,盡數(shù)淪為兇獸的爪下冤魂。如今,我們又如何能恩將仇報?”
“可你們感他昔時之恩,他卻未必念你們舊日之情!你可知今年剛剛開春,兄長便以莫須有的罪名將御北、衛(wèi)梁我另外兩位哥哥壓入了煜京天牢。而后,又強令他們兩家后人改姓,一家賜姓左丘,另一家賜姓閭丘。從此世間,便只剩下煜京一脈可稱自己為白江氏后人了!”
二人再次爭執(zhí)起來。面對著白江靜姝逐漸圓瞪起來的眼睛,祁勝愣了許久,終于還是長嘆了一口氣:
“月前,我已命人將全國兵武收繳國庫,盡數(shù)融煉成一口銅鐘,上書‘息兵養(yǎng)民,社稷之固’八字,懸于暮廬城中鐘鼓樓上,以期能勸天子打消對我,對曄國的顧慮。”
“你這樣做根本無濟于事!”
南笙公主聽聞此言,愈發(fā)急切地嚷嚷起來。對面的祁勝也終于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焦躁與不安,沖她吼道:
“可除此之外,我已別無他法!先別指責我做得不對。這些年里,身在煜京的你又做過什么?他可是你的兄長!”
白江靜姝還從未見過對方如此失態(tài)的模樣,先是一愣,而后低垂下了雙目:
“如今的他,早已不是從前那個對我言聽計從的兄長了。不過,有一點我倒是能夠左右,這也是我此行央求著一定要回宛州,回曄國來的原因——”
說著,她頓了一頓。再次抬眼去看對方時,目光中卻滿是堅定,“我雖幫不了他們所有人,但我至少還能幫你!”
翌日,飲酒達旦的白江晞于塌上醒來,揉著仍隱隱作痛的額角,卻見一道人影不知何時已立在自己身旁,當即嚇出一身冷汗,回身便抽出長劍去刺,卻聽當?shù)匾宦?,劍鋒被那人影身前一道看不見的屏障攔下,直震得他虎口發(fā)麻,兵器脫手,重重落在地上。
“國師,若再敢如此貿(mào)然,朕便下令將你拖出去斬了!”
大昇皇帝怒道,殘余的酒意卻是徹底醒了。
“還請陛下恕罪。臣下只是想要問問,昨日宴上,可曾問及曄國公那件事?”
對面被稱作國師的男子披著一件同身材極不相稱的寬大斗篷。斗篷遮住了臉面,乍看起來,只剩下了一個黝黑深邃的空洞。
“朕沒有那般心急。昨日祁勝交出了手里的全部虎符,席間更是聽聞,他早已收繳了全國之兵融作一口大鐘。他若當真知曉先民遺城的所在,此刻不反,更待何時?”
白江晞沒好氣地擺了擺手,卻是話鋒一轉,“朕倒是有一事煩擾,未知國師怎么看?”
“愿聞其詳。替陛下分憂,乃是臣分內(nèi)之事?!?p> 被稱作國師的人躬身行禮,同此前擋下利刃時的樣子判若兩人。
白江晞對此卻似習以為常,只是自顧自地憤憤道:“我那不懂事的胞妹,昨日竟于酒席之上當眾要求嫁到曄國來!你說,朕當如何回絕此事,又不至令她傷心過深?”
“南笙公主同曄國公自**好,感情深厚,實乃一樁美事,陛下又何必阻止?”
國師卻是唱起了反調(diào)。聽聞此言,大昇皇帝憤然而起,揪住對方的斗篷,伸手又要去取自己的劍來:
“膽大包天!那可是朕最疼愛的妹妹,若是下嫁給祁勝這個反賊,日后曄國必定由頹轉盛,屆時當如何制衡?!”
國師卻是絲毫不怵,反倒不卑不亢地繼續(xù)建言道:
“陛下之所以請我來坐這國師之位,乃是因為臣下此前助你誅殺兇獸,進而揭穿御北、衛(wèi)梁謀反,再獻計誘其國主入京,做得沒有半點疏漏。而今,臣下卻是覺得,陛下是時候做出選擇了?!?p> “你是想讓我用妹妹做餌,去換那張地圖么?該死,該死,該死!”
白江晞怒斥道,然而執(zhí)劍的手卻是放下了。
“可令天地變色,社稷傾覆的力量——莫非陛下不擔心,它會落入旁人的手中?”
“可朕連那力量究竟是真是假都無從判斷!”
“陛下,當年的那位圣賢所布下,用于阻擋兇獸的結界,便是此力。莫非你一點也不記得了?”
面對白江晞的質(zhì)疑,國師卻是變得循循善誘起來,恍若一條吐著信子的毒虺。因為撕扯,斗篷自其頭上滑落下來,露出了一副清瘦的面容。臉上帶著的濃濃書生氣,卻是掩蓋住了看似誠懇的笑容背后,那不可告人的詭秘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