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七 女子本剛,第八節(jié)
“夠了,我不信那所謂的預(yù)言,如果世上真有命運的話,那能掌握它的也只有我,而不是所謂上天?!卑锥n回頭見到漫天的瘴氣朝她追趕過來,她從不喜歡當(dāng)被貓戲弄的老鼠般四處逃竄,即便是在與貴族相聚的宴會上,她也絕不會施舍半點好心腸給那些受人捉弄調(diào)戲的舞姬歌女。她調(diào)轉(zhuǎn)馬頭,抽出腰間攜帶的長劍,用力刺向瘴氣。
而另一側(cè),見靈主不見追跡而來的大司命見狀,責(zé)備道:“殿下,不要說了。白女君追求的是個人獨立,您說她當(dāng)以諸侯妻子為榮耀的話真的過分了。”
靈主賭氣般硬犟嘴道:“有什么大不了的!在古代,貴族女子本來就是作為聯(lián)姻的手段,不嫁給曹襄公,她也要嫁給別人,難道我說她不嫁她就可以不嫁了嗎?”
“殿下,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贝笏久矂恿伺?,“您在海界說的話現(xiàn)在就忘記了嗎?”
眼見靈主被訓(xùn)責(zé),白和只覺頭疼,這點事實在不值大司命動氣,屆時被人知曉又說秦中不敬琉州,他雖有與琉州爭奪民心的想法,卻也不打算現(xiàn)在就撕破臉皮??创笏久坪醪淮蛩惴洠牡讎@了口氣,只能軟了聲氣道:“靈主不必過于自責(zé),既然這樁婚事對無慮是好事,她也不會生您氣的?!?p> 正在這時,行獵隊伍前方突然起了沖突,正是德宗所在的車駕。
白和乃天子侍中,得黃門稟告便立即趕去,便見到德宗站在車架上與白瑾爭執(zhí),滿朝文武、士官兵卒已跪了一地。
“太傅說,天子代天行事,自有無上權(quán)利。為何朕這個天子處處要聽你這個丞相的話?”
白瑾氣的滿面通紅,雙目怒睜,與德宗對峙著;見靈主等人過來,氣哼哼地甩開攔住他的同僚。
雖有大司命暫時勸得德宗與白瑾回轉(zhuǎn),白瑾對德宗的不滿已初見端倪,當(dāng)這縫隙彌大以致最終無法彌合,叔父恐再難以容忍德宗了。
靈主的預(yù)言終究還是成真了。
征和五年夏,曹公冉向秦中宗室白家求親,求娶丞相嫡女白秐為妻,白瑾樂見諸侯投誠,遂答應(yīng)婚事?;槠诙ㄔ谕昵铩?p> 白秐知曉此消息后,對白瑾的獨斷專行感到十分不滿,可惱怒之后她坐下來思考此事,阿翁既然不問她意思就作此決定,顯然是打定主意要一意孤行,自己再怎么與他理論也是絕難改變他的決定,與其如此,不如劍走偏鋒,逼迫他做出別的選擇,李代桃僵還是拒絕曹國聯(lián)姻,都不能是她嫁給曹襄公。
電光火石之間,她已經(jīng)做了決定:就在今晚,她要離開白家。至于逃去哪兒,她還不信普天之下,難道無她立身之處!只是如何逃出去呢?她望望窗外的竹林,風(fēng)聲呼嘯,竹林發(fā)出一陣陣喧囂聲。
她正躊躇時,聽見門外傳來侍婢嬉笑聲,仔細(xì)去瞧,原來是白和的大婢云蘿帶了一群青春好動的女孩子進來她的院子,見了她走出門來,紛紛低頭行禮。
云蘿上前解釋道:“主君說女君年歲大了,不該再像個男孩子帶著侍從到處跑,因此選了這些女孩來服侍女君,她們年紀(jì)與女君相差不大,平日里也可陪著女君說話玩耍?!?p> “既然是大兄送來的,那就留下吧?!比绱诵∈?,也不需要白和將最得信賴的管家大婢特意派來,想是還有別的吩咐,遂屏退侍女們,“大兄還有沒有話囑咐我的?”
見侍女們?nèi)客讼拢铺}方道:“確是有一句:閔君跟隨了女君甚久,突然分別難免女君傷心難過,若女君有什么要送給閔君的,奴婢會替女君送到,絕不假手于人?!?p> ——這是給自己和閔哥哥一個體面的道別了?我的命運都在別人手中了,還要什么體面的道別,大兄真是!她轉(zhuǎn)念一想,這不正是一個逃走的好機會嗎?雖然自己無法明說要逃,但是藏一兩句暗號還是可以的吧,只要大兄不說出來,這事就有機會。
白秐匆匆走入內(nèi)室,從房中抱了兩幅畫出來,認(rèn)認(rèn)真真托付給云蘿。反是云蘿見只有兩幅畫,奇道:“女君只有這兩幅畫嗎?您可以寫一封信的,主君有給奴婢出府令牌,奴婢不會叫人搜到的?!?p> 白秐道:“就只有這個。云蘿姐姐,你幫我把這兩幅畫帶給他就是了。我知曉的,以后我就要嫁給曹襄公,和他再沒有瓜葛的,本來我也和他沒什么瓜葛?!?p> 見她堅持,云蘿也沒再多說,況且她倆獨處太久也會引人懷疑,因而抱了畫離去。
那畫里什么秘密也沒有。就算不借著主君的名頭,直說是女君送出的畫,也查驗不出什么問題來,因為暗號本就不藏在畫里,而在畫名上。當(dāng)年她有段時間叛逆離家,逼迫閔行給她打掩護,什么書什么畫代表了何種意思,閔行只需知道自己送出的書畫名便明白自己的意思。此事自然是會拖累閔行,但能脫離白家這泥沼于他也是好事。
黎明將至的前夜,白秐身披黑色披風(fēng)躲開府內(nèi)的追查,見到停在偏門外的牛車時,她欣喜地飛跑過去,墊著腳步敲一敲車篷,里面的人也敲了三聲,這是她素來與閔行約定的暗號。白秐欣喜地推開車門,一躍而鉆進去。
可是,她見到了什么?
她的母親,端坐在牛車中,端莊嚴(yán)肅地好似一座神像。
“阿母……”白秐不敢置信,手仍抓著車篷側(cè)沿,眼神不由自主地往身后看。這是怎么回事?為什么會是阿母在這?是在哪里出了紕漏?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如果今日阿母不是攔下你的書畫,猜曉了你的心思,你當(dāng)真要拋棄家族嗎?你不在乎白家的名聲,也不在乎自己的名聲了嗎?”
她盯著母親良久,突發(fā)惡言道:“我不過想追尋自由,為什么你們都要逼迫我?”
“你這孩子說什么呢?阿母怎么會逼迫你呢?”
白秐深吸了口氣,勉強不動怒道:“那阿母為什么不和離?阿母為什么要委曲求全?要連累我也受此約束???”
“無慮,這事并非如你想的這般簡單。你說和離,不委曲求全,阿母拼著一時意氣和你阿翁和離不難,可該怎么養(yǎng)育你呢?留你在白家嗎,哪個母親舍得下自己的孩子?帶你回王家,又有什么人家愿意娶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呢?我們女人,都是依附家族而生,出嫁前是娘家,出嫁后是夫家,我們的婚姻就是維系兩個家族的命運于一體,家族庇佑我們,我們也當(dāng)為了家族延續(xù)而盡心;阿母離開白家,就是將王家置于白家對立,阿母也是迫不得已?!?p> “阿母所謂的迫不得已只是口頭抱怨而已,從未想過努力改變現(xiàn)狀,阿母想當(dāng)依附家族而生的藤蔓,覺得自己要為家族奉獻(xiàn)無所謂;可我不是,我努力學(xué)習(xí)六藝,趕超兄弟們不是為了成為一株藤蔓的,我能長成一棵樹,我不需要家族的庇佑,也不會用婚姻為家族奉獻(xiàn)?!?p> “不要家族的庇佑?你現(xiàn)在不就是仗著家族的庇護在這任性妄為嗎?如果不是白家容忍,你以為你可以和白程他們爭先?你受了委屈能像現(xiàn)在這樣喊出來?你要獨立自強,可你在外惹了禍,因為生活中的一點不滿意而發(fā)脾氣,隨心所欲地耍性子不也是縮回家族里,任憑外面一地狼藉。你何時因為這些事受過責(zé)備?”
“如果阿母想說我承擔(dān)不了后果,那我可以放棄白家的庇佑,就像衛(wèi)長公主一樣自貶為民婦。我不要白家的權(quán)力地位,就單憑自己的力量去過活,是好是壞、是生是死我絕不后悔。”
“無慮,你想的太天真了。你以為自己能在外拋頭露面地打拼,可你實實在在是嬌捧著長大的,連穿衣打扮都不會,縱使閔行事事照顧你、順著你,可你倆過著清貧生活,還要疲于應(yīng)付捉拿你們回來的人,時間久了,難道不是相對泣血,終于貧賤夫妻百事哀?脾氣日壞、身體日差,變成怨偶,一點點意見便鬧得雞犬不寧;若是再差些,閔行拋棄了你,你一個女孩子在外該如何自處?”
“哈哈哈,私奔?哈哈哈,照顧?阿母你說了許多,還是繞不開依附男人。您要想勸服我,該說我嬌養(yǎng)太甚,在外處處受挫卻無法忍氣吞聲,只能追悔家族的榮光和安寧,最后流落街頭,結(jié)局悲慘。畢竟我追求自己的自由,后果該我自己承擔(dān)不是嗎?”
“你承擔(dān)……你承擔(dān)的了嗎?”
“您沒放我出去,如何知道我承擔(dān)不了?阿母你害怕面對外面的世界,便縮在家族這個殼里,用家族庇佑這種話來安慰自己失去自由的心?,F(xiàn)在見到你的女兒得到自由了,你不開心了,也企圖拿這番話來折毀你女兒的心。這只是你這個懦弱者害怕面對現(xiàn)實的托詞。”
——啪!
白秐紅著眼,臉因挨了力度而偏向一側(cè)。她的頭腦因這一巴掌而有些混沌,方才的瘋狂也迷失在這混沌之中。斜眼看著母親狠心甩在她臉上的手,母親的手在顫抖,她的人也在顫抖。“你怎么能這樣對你母親說話?”
她捂著胸口,好似痛不欲生般:“你是阿母的心肝,你若不好,阿母的心就宛如刀剜一般,阿母怎么會想你不好呢?兒啊,要怪就怪你生錯了地方?!?p> “不,阿母,求你,不要這樣對我……”白秐突然轉(zhuǎn)身向車外逃去,她承受不住這深刻的感情,她不愿意為了母親殷切的眼神而將自己一生囚禁在這里,她不愿意,她要逃,憑借著心里對自由的一點希望她撐起身體,爆發(fā)力氣向車外逃去。
車下卻是持兵而立的護衛(wèi),黑衣玄甲,冷面冷心。白瑾自團團圍住的護衛(wèi)身后走出來,向著白秐威嚴(yán)道:“鬧夠了,就隨我回去?!卑锥n不愿意,她向后退了一步,腰部正頂在身后的車轅上,沒有后路了。她靠在車轅上,微微瞇起眼瞧那微見天光的東方,太陽還未升起,但天光終會照遍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