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近四更時分,書房外風(fēng)燈兩排,蚊蛾飛撲,是最讓人覺得舒愜的時候。
從書房出來,一老態(tài)龍鐘的老仆提了風(fēng)燈,一語不發(fā)地跟在蕭子戊身后??礃幼?,他已在門口等了很久。
蕭子戊朝北房走了幾步,虛眼望向遠(yuǎn)處,似乎覺得兩旁的燈太過刺目,于是邁步向左側(cè)一條岔路走去。
“老爺,夫人還在屋里等著?!崩掀驮谏砗笮⌒囊硪淼靥嵝蚜艘痪?。
蕭子戊沒有理他,繼續(xù)往前走著。一則雖然有些乏力,但并不覺疲困;二則只要踏進(jìn)北房的那個院子,就意味著與外面紛擾的世界劃清界限,一句話也不能提及,甚至想也不能想。夫人察言觀色的本事,作為丈夫的他心里還是很有數(shù)的。
他并不厭惡那個院子,恰恰相反,那里的寧靜與淡然,以及一器一物什無不讓他覺得很舒適自在。甚至院中常年散發(fā)的茶香和草藥混雜的味道,也讓他倍感親切。
而此時此刻,他還不想走進(jìn)這個安樂窩。他和蕭子鈺一樣,也想找個地方靜一靜。
來到一個地勢較高的涼亭中才停下來,老仆提著風(fēng)燈順從地立在身后。
“你累了就坐會。”蕭子戊抄手站著,眼望著晈潔的月光透過天幕瀉到眼前的樹林之中。
“是?!贝饲榇司?,老仆沒有多嘴,盡管他并沒坐。
“老莊,你還常去酒館喝酒不去?”
老莊忙低了低頭,回道:“老奴只是……只是偶爾才去一回?!?p> “我就和你拉拉家常,你不必嚇成這樣。你嗜酒好賭的毛病,難道我是頭一天才曉得的?”
“是?!崩锨f低低地應(yīng)了一聲。
蕭子戊微微仰頭,視線落蒼穹中朦朧的彎月上,緩緩道:“你跟我已快有二十年了吧?”
“回老爺,再過四個月,正好三十年?!?p> “三十年了?“蕭子戊眼皮輕合,回憶道,“時間過得好快啊,記得你剛來的時候,也就我現(xiàn)在這個年紀(jì),一轉(zhuǎn)眼,你腰也彎了,背也駝了,頭發(fā)也全白啦?!?p> 老莊靜靜地聽著蕭子戊的感嘆,他毛病不少,年紀(jì)又大,卻一直是蕭子戊的貼身仆人,原因之一就是知道什么時候該說話,什么時候不該說話。
原因之二,就是不但能充當(dāng)蕭子戊的耳目,有時候還能提出一些中肯的建議。
果然,蕭子戊感嘆了一番后,忽側(cè)目問道:“關(guān)于大人,最近城里可有什么風(fēng)聲?”
老莊愣了一愣,已明白蕭子戊為何忽然問他是不是常去酒館。因為酒館賭坊等場所,往往是消息流傳最快的地方。
“回老爺,也沒有什么特別的。”
“沒什么特別的是什么意思?”
“別的地方老奴不知道,酒館的人提起大人,哪一個不肅然增敬,只是……”
“只是什么?”
老莊低了低身子:“老爺不要多心,真的沒什么特別的。大人在老百姓心里有如神明一般,只有個別刁民造謠禍眾,將很久以前的官鹽和曦和樓的事,與湖州的事聯(lián)系起來,說什么大人如果真是明如鏡,清如水,江南就不會接連出事,還件件都是潑天大案。不過這些大都是酒后胡言,或是私下竊議,說了也就過了,誰會去在意?!?p> 蕭子戊靜靜地聽著,并未置評:“還有嗎?”
“還有一些,不過老生常談,老奴之前已經(jīng)講過了?!?p> 蕭子戊點了點頭,道:“你也一把年紀(jì)了,要喝兩口,偶爾一回也無妨,適可而止就好?!?p> “是,老奴記住了?!?p> 蕭子戊又站了一會,邁步離開涼亭。王夫人嗜茶,所以起居的庭院干脆以“雨前院”為名。剛到院門口,一股熟悉的藥香就撲鼻而來。進(jìn)入院中,除了一扇半開的窗戶中透出來一抹昏光,四處一片漆黑。蕭子戊示意老莊退下去,悄聲走到窗前,微微低頭斜覷,只見夫人倚在床頭,一個丫頭趴在床沿,兩人都已經(jīng)睡著。
“回來了。”盡管蕭子戊盡量輕手輕腳,王夫人還是驚醒了。
“早知會吵醒你,我就在書房睡了?!?p> “不妨事。”王夫人常年積病積弱,說話聲有如游絲,還是撐持著坐起來。
“不用起來?!?p> “給你倒杯水。”
“你好生躺著,我自己來。”蕭子戊一手托著夫人的手臂,一手輕輕握住她手,要讓她躺著。
“扶我坐會吧,躺了半夜,腰也疼了?!?p> 王夫人年紀(jì)既長,又常年臥病在床,容色未見驚艷,然因昔年容色殊麗,至今眉目之間仍風(fēng)華難掩,一雙手雖不再如何潤澤,也依然修韌纖長。
當(dāng)然,最令蕭子戊愛敬的,不是王夫人的容貌,甚至也不在于飛之樂,而是面前這個陪伴了自己幾十年的女人溫潤的性情和過人的智慧。
蕭子戊將她扶著輕輕倚在床頭,又取了靠墊墊好,自己緩緩在床沿坐了一會兒,才柔緩地松開夫人的手,站起身來去倒水。
“晚上又一點兒東西也沒吃?”蕭子戊見水壺旁放著一碗紅棗粳米粥,不由問了一句。
“吃了一些蒸餅,這是弘兒端過來的,我沒胃口,就放在那里了。”王夫人幽暗的眸子里閃過一抹微光,但很快就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迷蒙黯淡的淚光。
蕭子戊手中水壺在半空停了一停,良久,才柔聲道:“讓弘兒去西京供職的事,我也是沒有辦法?!?p> “你什么都聽哥哥的,能有什么辦法?!蓖醴蛉松煨湔戳苏囱劢堑臐櫝?。她這話倒沒有責(zé)怪丈夫,也沒有埋怨哥哥的意思,“每日早晚,這孩子都想過來請安的,一想到他要離開我身邊,我這心里就……”
蕭子戊怕她痼疾又犯,忙在她身前坐下,輕聲道:“你別想那么多,弘兒這孩子長這么大,從來沒有離開過我們,讓他出去歷練歷練也好?!?p> “京城那種地方是歷練之地嗎?”王夫人抬起眼眸,定定望著丈夫道,“有時候我真覺得,你不像他父親,還不如他伯父待他好?!?p> 蕭子戊望著桌上的燭火,想到兒子,慈和的臉上也不由浮出歉疚之色:“蕭家就這么一根獨苗,大家都寵著他,我再不對他嚴(yán)厲些,他更加無法無天了。”
王夫人沖他淡淡一笑,右手輕輕落在丈夫手背上:“你的心思我又怎會不明白,弘兒每次說要幫襯著做些事情,是你不讓他摻和。你說,要是平日里你讓他多知道一些,他此去京城我們不也放心一些嗎?!?p> “讓他去京城,一是太子的意思,也是因為哥哥覺得弘兒最近越來越不像話,曦和樓的事不就是這小子鬧出來的嗎。”
“你這么一說,我忽然發(fā)覺,這孩子最近是越來越憊懶了,以前還總說要幫襯府上,最近好像都不提了。”
蕭子戊聞此,不由微微怔了一怔,目光很快落到正在床沿熟睡的琳兒身上:“這丫頭瞌睡這么大,怎么伺候人?”
王夫人微笑著望著琳兒:“她年紀(jì)還小,剛陪我熬了大半夜,讓她多睡一會兒吧?!?p> “劉嬤嬤不是挺好的,你怎么會換她伺候?”
“難得這丫頭會烹茶,我也是前陣子才知道,所以就打發(fā)劉嬤嬤去廚房了。”
“會烹茶?”蕭子戊又是一怔。
“怎么了?”王夫人留意他神色有異。
蕭子戊看了琳兒一眼:“讓她出去?!?p> 琳兒沉夢正酣,王夫人叫了一會,她才睡眼惺忪地站起來,也不說話,一面揉眼一面就往外走。
“哎?。 泵悦院g,琳兒忘了開門,一頭撞到門上。
“你這丫頭,走路也走不好,怎么伺候夫人!”蕭子戊剛說一句,王夫倒是笑著輕輕撫著丈夫的手,示意他不要動怒。
誰知琳兒似乎沒聽見,打了個哈欠,拉開門搖搖晃晃出去了。
“你是覺得,這丫頭有什么不對勁么?”
琳兒這番模樣,蕭子戊反而舒了口氣:“也沒有?!?p> 王夫人又抬起頭望了他一眼,緩緩道:“我知道,最近外面紛紛攘攘的,你怕擾著我,吩咐誰都不許對我說外面的事??烧f句心里話,這府上里里外外,大大小小事,哪一件不倚仗著你,你一個人能有多少精力。這些年,我不能照顧你,還要你忙完外面又照料我。要是一點心里話我都不能和你分擔(dān),還要我這個老婆子有什么用?!闭f到這里,眼眶不由紅了。
蕭子戊聽得心中一動:“其實也沒什么,最近幾個月,江南是人心惶惶,我回憶了一下,好像自從姓墨的先生來了以后,蕭府就沒有清凈過。錦弘發(fā)現(xiàn)曦和樓暗場,和哥哥頂嘴也是墨先生入府后的事?,F(xiàn)在屋里換了這個丫頭伺候你,偏偏她又懂茶,這會不會太巧合了?”
王夫人靜靜聽他說完,過了一會,仍只是悠悠望著燭火,沒有說話。
“當(dāng)然,我也只是犯疑,你不要多費神?!?p> “你是覺得這個墨先生有問題?”
蕭子戊斟酌了一下,緩緩搖頭道:“我也說不上來,墨先生從入府到現(xiàn)在,幾乎很少出過門,而且也著實為府上出奇劃策,解了不少困厄?!?p> “此人有問題,你為何不派人查一查?”
“查過了,他原是蜀地西川人,因為避難才移居夏呂澄海村,其他的,也沒什么可疑的。”蕭子戊看了夫人一眼,“聽你的口氣,莫非也覺得此人有問題?”
王夫人想了一想,搖頭道:“也沒有啦,我覺得奇怪的是,他本是為我療病而來,怎么稀里糊涂就成了府上的賓客了。而且,這些日子過去了,我這胸痹之癥還是時好時壞,不見有什么根本性的好轉(zhuǎn)?!?p> 蕭子戊沉吟不語,良久輕嘆一聲,沒有說話。
“你干嘛不派人去蜀地查一查?”
“哥哥很是信重他,好幾次都因為此事發(fā)脾氣。你覺得有此必要嗎?”
“你偷偷派個人去,他不會知道。再說了,此事也是為蕭府好,他知道也不至于怪你?!?p> 蕭子戊點了點頭:“我有數(shù)了,天快亮了,你再睡會吧?!?p> “你不歇會嗎?”
“天一亮我要去一趟歙州,不睡了。”
王夫人聽他要去歙州,也沒多問:“你來睡會,天亮我叫你?!?p> “不用……”蕭子戊話沒說完,王夫人給他拿了件柔軟的中衣,自己讓到了床榻里邊兒,讓丈夫睡在自己的位置。
“你瘦了?!蓖醴蛉藗?cè)著臉靜靜望著丈夫。
蕭子戊伸手緊緊握住她的手,吹滅了燈:“忙完這陣子就好了,睡吧?!边B日的疲憊和愛人的手,讓蕭子戊很快就睡意來襲。
“子戊……”王夫人悄悄翻了好幾個身,仍是無法入睡,過了一會,忍不住輕聲喚了一聲丈夫的名字。
“嗯……”
“我久病在身,陽生于陰,終究恐難壽考,我給你尋一房賢惠的妾室吧?”
“嗯,”蕭子戊應(yīng)了一聲,過了片刻才清醒過來,“說什么呢,睡吧?!?p> “你要是同意,這件事交給我,我來給你操辦?!?p> 蕭子戊頭往上移了一些:“弘兒都這么大了,此事休要再提。要說續(xù)弦,你該給哥哥物色一個,也好繼承蕭家宗祧?!?p> “他啊……”過了很久,直到蕭子戊已經(jīng)沉沉入睡,王夫人才悠悠說了一句。
她這話似乎是從很遠(yuǎn)的地方傳來的。
一抹殘月從微啟的窗戶灑進(jìn)來,因為太過黯淡,幾乎不能看見房間里桌椅床榻的輪廓。也很難看得見王夫人眸中復(fù)雜的情緒和無聲無息的的暗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