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二天也過去了,艾淺還是沒有回電。我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這些年,我有多忽視他的存在。雖然,父親和米姨相繼離世,但我從未擔憂過失去艾淺,總覺得血緣這種東西,將永遠牽絆。無論什么時候,只要我去尋,他都會在。如今,我終于知道自己錯得有多離譜。我曾拒絕社交,急于和過去劃清界限,將自己封閉在小小的內(nèi)心世界里。艾淺會有的擔憂,我今天才算真正體會到。
又等了兩天,我終于無法忍受內(nèi)心的煎熬,撥通了穆夏的電話。
“穆夏姐么?我是艾笑。”
“笑笑?怎么了?”
“艾淺最近好么?我一直沒辦法聯(lián)系到他?!?p> “艾淺!笑笑的電話!”
心里某塊懸著的石頭總算應聲落了地。我經(jīng)常喜歡使用“死”這個字眼,“喜歡死了”、“快死了”,想來只是在表達一種極盡的情感?,F(xiàn)在,我極盡恐懼著生命中再有任何東西離我而去、消失殆盡。當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家人從小就忌諱我使用“死”這個字眼兒的時候,我身邊唯一能抓住的親人就只剩下了艾淺一人。
“前幾天手機掉了,忙展會,一時還沒來得及去處理,怎么了?”
聽到艾淺的聲音,我突然就什么都問不出口了。而且聽到他說忙展會到?jīng)]空處理丟失的手機,就更加不想在這個時候,問他一些陳年舊事。
“沒事,就突然想起你了,去忙吧?!?p> “聊個天的時間還是有的,究竟怎么了?”
我沉默了一會兒,他似乎也察覺到了我的異常,畢竟這些年,我還是第一次主動打電話給他。他也沉默著,等著我說話。
“你…你和孟嫣然是因為什么而分開的?”
“……”
這回換我等待著他的說話。時間一分一秒的過去了,艾淺依舊沉默著。似乎是想說什么,但可能很艱難,他幾次嘆氣,都沒辦法開口。
“笑笑,給我點時間,這次展會結(jié)束之后,我回去找你?!?p> “好,那你注意休息?!?p> “好。”
最終,他選擇了暫緩談論這個話題。
2
就這樣時間來到了周五,我不得不出席公司例會的日子。
“親們親們,聽說了么?今天晚上四點,海明開始正式限牌了!”
“這么突然?!真的假的!?”
“怎么可能有假,早上的新聞,已經(jīng)公布了!”
“那我請個假,去買車!”
“不是吧!”
一早上,因為限牌令的出臺,全公司已經(jīng)沒有人有心情工作,一時間哀嚎遍野。有錢有駕照的,都開始紛紛提起休假申請,想趕在今天買臺車。李銘藝皺著眉頭,在辦公室里一張接一張地批復著請假條。
“‘沒什么理由,就是想休假!’?你們現(xiàn)在連請假理由都懶得想了么!”
被請假申請逼瘋了的李銘藝,從他的辦公室沖出來,對著大廳格子間里的員工大吼起來。坐在他隔壁的我隔著辦公室的門都聽得一清二楚。是非之地不宜圍觀的道理,看來單珊珊并不懂。只聽見隔壁有開門的聲音,沒一會兒,就聽見單珊珊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李總,你也太不近人情了,特殊時期,就應該靈活對待!”
“靈活對待?不近人情?好,我今天就讓你們知道什么叫不近人情,今天無正當理由不得請假,否則就給我卷鋪蓋滾蛋!”
單珊珊吃了一鼻子灰。本來就是與她毫不相干的事情,非要強出頭。私下關(guān)系再親近,在公司,李銘藝也是李總。這下好了,沒起到任何正向作用不說,也沒人會念她的好。那些請不了假去買車的人,還會埋怨她多嘴,原本李銘藝也就是發(fā)發(fā)脾氣,結(jié)果現(xiàn)在直接導致大家誰都沒辦法請假。哎,這丫頭,說到底,還是道行淺,說白了就是不懂得瞧眉眼高低。
一個上午都籠罩在低氣壓的氛圍之中,好不容易挨到了下午例會,我滿心想的都是快速結(jié)束,早點回家。
“艾老師,這里的情節(jié)好突兀???第十三章這里!為什么突然就和解了?”
我將提綱翻到十三章,找到了秀兒說的情節(jié)段落。
“在四十章有解釋這塊兒和解的緣由?!?p> “啊,是么?”
這一看就是草草讀了幾章就來開會了,我有點生氣,但還是盡量壓制著自己的情緒。幾輪下來,除了小可提出了一些略有價值的建議以外,其他兩個編輯總是提出一些很令我無語的問題。
李銘藝下午要出席CTO的面試,所以已經(jīng)在前一天審過我的提綱,今天并沒有出席例會。這兩個編輯估計是早就聽到了風聲,所以一開始就擺出了一副等周末混時間的姿態(tài)。
“我想知道,目前你寫過的字有超過五十萬字么?”
在秀兒再一次因為沒有看完后面章節(jié)提綱而發(fā)出疑問的時候,我終于忍無可忍地略帶挑釁的丟了一句出去。一個連提綱都不肯認真看完的編輯,這是對作者最大的不尊重。無論什么樣的作品,哪怕是寫得不夠好,也是作者一個字一個字花費時間去寫出來的。時間就是金錢,付出勞動就應該被給予相應的尊重。
“寫的就沒有,但看過的就有。”
“哦?!?p> 完全沒有愧疚之意,眼前這個二十幾歲的女孩兒,輕佻的態(tài)度徹底激怒了我。我拔掉投屏連接線,合上筆記本電腦,起身推開會議室的門就出去了。
“艾老師?”
小可跟在我身后,一路追著我到辦公室,試圖安撫我的情緒,但看得出,她滿是幸災樂禍。我不太懂,作為責編,既然另外兩個編輯與她是上下級的關(guān)系,難道她不能控制下他們的工作質(zhì)量么?自己的下屬能在作者面前擺出如此放肆的嘴臉了,她難道就沒有責任?真搞不懂現(xiàn)在的年輕人都是怎么一回事。有個性,把自己定位為打工人,一副隨時可以辭職不干去旅行的架勢。面對工作,就好像這個世界上沒有值得用心去追求的事業(yè)一樣。處處是算計,時刻準備著甩鍋。同事什么時候就變成了敵人呢?各自為營,就好像只要對方安好,自己就能遭受晴天霹靂一樣。團結(jié)合作?完全沒有,不落井下石就已經(jīng)很客氣了。
“艾老師,他們是這樣的,你不要往心里去?!?p> 呵,她竟然跑來跟我說讓我看開點?意識到這些的一瞬間,我突然就后悔承接這個項目了。我沒了脾氣,坐在椅子上看向窗外,擺擺手,示意小可出去。若是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寫作,我能堅持多久?我突然明白了父親的忠告。
“要時刻愛惜自己的羽毛,哪怕寫的東西,并沒有人喜歡看。說到底,作品不過是作者一個人的心聲表達。寫得不好,隨著年歲的增長,經(jīng)過不懈地努力,一切都會有所好轉(zhuǎn)。但一旦違背本心去做些投機取巧的勾當,那么,總有一天,天賦也好,才華也罷,都會離你而去。”
我收拾了隨身物品,想發(fā)條信息給李銘藝,但想到今天發(fā)生的事情,必然會有人和他匯報,我沒必要多此一舉,便作罷。
3
已經(jīng)一個星期沒有回宿舍,我打開燈,走到魚缸旁,貼近了瞧,尼莫還生龍活虎地游著。我再次驚嘆,魚的耐饑力真的很強。
踏入海大的那一刻,我終于放松了下來。過去的一個多月來,就像是一場噩夢,而海大的校門就像是一個結(jié)界,只要我跨了進來,一切牛鬼蛇神就再沒辦法追著進來。
知道李銘藝絕沒可能就此放過我,而且合約已簽,我也不可能放任作品爛尾不管。那就當做是翹課吧,我暫時什么都不想去思考,只想好好休息幾天。暫時遠離所有的責任,偶爾體驗下孤身一人的生活也不很錯。
我又開始沒日沒夜地泡在圖書館里,對其他事情一概不聞不問,李銘藝幾次三番邀請,都被我拒絕。眼看年關(guān)近了,各公司都進入了年休高峰期,大家都忙著春節(jié)回家之類的事情,各業(yè)務線也都有暫停的趨勢。雖然拒絕與編輯溝通,但我每天都會按時按量完成更新要求,他便也暫且放任我如此行事。
春節(jié)前夕,收到了艾淺的信息,問我要不要回清津過年,被我拒絕了。他估計也是以為我想回去,最后,我們決定一起在海明過春節(jié)。宿舍雖小,但也是兩室一廳,完全住得下。而且,若是讓艾淺和穆夏在春節(jié)期間住酒店,那畫面,光是想想,就覺得實在是太凄涼。
花費了兩三天整理宿舍,又逛了百貨商店,將客房的床品全部換新。簡單置辦了些年貨,也不知道穆夏需要什么樣食材,等她來了再去采購就好了,至于車子也要等二位有駕照的到了才能去租??傊?,我做了能做的所有準備,就等著年二十九去機場接他們。
4
門鈴聲響了幾次,終于將我從睡夢中拖了出來。為了更好的一個人生活,我終于嘗試一個人每周按時光顧精神科,也有按時服用調(diào)節(jié)情緒的藥,我終于能日日安眠了。當我可以調(diào)控自己的情緒之后,我整個人也變得積極起來,那些痛苦的往事也很少會在我的腦子里徘徊了。
開了門,林凡就站在外面,我因為神志尚未清醒,一時間不知道如何招呼,我們就這樣長時間地、里面一個外面一個地站著。他并沒有像以前一樣,推開我直接闖入,似乎在等待著我的許可。
“啊,進來吧?!?p> 僵持了片刻,我的思路漸漸清晰了起來,招呼著林凡進來,幫他拿了一雙深藍色的棉拖鞋。為了消滅曾經(jīng)的痕跡,我將一切都換新了,這雙拖鞋原本是為艾淺準備的,估計又要去補買一雙了。
“幾點去機場?”
聽他這么問,我才意識到,穆夏與他是沾著親帶著故的。
“下午兩點?!?p> “哦。那你打算幾點出發(fā)?”
“原本準備坐地鐵,就12點半出發(fā)。”
“那你準備幾點起床?”
林凡看我要回臥室,以為我要繼續(xù)睡覺。
“哦,我只是去整理下,一會兒就去洗漱了?!?p> “哦?!?p> 他突然這么客氣,我倒是有些不適應。這與過去的他太不一樣了,他總是不由分說地闖入我的領(lǐng)域,然后任性地橫沖直撞,無論我多么地不耐煩,他都視而不見,依舊我行我素。不過,那也是他的個人魅力所在吧。此時,這幅三好生的模樣,太不適合他了。
洗漱之后,我找了件白T套上,又在外面套了件圓領(lǐng)衛(wèi)衣,走出了臥室。
“想吃點什么?”
“出去吃。”
這點倒是一如既往,他也清楚我這里冷鍋冷灶,向來沒什么能吃的東西。
“外面有點冷?!?p> 我剛要去換鞋,林凡將我平時隨手掛在衣架上的大衣取下,罩在我身上。
“我車停在校外,走過去,會有點遠。”
說完,他便先行換好了鞋,走出了宿舍門。我突然想起來,之前他開玩笑讓我?guī)退k理家屬車輛登記的事情。好像很久遠了,其實也才幾個月的事情。
我們并肩走在海大的校園里,冷風偶爾順著我的脖頸、腳踝鉆進我的身體里,確實很冷。難以想象,在海明也有這樣的時候,我還以為在海明根本不會有冷的日子。原來冷或者不冷是相對的,要看穿了多少件衣服。對林凡的感情也是如此吧。好像親不親近也是相對的,要看和誰比較。若是我從未遇見過紀繁?我立馬在腦子中清理掉了這種想法。喜歡什么的哪可能存在于比較當中,是不受控制地被獨一無二的那個人吸引,從來就沒有退而求其次的可能。
“想吃點什么?”
上了車,這會兒換他問我。
“披薩?!?p> “一大早你就要吃披薩?”
“早上怎么了?”
“沒什么,只是覺得沒這么早開門的披薩店?!?p> “我知道一家?!?p> 我拿過林凡的手機,將手指按在了指紋識別上,屏幕隨之解鎖。打開導航輸入了“THE KELLY”,很快就規(guī)劃好了一條路徑,我又將手機放回支架上。顯然,林凡也注意到了這個細節(jié)。
“我只是懶得修改密碼。”
“哦?!?p> 本想習慣性地回嘴戳穿他,但原本很溜的打哈哈到了嘴邊,卻在林凡營造的生疏氣氛中,生生地被我咽回了肚子里。想到這兒,突然覺得自己的行為有些失禮,實在不知道應該如何面對他,我暫且將目光移向窗外,看來只能拿出裝睡的絕技了。
5
“到了,你去找位子,我停下車。”
半小時后,我們來到了“THE KELLY”的門口。話說我并沒有來過這家店,只是偶然在一篇美食專訪上了解到,這是家24小時營業(yè)的店。很少有意式餐廳做到這個程度,畢竟又不是速食店,所以我對此印象極深。
“THE KELLY”開在居民區(qū)一樓,門口沒有停車位,林凡只能將車停去公共停車場,再步行回來?,F(xiàn)在是早上8點半,我推門而入,并沒有服務生上前迎接。整個大廳只有點餐吧臺站著一個收銀員。以黑白為主色調(diào)的裝修風格,咖色軟皮沙發(fā)搭配著白色大理石桌面的實木餐桌,桌面上鋪著精心熨燙過的黑色長桌布,紅玫瑰花束擺放在桌布一側(cè)。墻上掛著黑白老照片作為裝飾,天花板上垂下一盞盞泛著暖黃色柔和光線的琉璃燈。
找了個靠里的位置坐下,我很少在白天會選擇無窗的角落用餐,但這家餐廳的氛圍,吸引我走向了這樣一個安靜的角落。
“有什么打算?”
這問話來得突然,我還沒有想過如何回答這樣一個問題。正想著如何搪塞過去,就被林凡接下來的言論搞得哭笑不得。
“人家11點才有披薩?!?p> “你說這個?”
“不然呢?”
我低頭忍不住笑了,想起了紀繁曾給我科普過的孕婦原理,“一孕婦走在街上,就會發(fā)現(xiàn)街上有很多孕婦。其實,這種現(xiàn)象在心理學上叫做“視網(wǎng)膜效應”。簡單地說,就是當我們自己擁有一項特征的時候,就會比平常人更會注意到別人是否跟我們一樣具備這種特征。所以當自己是孕婦的時候,就因為比較注意街上的孕婦,而感覺孕婦變多了?!痹趺纯赡苋澜缍紘业那榫w轉(zhuǎn)?林凡,現(xiàn)在只是我嫂子的遠房表弟而已。
我拿起餐單,查看了下早餐時間提供的飲食。叫來服務生,選了三種口味不同的面包,外加一杯熱可可。
“我也要一樣的?!?p> 同以往一樣,林凡很少看餐單,要么就是全權(quán)由我來選擇,要么就是把我的點單復制一份。能不能一直如此呢?突然冒出這種想法,讓我覺得自己過分到令人惡心的程度。
最先上來的是墨魚汁面包,黑色圓形餐包,夾著黃油,香而不膩。還有一款長條形的面包,略帶咸味,香脆可口。
“我想去留學?!?p> “怎么突然想起這個?”
“彌補遺憾?反正就是突然想到。”
“那這邊的工作怎么辦?”
“還沒想好。”
這才是林凡,雷厲風行、想到什么就去做,就好像所有事情在他的面前都顯得無足輕重,自己的想法永遠是第一順位?!胺凑?,事情最終總會妥善解決的”,他總是這樣輕松地面對一切困擾。
心里莫名升起了焦躁感,如果此時說,我并不想他去,是不是太自私。他明明白白地說了“彌補遺憾”,在我聽來十分刺耳,就好像夾雜著某種怨賭。不過,事實也是如此,他原本就應該出國留學的,當初是為了我才留下來的。他如今這么說,就是為了讓我無法開口挽留吧。一種即將失去的痛苦再一次令我的胸口隱隱作痛。就好像到了曲盡人散的終章,每個人都將有各自的歸途。
強裝淡定的我,一時無所適從,只能摸起馬克杯,又喝了一口剩下的熱可可。喝了這么多年的熱可可,我竟不知涼掉的熱可可是這么的苦澀,因為我總是會趁熱喝下。喜歡的東西一定會最先吃光,這是我的習慣。
6
“林凡!這邊!”
穆夏走在前頭,艾淺推著行李在后。我突然覺得眼下的生活非常的寧靜而美好,真希望能永遠生活在這一刻的明媚燦爛之中。
“現(xiàn)在是去你家么?”
林凡驅(qū)車上了快速路,隨著車行路線離海大越來越遠,我不禁轉(zhuǎn)向林凡詢問。
“是啊,你那里又不方便,春節(jié)還是在家里過好一些?!?p> 雖然想反駁他“哪里不方便”,但想到穆夏、艾淺兩個人住我那里確實局促。算了,反正也是他表姐表姐夫,這樣想著,我就沒再掙扎。等到合適的時候,我自己回宿舍就好。
“其實,我已經(jīng)準備了很多年貨?!?p> “明天再去取就好。”
“還有春聯(lián)還沒貼?!?p> “明天早上過去貼就好?!?p> 林凡冷著臉,一一回絕了我提議。這些年,我們一直以好朋友的關(guān)系相處,但我們心里都清楚,林凡給予我的并非只是友誼,而我總是假裝不知道,對于他對我的好,照單全收。我知道這樣的自己非常卑鄙,應該果斷地拒絕或者是干脆地接受。但這件事,于我而言,從一開始就沒那么容易??傊覍λ母星榉浅碗s。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就像是細水流長一樣自然,讓我覺得安心,沒有患得患失的恐懼。就像此時,在春節(jié)這個特殊的節(jié)日面前,我是打心底里希望與他一起度過的。這種情況,究竟應該如何應對?如果有個人能告訴我就好了。
既來之則安之,偶爾臉皮厚一次,也不為過吧。我將臉深深地埋在了大衣的衣領(lǐng)之下,再一次選擇了逃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