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分到的5套房并不是均等大小。其中一戶最大,是三室戶,其次就是朱盛庸家分到的這套兩室戶,余下均為一室戶。外公和小阿姨一家住了三室戶,大姨媽和兩位不在上海的舅舅分別分到一室戶。
朱盛庸還暗自嘀咕過,一向兇猛的大姨媽怎么肯接受這樣的分配方案?哥哥朱盛中食指和拇指來回摩擦,言外之意,現(xiàn)金補償了唄。
人的幸福感來自于兩個維度,一個是橫向與他人比較得來,一個是縱向和自己過去比較得來,相較一家四口住10平方米的過去,家里平添60平方米的大房子,別的鄰居們還人均住房不足2位數(shù),按說,父母應該喜形于色才對。但父母卻一反常態(tài),并不多說此事,讓朱盛庸感到蹊蹺。
哥哥的解釋是:房子是外公的緣故才拿到的,爸爸心虛氣短,所以不提。媽媽向來沉穩(wěn)內(nèi)斂,很能顧及他人的情緒,因此也不主動說新房子。
一家人悶聲不響搬進大二室戶,是在朱盛庸讀大二時發(fā)生的事情。
蓬萊路上10平方米的小房子還在,媽媽送給了哥哥當婚房。哥哥和日語導游女友蘭婷已經(jīng)結(jié)婚。這是朱盛庸讀大三上學期時發(fā)生的事情。
爸爸一直試圖棒打鴛鴦散,可惜越打人家小情侶越團結(jié)。這婚,幾乎是爸爸一己之力促成的。
朱盛庸還清楚地記得,爸爸一直憤恨不已,多次公開表達,他絕對不參加哥哥的婚禮。結(jié)果,他還真的沒有參加。
不是他不去,而是哥哥朱盛中壓根沒有辦結(jié)婚婚禮。
時至今日,朱盛庸也不知道哥哥和蘭婷到底是哪天結(jié)的婚。只知道有一次爸爸又看不慣蘭婷了,當場破口大罵蘭婷“不要臉”,蘭婷憤然反擊,拿生雞蛋直接砸在爸爸的臉上,房門打開,大喊大叫,質(zhì)問爸爸“她結(jié)婚后和老公住一起,怎么就不要臉了”?一家人才驚然得知哥哥已經(jīng)偷偷打過結(jié)婚證。
生米煮成熟飯。爸爸只有干生氣的份。
朱盛庸想,幸虧他已經(jīng)長大,有金山的學校和住宿可以躲避爸爸的怒火。爸爸和蘭婷吵架的那天,他偷偷打電話給唐駿,讓唐駿稍后給他打電話,務(wù)必用十萬火急的姿態(tài)要求他馬上返校。
陰謀得逞。
他趕在爸爸找茬遷移怒氣前逃了出去。
家里的電話是哥哥付費裝的。第二工業(yè)大學美術(shù)設(shè)計專業(yè)畢業(yè)的哥哥,工作后干得風生水起,薪水很快趕超父母的。不滿足于每個月才領(lǐng)一次薪水,哥哥決定開啟第二副業(yè),很快將目光投向股市,為了賺更多的錢,先投資裝了固定電話。
“只怕從前逃掉的怒氣,這一次爸爸會加倍返還?!敝焓⒂共话驳剜止镜?。
從人民廣場轉(zhuǎn)市內(nèi)公交車,到斜土路大木橋路站下車。朱盛庸拎著他刻意從金山買回來的亭林雪瓜和楓涇狀元糕,往家的方向走去。
新家在小區(qū)第二排的四樓。小區(qū)四周不似蓬萊路那么熱鬧,但也不像金山那么陳舊。家旁邊就是一所小學,站在陽臺上能眺望到校內(nèi)玩耍的孩子們。
取出房門鑰匙,朱盛庸在門前猶豫了一下:是敲門,還是自己開門?現(xiàn)在進入一級警戒狀態(tài),每一步都要仔細想好。
正拿不定主義,家里房門開了。
嫂嫂蘭婷一臉傲然地沖出來,陡然看到朱盛庸,不由剎住腳步:“弟弟回來啦?”
爸爸摔摔打打的聲音從里面?zhèn)鞒鰜恚骸稗o職!辭職!娶了媳婦,能耐大了!說辭職就辭職!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模樣,丑人多作怪,慫恿我兒不安生!”
“夠了!爸爸!我跟你說過多少遍,是我自己要辭職的,跟婷婷無關(guān)!”哥哥的咆哮聲緊隨其后。
家門口,蘭婷和朱盛庸尷尬地對視。蘭婷苦笑一聲:“偏見之所以是偏見,就是因為不講理。算了,讓他們吵吧,我先走了?;仡^請你吃麥當勞哈?!?p> 蘭婷一陣風一樣,高跟鞋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水泥地面,蹬蹬蹬地跑下樓。
朱盛庸心中一陣抽搐,大事不妙的感覺。怎么這么巧,他要提拒絕統(tǒng)一分配,偏偏遇上哥哥自行辭職!屋漏偏逢連綿雨!
還沒有來及踏進家門,迎面又是一陣風。哥哥著急忙慌跑出來,要去追蘭婷。門口換鞋,邊跳著腳換,邊抬頭跟弟弟打招呼:“回來啦?不好意思,我剛捅馬蜂窩?!?p> 朱盛庸咧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磥碜约哼@個周末兇多吉少。
哥哥換好鞋子,也蹬蹬蹬地跑下樓。
朱盛庸定了定心神,看到媽媽從屋里廂走出來。媽媽走過四四方方的大廚房,默默接過朱盛庸手中的亭林雪瓜和楓涇狀元糕,拎起來仔細看了兩眼:“新的。你買的?”
“嗯。”
“買這東西干什么?”
朱盛庸咬住嘴唇,思量著要不要先跟媽媽透個口風。只是,他還沒有下定決心,爸爸就氣鼓鼓地露頭了。
朱爸爸連跟小兒子打招呼都顧不上,將餐桌拍得啪啪響:“反了!反了天了!不把老子放眼里了!翅膀硬了!”
幸好這張餐桌已經(jīng)不是當年用鐵絲加固的小餐桌。
朱媽媽將亭林雪瓜和楓涇狀元糕往小圓木頭餐桌上一放,語氣平靜道:“喏,你小兒子買來孝敬你的。你消消氣吧,錢掙得沒有中中多,人嘛,也已經(jīng)老了?,F(xiàn)在是兒子們的天下了,你好歹也睜睜眼睛認認現(xiàn)狀,再鬧下去,鬧僵了,老了不管你,讓你住養(yǎng)老院去。”
朱爸爸臉上閃過一絲愕然。顯然,他從來沒有想過這種可能。
朱媽媽的恐嚇取到了立竿見影的效果,朱爸爸的怒氣肉眼可見地收斂了。
整個下午,朱盛庸小心翼翼地陪著爸爸看電視。電視里正播放《再見黃浦灘》。片尾主題曲響起,朱爸爸跟著一起唱:“滔滔江水,滾滾東去,壯烈如歌,凌歷似風……”朱盛庸趕緊鼓掌稱贊。
朱爸爸笑呵呵地拍了朱盛庸的后腦勺,順手好心情地摟住了他的肩膀。這就是暴脾氣的好處了,脾氣來得快,去得快。
“爸爸,我有件事情想跟你和媽媽說?!?p> “說?!?p> 該來的,即使是暴風雨,還是會來。朱盛庸不是茍且畏縮的人,長痛和短痛之間,他選擇了后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