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六月初五,蒼梧山開放結界,放年滿五百歲的地仙下山去人間歷練。好巧的是,那天正好是我五百歲生辰。
出山,真是五百年來最好的禮物。
我們這些地仙都是天地靈氣蘊化而生,不食五谷,不講感情,我們的職責是守護這方天地。
千萬年來,天地靈氣快速消耗,年輕的地仙越來越少,到我這一屆,和我一起下山的也就廖廖幾個。
出山那日,天光很好,師父送我們到山門,把囑咐了好幾遍的話又重復了一遍。
“不要動凡心,好幾個,不,好幾千個了,都折在這事兒上了??!”
“不要在凡人身上用法術,這是禁令啊,聽沒聽見??!”
仙術用于凡人,被視作擾亂天地秩序,是違反天道的事,要被抓回去受雷刑的,若僥幸挨過雷刑,則被貶入六道輪回,走畜牲道,這是寫在蒼梧記事里面的,我都知道啊。
是不是每個做師父的都這么啰嗦,臨走還說了好幾遍“切記切記”。
蒼梧山的山門高聳入云,我踏出去后,突然有些許傷感,回過頭,師父早已不見蹤影。
神仙,果真不講感情。
歷練的時間是十天。
山中一日,人間十年。百年吶,足以過完凡人的一生。
師父說,人類和我們最大的區(qū)別,除了短命弱小外,就是七情六欲,那是他們最珍貴的東西,也是最致命的東西。
師父還說,去人間談情說愛也不是不可以,畢竟凡人,就是兜兜轉轉情情愛愛,但是絕不可以入戲太深,我們做神仙的呢,眼界一定要長遠,不能執(zhí)著于眼前!
過生辰嘛,當然要熱熱鬧鬧的,于是我去了人間最熱鬧的城鎮(zhèn)——稷城。果然,那里車水馬龍,到處都是人聲,房屋鱗次櫛比,丹楹刻桷,好不氣派,聽說這是源國的都城,皇帝老兒的老家。
我在稷城,嘗了人間的美食,挑了人間的衣服,甚至讓畫師給我畫了畫,在街頭閑逛了好幾圈,看到什么都是新奇,一下子就把師父給的初始盤纏花完了。
站在人潮中,我突然犯了難:接下來要干嘛去。我已是是個身無分文,又胸無大志的窮光蛋,像極了蒼梧山歷練歸來的師姐們口中所說的人間敗類。
出山時就跟眾師兄妹分道揚鑣,眼下真是舉目無親,孤苦伶仃,可憐我一個神仙,竟落得如此境地,實在是不妥,我想,我必須得找一個一夜暴富的方法。
正巧,一群人從身邊走過,七嘴八舌說是要去宮里獻舞,我急中生智混進了人堆里。
我想,到時候,只要把領舞敲暈,自己遮個面紗在上面扭幾下,扭美了,皇帝老兒一高興,那賞賜肯定多多。
完美的計劃。
一切都有序進行,盡在掌握,直到我看到了皇帝老兒。
原來他正值風華,星眉劍目,英氣逼人,王者風范不怒自威。
我突然想到師父說,談情說愛也不是不可以,于是我當機立斷,推翻了自己的原計劃!
過生辰嘛,當然一切都要最好的,比如找對象,那當然是要挑最厲害的~也不用尋尋覓覓了,所謂伊人,就在眼前!
旋轉,跳躍,我不停歇。
伴舞們面面相覷,也不知道今天她們的主舞是吃錯了藥還是得了失心瘋,完全沒了原有的節(jié)奏,在皇帝老兒面前,又不敢亂動,只能硬著頭皮,若無其事的跳著。
我才不在乎她們怎么想,只管自己跳得嗨,蛇腰扭起來,媚眼拋起來,手比出花來,衣袂飄起來!
最后一個五星級高難度離地五尺彈跳空中三百六十度旋轉緩慢落下,仙氣十足,艷驚四座!
沒完,這時候我暗暗施個小法,忽來一陣風,青絲凌亂間,面紗悄然滑下,我慢慢抬眼,與高位上的皇帝老兒四目相對,見他兩眼發(fā)直。
嘖,成了。
皇帝老兒將我留了下來,賜住秋書閣,一夜溫存,日日相伴。我成了皇帝老兒新一任寵妃,甚至他與朝臣議事,對我也毫不避諱,有人看不過眼,說我是禍國的妖姬。
無所謂,別人的眼光我不在乎。
然而后宮嬪妃眾多,還有高低之分,而我是分位最低的那一批,日日還要去和最高位的皇后請安。
我委委屈屈跟皇帝老兒說:“我以為自己是來當皇后的。”
他也不含糊:“你當不了皇后?!?p> 我指著他的鼻子,“滾滾,別再來我這里!”
他大笑,摟著我,跟我解釋原因,比如我沒有子嗣,比如我在朝中沒有勢力,又比如我出身不行啥啥的,說了一大堆。
好復雜,我聽不懂,但我努力表現出特別哀怨的樣子,就好像聽懂了一樣。
我長長長長嘆了口氣,說:“今日是我生辰?!?p> 他驚訝后,百般安慰,指點江山面不改色的皇帝老兒,竟也有如此溫柔的一面,他說,什么要求都能答應我。
于是我不再需要每日去給皇后請安,還能在宮中隨意行走,這樣招搖的日子下,又激得一幫老臣聯名啟奏,說我不成體統(tǒng),要皇帝老兒把我打入冷宮。
真是有毛病。
那日,皇帝老兒一身疲憊來了秋書閣,跟我說以后來這里的日子會少一些。
我說,是因為那些腦子壞掉的老臣嗎?
他苦笑,說:“青兒,你知道嗎,只有來你這兒,朕才覺得最輕松,因為你身后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勢力。”
我說:“你錯了,我可以勾結?!?p> “哈哈哈哈?!彼Φ每烧嫠?,也許是因為他知道我不會。
凡人真煩,一輩子這么短,為什么還要去勾心斗角,累不累。
那天夜色很好,滿天星辰,我問他,有沒有愛過一個人。他有那么多嬪妃,但我從未聽他提起過誰。
他想了想,嚴肅地皺起眉頭。
“看來是沒有。”我說,“嘖嘖,九五至尊,萬人之上,天下珍物都唾手可得的皇帝,居然沒有體驗過人間最普通的情愛,嘖嘖嘖嘖。”
“那你體驗過了嗎?”
我理所當然的看著他,“這不是正在跟你體驗嘛。”
“哈哈哈哈?!彼中α?。
我說:“你地位挺高,笑點怎么這么低。”
那時的我還不知道,原來情情愛愛,是兩情相悅。
后來他真的來得少了,時常整月都見不到人影,只是隔三差五差人來問問我過得好不好,缺不缺東西。
宮中看不慣我的人太多了,尤其那些閑瘋了的女人,時不時給我使點絆子,比如給我下個毒啊,比如找個丫頭不小心似的把我往河里撞,比如假裝來看我,實則向我炫耀皇帝老兒對她多好多好等等等等。
無知人類,幼稚。
皇帝老兒再來的時候,我每次都以“今日是我生辰”為由,提出各種要求,比如我想換個地方住,與后宮的女人們遠一些,又比如我想出宮逛逛,又又比如我想要南海的夜明珠,蓬萊的桑榆枝。他起初頗為不解,為何我有過不完的生辰,后來只當做伴侶間的情趣,只要他能辦到的,他都答應了。
我在宮中的日子,過得十分愜意,而且自由,想去哪兒去哪兒,不愁吃喝,錦衣玉食,用的都是最好的東西,吃飯睡覺有一大堆人伺候,山珍海味奇珍異寶更是見過無數,寢殿中的藏品都夠開一家珍寶閣,皇帝老兒還總是把各種貢品分給我,連各地地方特色也知道了不少。
若我是一個凡人,過一生這樣的日子,是不是也挺快樂的。
但是十年過去了,我終有些膩了。
又是一個繁星滿天的夏夜,圓月當空,偶有蟲鳴,我坐在屋頂上,吹著夜風,十分清涼。
皇帝老兒就在這時,跟著小太監(jiān)的燈籠來到了我的寢殿。
我跳下屋頂,擋在他面前,問,又是哪個不開眼的惹他生氣了。
上回他半夜來,是因為和某個大臣議事吵了起來。心里氣不過,非得跑來向我數落一番那個固執(zhí)的大臣,才能安心睡覺。
果不其然,他巴拉巴拉說了好多朝堂之事,我一句沒懂,聽得昏昏欲睡。
“我的生辰過完了,”為了幫助他擺脫這種情緒,我另起了話頭,“我要走了?!?p> “去哪兒?”他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
“隨便去哪兒?!蔽艺f。
他嘆了口氣,沒再問。十年里,他有了幾根白發(fā),也不復當初眼神銳利。
我說:“別傷感,我有空會回來看你的?!?p> 燭光無語,閃閃爍爍,我跟皇帝老兒已沒有曾經的你儂我儂,更多的是把彼此當作傾訴的對象。
良久,他問:“在朕身邊,你體驗到情愛了嗎?”
我不想騙他,“我不知道?!?p> “大約是沒有,不然,你也不會舍得走?!?p> 我思考了一下,回了一句,“在理?!?p> 最后的對話是,我問皇帝老兒有沒有錢,能不能借我點,畢竟出了宮,什么都要用錢買,無奈皇帝老兒自己從未花過錢,表示沒有。
借不到錢,我挺憂慮的。
第二天一早,我便離了皇宮,云游四海去了。臨走前,我收拾了好多首飾珍寶,塞了大大的四個包裹。
其實我是感謝皇帝老兒的,他實現了我“過生辰什么都要最好的”的想法,也讓我過了一段被寵上天的日子,可惜,他終究不是我一個人的。
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人間游歷,看山看水看人生百態(tài),也學著種菜做飯縫補刺繡,卻沒一門精通,倒是結識了不少人,有隱居的詩人,斗酒詩百篇,豪言壯語灑脫非常;有獨行的劍客,一劍飛空,千帆落葉;有一舞天下知的妖艷舞姬,舉手投足皆是風情……
但我從未停留。
人間很美,也很有趣,人性有溫善,也有險惡,但這都與我無關,也不足以讓我駐足,轉眼又過了三十年,我始終不知道我在人間尋找什么。
這場歷練怕是要匆匆而過。
在到處亂竄的日子里,我在一處山澗,遇到了我的師兄。
那里鐘靈毓秀,綠茵青蔥,他牽著一名女子,如同神仙眷侶。
那時我扎著高馬尾,背上背著劍客朋友送我的桃木劍,凌空一躍,突然出現在師兄和他媳婦面前,我叉著雙手,側著身體,抬頭四十五度,目光看向虛空,盡顯女俠風范。
我說:“好久不見?!?p> 師兄瞇了瞇眼,仔細辨認了一下,認清后,贊揚了一句:“哇哦,華麗的出場?!?p> 他給我介紹他媳婦,說她是他見過最美的女子,若是沒有她,他會生無可戀。我們聊了很久,我說了好多在人間的見聞,而他,張口閉口都是他媳婦,我說他無聊透頂,他笑我不懂愛情。
呵,我嗤之以鼻,我說老娘的夫君可是坐龍椅的,這天下只要我想要的,他便能找來送我。
他也呵呵,說這不是愛情。
呸。我氣哼哼要跟他分道揚鑣。
他卻說:“大山,我不想回蒼梧了。”
沒來由的一句,讓我愣了神,我問:“那去哪兒?”
他說:“留在人間?!?p> 我站起身,迎風而立,又是一個完美的四十五度仰頭,故作高冷:“人間,只值得到此一游。”而后炫著我踏雪無痕的高超輕功飛走了。
當然,在人間不能老飛來飛去,不然肯定會引起轟動,所以走山路就很吃力,但是我又特別喜歡站在高處的感覺,所以就喜歡往山里鉆。
一日,剛到半山腰,就下起了大雨,大到泥石下滑,我一個踉蹌直接滾了下去,這約莫是我在人間四十多年來最狼狽的一回,不巧的是正好滾在一個山民面前。
雨太大,我甚至都看不清他的臉,四周嘩嘩的雨聲也讓我聽不清他在說啥,只知道他上前扶我,然后我的腿跟斷了似的巨痛,他把我甩到背上,背著我走了。
如果我是個凡人,我會感恩,但我是神仙吶!要不是這人在那里多管閑事,我早就自己用法術療好傷啦!
這山脈叫遠青山,他叫阿吉,是山里的村民,他將我背回家,給我的腿上藥、包扎,讓我暫且住在他家療傷。
也只能暫且住在他家療傷了,因為他把我的腿包成了大柱子,動不了了。
我告訴他,我叫青山,師門兄弟姐妹都叫我大山。
他說:“大山,你長得真好看?!?p> 這就是我和阿吉相遇的起始,那時他十六歲。
在阿吉家休養(yǎng)的日子,過得尤其閑適,每日在吊腳樓頂欣賞遠青山秀麗的景色,美則美矣。由于腿腳不便,阿吉每日給我端茶送飯,讓我過上了久違的被人伺候的日子。
他還給我摘了藍色的可愛小花,插在瓶子里,放在我身邊,說自己出去工作的時候,就讓它陪著我。
五六天后,我的腿好了,阿吉回來的時候,看到我行動自如,驚呆了。
他問我還會回來嗎?
我說哪天我不知道該去哪里的時候,也許會回來吧。
他好似很傷心,眼里有了淚光。
我想,我該留點錢報答一下阿吉,可是我翻遍了包袱,也沒翻到幾個錢,皇帝老兒那兒拿出來的東西已經被我霍霍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是舍不得當掉的翡翠首飾之類,送男孩子這些,似有不妥啊。
最后我找了支金釵,徒手把它捏扁,生生將它按成一小塊碎金,留在了吊腳樓里。
離開遠青山后,我聽說源國立了儲君,又想起了皇帝老兒,于是回了一趟稷城。
才五十多歲的皇帝老兒,已頭發(fā)花白,如同耄耋老人,那時的他正坐在御花園里的椅子上賞花。
皇帝老兒看到我感慨說,自己已時日無多,我卻一點沒變。
我告訴他這些年我去了各處,好好看了看他所守護的源國,這盛世,恰如他所愿,四海升平,國泰民安。
他欣慰地笑了,問我離開他后是否有尋到真愛。
我說沒有,相反,已看盡了人世繁華,也看淡了世間種種。
他哈哈大笑,這久違的笑聲,讓我覺得自己像是個在大人面前故作深沉的小孩。但他笑得太肆意,牽出了一大串咳嗽聲。
他問我,若有來世,愿不愿意和他一生一世一雙人。
我斬釘截鐵地拒絕了,我說,我沒有來世。
神仙是沒有來世的,沒了就是沒了,不像人類,可以許諾生生世世。
我坐在皇宮某個屋頂上,抬頭是亙古不變的星空,我仿佛置身其中,迷失了方向。
我在稷城留了一段時間,直到皇帝老兒離世了才離開,又往來于人多的城鎮(zhèn),感受人間的煙火氣息,又蹉跎了幾年,終是不知道自己該去往哪里。
皇帝老兒曾說:只要有人還在等你,人間就值得。
我去了遠青山。
算算日子,已是八年,遠青山有了石梯,有了吊橋,阿吉也成了俊朗小伙,眼里的清澈卻一如既往。
他看見我,高興地說:“大山,我就知道你會回來的!”
我又住進了那座可愛的吊腳樓,八年前阿吉送我的小藍花竟然也還在。
我每天跟著阿吉去山上砍竹伐木,我嫌他動作太慢,一掌下去,一排柱子就倒下了,他震驚地夸我武功蓋世,然后用我劈下的柱子做了一對杯子。
從那之后,阿吉的工作效率倍漲,他編了竹制的用具,雕了木制的小玩意,就拿到山下的渝川鎮(zhèn)去賣。
我就此安定下來,用著阿吉做的竹杯喝茶,看著屋外的景色,也看著景色中忙碌的阿吉。
阿吉給我做了好多東西,椅子,扇子,風鈴,甚至木偶。
我問他,“你怎么還沒娶妻”,村里像他這般大的都已經有娃了。
他支支吾吾,說遇到合適的人本來就是很難的。
我說“你這想法是不對的,感情都是處出來的,你得先處了才知道合不合適”,說得自己仿佛是個情場老手。
于是我決定幫幫他,村里轉悠了一圈,我相中了村長的女兒,那妹子生得花容月貌,說起話兒來更是輕聲細語,溫柔似水啊,我覺得甚好,絕配,定是絕配!
六月初五,風和日麗,看天氣就知道是個黃道吉日,諸事皆宜。我打探得村長女兒這日會上山采藥,于是劈斷了一顆老樹橫亙在上山的路上,妹子路遇障礙,正巧阿吉就在附近,兩人一會面,阿吉決定幫她清除障礙。
一切都在我的掌握之中,按計劃,阿吉英雄救美,妹子對他感激,兩人你來我往,情根深種。
本是完美的計劃。
然而我低估了那棵老樹的份量,阿吉在那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只挪動其半分,滿頭大汗,形象全無,我在暗處,有些心急。這時路上又來一人,書生模樣,面容俊秀,妹子一見,殷勤招呼,書生說他知一小路可繞至山上,妹子感激,目光崇拜,書生亦對其有好感,二人你儂我儂,攜手而去。
而阿吉還在原處搬樹。
我被他的木訥氣得頭冒青煙,走到他面前,厲聲呵斥:“布好的棋都被你毀了!到手姻緣被截胡了!!”
阿吉才知這一切是我的安排,笑說:“強扭的瓜不甜?!比缓笥致耦^搬那老樹。
我說:“人姑娘都走了,你還搬它干嘛!”
他說:“這路走的人多。”
我拉開他,一抬手就把那老樹給掀飛了。
那天我氣地一句話都不再跟他多說,他跟我說話,我就一臉冷漠當他空氣。
晚上他燒了好多菜,還破天荒的去鎮(zhèn)上買了糕點,我以為他是要給我賠罪,沒想到,他說:“生辰快樂?!?p> 雖然我是說過六月初五是我的生辰,可那早在剛來人間的十年里就過完了,雖然他整了這么一大桌菜,但神仙根本沒有進食的需求。
但是,但是,那樣一句話,還是讓我心里某個地方,松動了一下。
我坐在阿吉做的搖椅上看天上云卷云舒,枝頭有兩只鳥嘰嘰喳喳,天空突然出現一道紫光,我伸手,紫光落入掌心,是蒼梧信箋。
“蒼梧弟子青城不顧師命,私動凡心,擅自散去修為,違反蒼梧山規(guī),今日斷其仙骨,逐出師門?!?p> “哎……”我嘆了口氣,揮手將那道紫光散去。
“師兄啊……把自己整的跟個凡人一樣,也只不過陪那女子一世,何必呢?!?p> 清風緩緩吹過,我竟然就這樣睡著了。醒來的時候,身上蓋了一條張狐皮,阿吉正在一旁刻一塊木雕。
“怎么睡著了?”他問。
他的聲音和這遠青山的景致一樣溫柔。
我的手輕輕搭在他的手背上,感覺到他明顯頓了一下。
我笑著說,“人間真美?!倍笊炝藗€懶腰,“但是再美的風景,看太多也會膩哦~”然后“咻”地一聲,跳出了吊腳樓。
阿吉愣愣地看著我的背影。
那以后,阿吉變的越來越忙碌,有時都不回吊腳樓。
直到他帶我去了渝川鎮(zhèn)的一座小院,告訴我,這里以后是我們的了,我才明白他緣何忙碌。
“大山,以后你看膩了山上的景色,我就陪你搬到這里,若是看膩了這里的人來人往,我們可以再回山上,再不然,我們可以去更遠的地方?!?p> 不過一句戲言而已,他卻當真了。
最后,他問我:“大山,我們成親好嗎?”
怎么可能不好呢,這樣的深情,我如何辜負得起。
吊腳樓里,幾個姑娘圍著我打扮,吊腳樓外,村里的人幾乎都來了,家長里短,相互寒暄,趁著今天聚到了一起。
火紅的嫁衣,華麗的鳳冠,琳瑯加身,粉黛施面。在眾人歡呼聲中,我被擁著出了吊腳樓,外面是阿吉和鄉(xiāng)親組成的迎親隊伍,他一身紅袍,豐神俊逸。
我從未想過,這樣的熱鬧會發(fā)生在我身上,即使是皇帝老兒也未曾給過我這樣一份喧囂,一份帶著感動的喧囂。
我仿佛成了人間煙火中的一束煙花,恣意綻放。
我坐在步輦上,眾人敲鑼打鼓唱著歌兒將我和阿吉送到了渝川鎮(zhèn)的新院里。
觥籌交錯,舉杯盡歡。
那日正值滿月,夜色很美。
阿吉摘下我的鳳冠,說:“青兒,我們是夫妻了?!?p> 師父也是喚我青兒的,皇帝老兒也曾這樣喚我,可為何這次,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輕輕吻我,我怔怔看著他。
“怎么了?”他問。
我抬手捂著胸口,說:“我的心,跳得好快?!?p> 他笑著抓起我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處,“我也是?!?p> 難道,這就是動了凡心嗎?
接下來是平凡普通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而我開始變得患得患失,還有四十多年的時間,足夠我陪他慢慢變老嗎?
他見我悲傷,問我緣由,我說:“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怎么辦?”
他說:“世人都會生離死別,但若你走了我就陪你……”
我抱住他,沒讓他繼續(xù)說下去?!澳阋欢〞L命百歲的,若我先走了,你也要活著,替我好好看著這個人間?!?p> 說著說著就落了淚。
我突然明白了師兄為何做那樣的決定。
可惜,人的一生真的太短了,而時間又過得那樣快。
阿吉老了,慢慢慢慢耳朵聽不清了,眼睛不清亮了,腿腳不行了,甚至腦子也不清楚了。
六十多歲,漸漸老態(tài)龍鐘,有時候,會突然分不清今年是何年,會突然不記得自己在做什么,會突然不記得這里是哪里,這樣的次數越來越多后,他記憶里的時間線開始變得混亂。
冬日的清晨,地面和屋頂被白雪覆蓋,打開窗,一片晃眼的白。
阿吉突然說:“青兒,我想回家?!?p> 于是我收拾東西,打包好行囊,過程中,我看見了一個竹編的盒子,我問阿吉那是什么,他仿佛突然觸動了什么記憶,眼里閃過光芒,說:“那都是很珍貴的東西啊!”
我好奇,打開看了看。里面是他送過我,后來不用了的東西,我用過的杯子,我喜歡過的小東西,還有枯萎后被曬干壓成一片的小藍花,還有一個小袋子,里面是我第一次來遠青山時留給他的那枚碎金。
都是時光的印記啊。
我們踏著雪地上了山,回到了吊腳樓。路上,他一直嘟囔著說明天要去山里砍竹子做把椅子。
進入村子后看到了原來村長的女兒,如今也已是一個溫柔的老婦人,育有一女,出落得亭亭玉立,如她當年一般,阿吉看到時緊緊抓住我的手,加快了腳步。回到吊腳樓,才松開,有點生氣似地說道:“大山,我不喜歡村長的女兒,你別再做多余的事哦!”
我咯咯咯地笑了,四十年前他沒有生氣,四十年后,竟然變得記仇了。
但是阿吉卻越來越虛弱了,連站起來都費盡力氣。我們倆躺在搖椅上,曬著午后的太陽。
我知道,他快離開我了。
他拉著我的手,閉著眼睛,喘著粗氣,說:“大山,我們成親好嗎?”
“好啊。”我的眼淚慢慢淌了下來。
然后他再沒有說話,氣息漸無。
我不甘心,他就這么走了,沒來得及好好看看這個世界,沒來得及好好跟我道別。
靈力從我掌心源源不斷涌出,匯入他的胸口。
我知道沒用的,但是我不甘心吶!哪怕萬一,我也不想放棄!
我用盡全力,眼淚不聽話地從眼眶里擠出來,我朝躺著的阿吉吼道:“阿吉??!若我有幸挨過雷刑墜入畜牲道,來世你若看見一頭特別漂亮的豬,千萬要認出我?。?!”
半個時辰后,他終于醒來了,但也是強弩之末。他見我滿臉淚痕,氣喘吁吁的伏在身旁,心疼地撫摸我的臉頰。
“青兒,你說會有來生嗎?”
他終于清醒一回。
“會的,”我說,“來生,我就在這里等你,你一定要找到我?!?p> 他笑了,“我一定會找到你的?!?p> 我還是沒能留住他。
我來到了遠青山最高的一座山峰,那里開著成片的藍色花朵,在雪地中如此耀眼。
一對情侶正從那里摘了花,男生說:“這是旭鳶花,是遠青山獨有的,男子送旭鳶花給心愛的女子表達愛意,會保佑一生一世白頭偕老哦!而且一生只能送一人,送給第二個就不靈驗了!”
那是阿吉送我的花啊,那個時候的我卻頭也不回地走了。
很快,蒼梧派來帶我回去的使者來了,竟然是師父。
山頂上的風凜冽刺骨,仿佛能刮破皮膚,衣袂翻飛,獵獵作響。
“青兒,我原本是最放心你的。”
師父的白袍子一塵不染,仙人標配。他說得對,像我這般粗枝大葉的人,怎么會動了凡心,我也不懂。
“徒兒讓師父失望了?!?p> “回去吧,”師父的聲音無比低沉,如萬年寒冰,“自古無人抵得住雷刑,師父來送你最后一程?!?p> “就這么著急送我上路啊,五百年師徒,還真是冷淡啊?!?p> 想開個玩笑緩和一下氣氛,師父卻沒有理睬我,真是沒有感情的神仙啊。
“師父,師兄還好嗎?”
他頓住了腳步,“凡人布衣,生老病死,如他所愿。世上已無青城。”
原來師兄也不在了。
“跟上。”
他繼續(xù)走遠,以為我還是那個聽話的徒兒,以為我還會和以前一樣跟著他。
“師父,我不回去了?!?p> 我化掌為劍,刺穿了自己的身體,體內的靈力瞬間四散,分崩離析。
那一刻,我看到師父回頭時,驚恐的眼神,他向我沖過來,可終究晚了一步。
原本以為我會就此湮滅于世間,沒想到遠青山峰頂日夜沐浴于云霧露水中,汲取天地精華,將我四散的靈氣也吸收了去,日積月累,各種能量集于一處,生出了一顆石心,我的靈氣也得于此造化重新聚集,附生在石心之中。
我與遠青山成了一體,能感受到遠青山地界中的所有事物。風吹草動,蟲鳥低鳴,皆了然于心。
經年累月,我的意識逐漸成型,雖未有實形,但能借助風響化成聲音,嚇唬山里肆無忌憚的獵人。
人們認為那是山神顯靈。
他們對著山峰跪拜,為我建造神廟,沿路鑿壁設龕,奉我為青山之主。
他們的愿力,讓我強大起來,我發(fā)現自己能夠操作遠青山上樹木花草,能聽懂鳥獸蟲蝶,能感受所有凡人的氣息。
但是我干了一件自私又荒唐的事情:我收走了遠青山上所有的旭鳶花。
因為那是阿吉送我的花,他下次看到,也必定是由我送于他。
阿吉,我在遠青山等你,你說過,一定會找到我的,待你重回遠青山之日,便是旭鳶花重開之時。
京畿衙門小廝
還是得讓故事有始有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