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三 儂本多情人,第四節(jié)
桌案上的案卷堆了一摞又一摞,按云丘制,部族各事務處理的、未處理的,終要遞到牧天桌前,等牧天最后勾決。牧天從案卷后抬起頭,他發(fā)色瞳色殷紅發(fā)亮,渾似鮮血里淌過一般,甚至隱約能聞見血腥的臭味。牧天外表雖然懾人,神情卻是溫柔如水般,向衛(wèi)武招手笑道:“阿水,你來了,正好我有話要和你說?!?p> “幸好我來了明神宮,若是聽牧天大哥的去了云宮,牧天大哥還得傳音再叫我走一趟。”衛(wèi)武要去牽牧天的手,見他搖頭,扭頭撇嘴道,“男女之別,記住了!”
“不止是男女之別,女孩子要保護好自己,萬不能隨便讓人占了便宜去。”
“我只對牧天大哥這樣,對其他人可不隨便?!毙l(wèi)武低聲嘟囔道,面上卻是忙收起自己的小動作,傲嬌地抬起自己的下巴道,“不,我很矜持?!?p> 牧天如何聽不見她的抱怨,偏過臉笑了笑:“阿水,別鬧。我聽說你去了詔獄。不要隨意去探聽別人的心聲,大陸有句老話:天有一長,必有一缺。你得了這看透人心的能力,我總擔心上天會減了你其他。”
“沒關系的,我在大陸時常常替?zhèn)虮鴪F打探消息,牧天大哥見我如今不也是沒什么問題嗎?”被牧天以擔憂的眼神注視著,衛(wèi)武敗下陣來,軟著嗓音道,“……好吧,我答應牧天大哥不再亂使用這能力了,但牧天大哥也得答應我一件事。”
“能做到的我自然不會拒絕。不過,不要是捉弄人的把戲。”
“與他人無關,只與牧天大哥有關?!毙l(wèi)武眉眼上揚,咧嘴甜甜一笑,“我要牧天大哥不要再把我當做小孩子?!?p> “小孩子才想長大呢!”見衛(wèi)武佯怒,牧天低聲笑道,“罷,聽你的,不再拿你做小孩兒。還有別的要求嗎?”
“那自然有。牧天大哥既然不將我當小孩兒看待,就快快與我成婚吧。”衛(wèi)武雙手撐著臉,笑吟吟地盯著牧天,誰知牧天聽了她這話,忙搖頭拒絕道:“那可不行,你年紀還太小……”
“牧天大哥,你答應了不將我當小孩兒看待的。”早知道會被牧天拒絕,衛(wèi)武也不著急,捧著臉嬌俏俏地似怨似笑道,“我已經(jīng)二十四了,在大陸就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了。牧天大哥還總說我小,教我在靈虛峰修行,我都快修行成老梅樹精了?!?p> 牧天疑惑不解:“這又是哪里的典故?”
衛(wèi)武隨口編出來的話,哪里有什么典故,但她也不說這是隨口編的,眼珠一轉,眉飛色舞答道:“鮮花百種,多開在春夏兩季,只有梅花開在冰天雪地的冬天,晚嫁的女兒可不就像這錯了花季的梅花嗎?”
“可是胡說了。萬物擇時而生,順勢而發(fā),哪里就是花該開的季節(jié),哪里就是花不該開的季節(jié)了。”牧天被她逗笑了,無奈而又寵溺地笑道。
見牧天眉頭終于舒展開,衛(wèi)武也松了口氣,笑道:“真的,牧天大哥我們成婚吧。你看你總是憂心忡忡,殫心竭慮的,我在你身邊還可以逗你開心一下。莫非牧天大哥不愿娶我?”
“婚姻大事需要認真考慮。你還太年輕,等你長大些再談這事吧。”
“牧天大哥,你方才答應了不將我當小孩兒看待的!”衛(wèi)武鼓著嘴,佯怒道,“牧天不守信用,這可是違反云丘的第一等大罪。”
牧天看著衛(wèi)武,無奈地長嘆了口氣,道:“阿水,可能你太過依賴我,因為在云丘你熟識的人只有我,所以你可能是誤解了自己的感情,把這種依賴當做了喜歡。等你長大一些,能分辨自己的感情了,到時候我們再談這事不遲?!?p> “若是我初見牧天大哥時便跑來云丘,或許還可以說是年幼無依,錯認了感情,可我來云丘時已經(jīng)十六歲了,大陸的女子十六歲便可成婚生子,偏牧天大哥還認為我年紀小。再者,我來云丘第三日,便被牧天大哥送往靈虛峰修煉,這每月不到四次的見面,牧天大哥還能影響我,看來我真是對牧天大哥的情根深種呢?!?p> 似乎想起了什么事情,衛(wèi)武膝行兩步,向牧天伸著臉道:“牧天大哥怎么從來不好奇我的事情呢?我喜歡牧天大哥,便想要了解你的一切,你的過往,你的現(xiàn)在,你的未來,你好不好,開不開心,有沒有想我……我全部都想知道。但是牧天大哥好像對我一點都不好奇,不問我的過往,也不問我今天在詔獄干了什么?!彼UQ劬?,又問,“牧天大哥就不想了解我嗎?”
牧天也一愣,但他很快就笑道:“你若是愿意講給我聽,我自然也想了解你多一些,但若你有何為難處,不必強逼自己說出來?!?p> “那我便講與牧天大哥聽,只是牧天大哥莫要嫌我說話沒條理又冗長?!毙l(wèi)武又開心了,道,“便是嫌棄,也必須聽下去,因為牧天大哥答應要了解我多一些。”
牧天點著頭答應,滿臉滿眼都是笑意。
“我是孤兒,不知道父母是誰,家在何方。傭兵團稱我為公主,說我是衛(wèi)長公主與前傭兵團長的遺孤,但我知道這是謊言,因為我從成叔的心里看到了——他們撿到我的目的是因為我有一雙和衛(wèi)長公主一模一樣的藍眼睛,撫養(yǎng)成人后可以替他們報仇。畢竟海界與大陸的遺孤難遇,還是一個出生年月正好的孤兒。我這么說可不是叫牧天大哥可憐我,雖然不知道父母是誰,但我的童年還是很開心的,大家都寵著我讓著我,而且,說實話我也不大在乎傭兵團養(yǎng)我的目的是不是報仇,即便不報仇我也要走上殺人的道路,因為總要掙錢吃飯的呀。
衛(wèi)武一攤手,繼續(xù)說道:“可能是因為自幼生活在傭兵團,探聽情報和殺人對于我們來說簡直是家常便飯,在十三歲之前,我完全不知善惡為何物。我記得在大陸時,牧天大哥曾問我:既然知道殺人為惡,為何還要作惡?那時的我雖然知道殺人是惡,但善惡到底是什么我卻是完全不懂的。牧天大哥覺得疑惑嗎?但其實不難理解的,因為這對我來說,就是我的生活了,就像種田是農(nóng)夫的生活,買賣是商人的生活一樣。我們習慣了自己的生活,已經(jīng)分辨不出其中的好壞了?!?p> “如此說,你是怎么知曉善惡的?”牧天問道。
“字面上的意思自然是師傅教的,團長選我扮衛(wèi)長公主遺孤,自然是有請師傅教導我識文斷字,還有嬤嬤教我宮廷禮儀呢;但是真實感受到何為善惡,便是十三歲——遇見牧天大哥那年,重華先生被人刺死了。那時我們接了一個任務,是滅門懸賞,不知道那家人是怎么惹上雇主的,總之我們接了這懸賞。那幾天我剛剛做完一個探聽芮國軍防的任務,燕哥哥他們擔心我暴露行蹤被官兵盯上,便留我在城中等候。聽燕哥哥說,他們是回程的路上遇見那個人的,因為對方是孩子,重華先生還給他買了一串糖葫蘆,可是他在接過糖葫蘆之后卻殺了重華先生。重華先生說過生死有命,所以我們也不能找那人復仇。我那時候才意識到,失去親人的痛苦是何滋味,真的是,事情不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就難以感同身受?!?p> 衛(wèi)武低下頭,不讓牧天瞧見她眼睛,半晌,才含著哽咽繼續(xù)說道:“總之,我那時才知曉殺人者對留下來的人來說是多么可惡,我這種手上有數(shù)十條人命的惡徒,即便受千刀萬剮也還是還不清身上的罪孽。
“不愿殺人、不愿傷人,便不愿再留在傭兵團,即便燕哥哥也不大讓我做這種事,心中的厭惡也很難再壓抑下去。第二年,傭兵團要求我利用衛(wèi)長公主遺孤的身份回衛(wèi)國,目的是刺殺衛(wèi)國君,最好能讓衛(wèi)國滅國,但我實在是不愿了,衛(wèi)國君為人陰鷙又可恨,可我仍不愿刺殺他。我逃走了,逃來了云丘。好在牧天大哥肯收留我,不然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
這次牧天沒有拒絕衛(wèi)武的撒嬌,也沒有說男女授受不清,任憑衛(wèi)武趴在自己桌案上,摸了摸她的頭頂?shù)溃骸拔铱偸窃谶@兒,不要怕?!?p> 她頗有些受寵若驚地眨眨眼,須臾又笑了笑閉上眼來。
“就像這樣,牧天大哥溫柔地說不要怕,我的心都跟著安靜下來。牧天大哥總是認為我年紀小,不知道自己的感情,但其實我明白的。”她扭轉頭,定定地望著牧天,“牧天大哥,我想與你成親,并非年幼無知的胡言亂語,是經(jīng)過層層思慮,一定想與牧天大哥相伴到老才做下的決定。我對牧天大哥,是每一次的一見鐘情和日久生情。我知道牧天大哥覺得我年幼無知,但我已經(jīng)二十四歲了,在云丘也已成年,牧天大哥該對我也公平些。”
牧天不知道衛(wèi)武怎么又說回這成親的事上,頗為苦惱道:“這不是成年與否的事。阿水,你心智尚未成熟,情愛一事還是懵懂,我若是趁你年輕答應你才是害了你。你應當有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困在我身邊?!?p> 衛(wèi)武訝然牧天還說這樣的話,冷笑道:“如果成年禮還不能代表一個人成熟與否的話,那什么時候我才能自主地表達感情?三十歲?四十歲?還是我不愛你的時候?”
“……并非年齡的問題,我也并不反對年齡相差較大的戀愛。只是這事發(fā)生在我身上,我不能不多考慮,我大你六歲,比你多六年的人生閱歷,你與我相處,我是否有以這六年的閱歷引導你,甚至引誘你、控制你?等你年紀再大些,閱歷更多些,有自己的想法,不至于被年長者以閱歷欺騙時……”
衛(wèi)武搶白他道:“牧天大哥如何判定我愛你不是我自己的想法呢?我方才也說過,每月不到四次的見面,還多是詢問功課,牧天大哥要如何控制我的思想?”她咬著下唇沉默了半晌,狠下心道,“牧天大哥若是不喜歡我,為什么做出娶我的承諾?”
“你來云丘時那樣少不更事,一個人闖入這陌生的地界,嚷著要與我成婚,你年紀小,做事沖動,我怕不答應叫你跑出云丘遇到危險……抱歉,阿水,我沒想過會給你造成困擾,我以為你長大些……”他低下頭,為自己將過錯的根源歸咎于他人身上的行為感到十分羞愧,“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不該這樣說的。”
衛(wèi)武有些羞愧,又有些惱怒,她想過很多結局,最好的莫過于牧天大哥心悅她,最壞的莫過于牧天大哥不愛她,但她沒想過還有這種結局,牧天大哥對她的感情處于停滯狀態(tài),無波無瀾,那她該怎么辦?
“那……牧天大哥是不愿意娶我,是嗎?”
“阿水,抱歉。”
衛(wèi)武似乎已從牧天的話中聽出了隱藏的意思,雖然她說自己并非接受不了,但真要結束這段關系,她確實不太甘心,豈止是不甘心,她第一次為他人執(zhí)拗起來,道:“牧天大哥,我們重新認識對方好不好?牧天大哥對我并不厭惡,只是因為我年紀小而無法對我產(chǎn)生感情,不是嗎?”
“是?!蹦撂煦躲兜卮鸬?。
“牧天大哥,你好,我是已經(jīng)二十四歲的阿水,對你一見鐘情,請問你可以考慮以結婚為前提接受我的追求嗎?”
“阿水……”牧天囁嚅道,“你不必……”
卻聽見衛(wèi)武繼續(xù)道:“也許牧天大哥對我還不夠了解,那我介紹下自己。我叫阿水,大名衛(wèi)武,取勇敢之意,今年二十四歲,因為年輕閱歷少,做人做事還不夠好,有時顧及得了這邊就顧及不了那邊,未來可能還會讓你操心,讓你為我考慮?!毙l(wèi)武望著牧天的眼睛,認真道,“我會努力成長,朝著自己的夢想前進,盡快成為溫柔強大的女性,能與牧天大哥并肩站在一起,但我不會去迎合牧天大哥,甚至可能與你希望的樣子相去甚遠。牧天大哥,我可以將你納入我未來的夢想之中嗎?”
良久,久到牧天終于認清衛(wèi)武不會退卻的現(xiàn)實后,才嘆了口氣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會認真考慮此事,屆時給你一個答復?!毕肓讼?,他又道:“如果我無法回應你的感情,我會直接了當拒絕你,不會再給你幻覺和困擾?!?p> 聽到這樣直白而無情的話,衛(wèi)武反而驚喜地捂住嘴,可還是忍不住笑意,一只能個勁地點頭。點完頭她又想著答應的不夠慎重,看著對方笑道:“好。那我也答應牧天大哥,無論最后牧天大哥是否答應我,我都不會憑一時意氣跑出云丘,讓牧天大哥擔心。”
牧天猜到衛(wèi)武今天坦誠身世與詔獄里的西邙夜梟有關,遂問:“阿水,需要我和西邙……”
“不要?!毙l(wèi)武立馬拒絕,“謝謝牧天大哥,不過真的不需要了。就像彌瑕的事,這次也讓我自己解決吧,傭兵團作的孽,沒道理要將牧天大哥牽扯進來?!?p> 牧天見此,也不堅持,只暗暗把這事記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