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神機，真是天網(wǎng)難籠?！崩钖|將整件事來來回回想了一遍，只覺雖然看似毫無關(guān)聯(lián)，不可思議，但確實無懈可擊，嘆服之余，又感慨道，“御史臺的審查結(jié)果當(dāng)天就出來了，十二個少年當(dāng)中有一個叫谷海，正是谷鐸的獨子。這個谷鐸，為了升官發(fā)財，報復(fù)耿子樂，竟然把自己的兒子……真是沒人性?！?p> “你說的險之又險的環(huán)節(jié)是什么？”墨非毓輕聲問道。
“允王啊，先生和小姐吩咐我通過韋王傳話給陛下時我就有些擔(dān)心，畢竟這是‘傷風(fēng)亂俗，辱極帝宗’的事，結(jié)果果然不出所料，陛下果然不愿徹查。更險的是，允王竟然聽到了風(fēng)聲，要不是恰巧他們包圍布莊忽略了龍淵閣，要不是龍淵閣恰巧有少年被抬出來，要不是幾個醉鬼恰巧找到暗門，我們就什么都查不到了。先生你說險不險？”
“哪有那么多巧合，”墨非毓淡淡一笑，“你沒有抓住問題的關(guān)鍵?！?p> “什么關(guān)鍵？”
“問題的關(guān)鍵不在過程，而在原因?！?p> “什么原因？”
“我先問你幾個問題。第一，韋王親口說過，這件事除了陛下和他沒有其他任何人知道，那這個消息是如何傳到允王耳朵里的，而且最初似乎只有允王一個人知道？”
“起初我以為是韋王醉酒后走漏了風(fēng)聲，”黎東道，“后來御史臺查實，是一個叫小順子的太監(jiān)泄露出去的，不過去拿他時他已經(jīng)畏罪自殺了?！?p> “那就是死無對證了。第二個問題，聽到風(fēng)聲后，允王是怎么做的？”
“他一邊派人封鎖小二木布莊，一邊連夜覲見陛下?！?p> “他為什么這么做？”
“自然是封鎖消息，在陛下面前為自己開脫。”黎東說完，見墨非毓連連搖頭，“哪一個錯了？”
“都不對。”
“都不對？”
“而且恰恰說反了。”墨非毓看了看一旁靜靜喝茶的顏雪，“允王聽到風(fēng)聲后，派出多達五百名衙役封鎖一個小小的布莊，你不覺得這很不合理嗎？難道就沒有更好的辦法，比如私下通知三王爺，或者起碼暗中銷毀罪證？”
“這……”
“小二木布莊大張旗鼓被查封，龍淵閣正好有人被抬出來，這不合理，也太巧了。夏呂發(fā)現(xiàn)癡傻少年已有大半年，可見龍淵閣經(jīng)營地下暗場遠非一日。他們從未暴露任何蛛絲馬跡，可見密道密室均極為隱秘，就算沒有三道五道暗門，也一定會有接頭暗號，怎么醉酒的少年一抬出來，就有一群酒鬼發(fā)現(xiàn)，而且他們似乎毫不費力就找到了密道？還有，南衙的人怎么會在鎮(zhèn)王府外抓到地下暗場的客人？”
“除非是事先安排好的。所以，派人搜查布莊，其實是故意引人圍觀，讓局面一發(fā)不可收拾?！崩钖|說完，忽然睜大眼望著墨非毓，“這一切都是允王安排的？”
“你終于明白了。”
黎東雙眼發(fā)直，驚詫得說不出話來。墨非毓的分析完全顛覆了他對此案的認知。過了良久，他才皺眉道：“先生怎知允王會這么做？要知道三王爺和恭王一個是他生身父親，一個是他嫡血兄長。”
“我并不知道。”
“??？”
“我只知道陛下一定會怎么做?！?p> “啊？”黎東連續(xù)“啊”了兩聲，“這件事和陛下也有關(guān)系？”
“任何人都會有自己的底線，陛下因北境之難拔擢三王爺，埋下他盤踞西京的禍根，也成了陛下最大的心病。為了擺脫困局，陛下甚至幾度要遷都南京。后來三王爺是隱退朝事，可接替他手中軍政大權(quán)的卻是他兩個兒子。陛下乃一國之君，你以為這種折衷妥協(xié)是他本意嗎？”
“所以，其實陛下一直對允王和恭王不滿，只是一直找不到機會？”
“回到你最初的問題，消息明明只有韋王和陛下知道，為何會傳到允王耳朵里，而且只有允王知道。其實不是因為小順子走漏風(fēng)聲，至少重點不在這里。”
“那重點是什么？”
“是陛下告訴允王的。”
“這……”黎東皺著眉道，“這從何說起？”
“陛下這么做，是將問題拋給允王。允王確實明白陛下的意圖，他知道自己如果不選擇配合，倒霉的將會是自己。所以，他派人查封布莊的同時去面見陛下。陛下表面怪他驚擾圣寢，私底下一定還說過什么。至于案發(fā)后審了三天，又召見允王和恭王同時覲見，只是為了讓恭王放松警惕?！?p> “這一切原來都是陛下的意思，原來所有的源頭都在陛下這里。所以，整件事怎么發(fā)生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為什么會發(fā)生?！崩钖|整個人也委頓下去，“原來恭王是被冤枉的，冤枉他的是他的親哥哥允王，雖然他這么做是被逼的?！?p> “允王鬧出這么大動靜，你看像是被逼的么？”
黎東怔怔道：“先生剛才還說是陛下將問題拋給允王?！?p> “或許陛下知道允王像這樣卻一直不敢這樣做呢？”
“這……不可能吧？”
“允王和恭王兩人把持西京軍政大權(quán)，你能確保他們之間沒有任何矛盾？整件案子，陛下和允王到底扮演什么角色，我們誰都不清楚。但酒鬼這么快找到密道，一定是因為允王早就知道其父孌童的丑事。我猜，不但允王知道，恭王也知道，只是兩人都選擇默許罷了?！?p> 黎東聽得啞口無言，一連啜了兩杯茶，他現(xiàn)在才知道，整件案子其實是允王、恭王和陛下三方的力量角逐，遠沒有是非對錯這么簡單。而御史臺包括顏大人在內(nèi)，也未必知道完整的事實真相。
“你不必這樣沮喪?！蹦秦馆p聲勸慰。
“我沒有沮喪，我只是在想，以前辦的案子有幾件我是真正知道真相的。”
黎東剛說完，只見一侍從出現(xiàn)在通往涼亭的小路上，他見三人在談話，遠遠停在了橋頭。
“是小林子?！崩钖|當(dāng)即起身走了過去。他四十來歲，身量并不高，但肩寬背闊，活龍鮮健，走起路來像一陣風(fēng)。
“你不用和他講那么多的?！眲偛爬钖|和墨非毓一問一答，顏雪沒有插一句話，直到現(xiàn)在才說了一句。
“我愿意多說兩句，”墨非毓望著正和門房交談的黎東的背影，眸中露出欣慰之色，“你看他們兩個，一個站得遠遠的，生怕靠近半步，一個巴不得什么都知道?！?p> 顏雪淡淡一笑：“所以我才把他留在身邊啊。”
“京城寄來的，大人的筆跡?！崩钖|小跑著奔回亭中。
果然是顏煜的來信，信上主要說了兩件事，一是恭王覲見陛下那天，在東華門的層樓上發(fā)現(xiàn)三百名全副武裝的弓箭手和刀斧手，經(jīng)查實全都是恭王的人，好在允王及時發(fā)現(xiàn)，親衛(wèi)軍先發(fā)制人才沒造成兵變，目前陛下正在嚴查這三百人是如何進入東華門大門的。第二件事是谷鐸已交代，是兒子入京去玩，被三王爺?shù)难劬€無意間相中，于是谷鐸賣掉兒子和三王爺搭上線，之后就一直通過小二木布莊略賣當(dāng)?shù)厣倌?，半年來先后向布莊送出三十七人。信末簡短地問了一句顏雪何日還京。
顏雪把信遞給墨非毓：“看來恭王并非無備而來，只不過允王先下手，不然，事情會怎樣結(jié)局還真不好說?！?p> “這也恰好證明，兩兄弟并不像表面那樣和氣。”
墨非毓站了起來，不愿意再談此事。他是最不喜歡陽光的人，不過此刻的挹芳亭在冬陽之下溫暖而舒適，他走到數(shù)步之外的屏風(fēng)前，想伸手感受一下久違的陽光，猶豫良久后還是放棄了。
黎東和顏雪互望一眼，都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