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章 淚落

　　路半夏曾經(jīng)以為米開朗琪羅在雕刻完大衛(wèi)之后，心情一定是激動不已的，至少要在佛羅倫薩吃一頓正經(jīng)披薩犒勞自己。

　　但現(xiàn)在他看著屏幕上跳動的下劃線，敲下最后一個句號，心情平靜到像是剛剛看了一個治療精神內(nèi)耗的視頻，毫無波瀾甚至覺得肚子有點餓。

　　他伸了個懶腰，想要嘗試站起來，但腰肌和大腿并不打算配合自己的大腦，所以路半夏索性往后一仰，把耳機摘了下來，瞪大眼睛盯著天花板，內(nèi)心滿足又空虛。

　　米開朗基羅對大衛(wèi)滿不滿意路半夏不知道。

　　但他對自己的故事很滿意。

　　路半夏從來沒有在自己的故事里體會過電影般的情緒跌宕，他寫過很多類型的故事，可這一次他仿佛真的跟著那個定格在遙遠時代的女孩，看花開花落，滄海桑田，陪她等著那個也許等不到的人。

　　故事的最后，她并沒有等到那個人。

　　路半夏陪她看了很多沿途的風(fēng)景，他聽得到她心跳的聲音，他能看得到女孩腦袋里的想法，他會為了女孩的失落而心疼，為了女孩的期待而開心。

　　但故事不該是完美的，一場穿越了千百年歲月的等待，用一個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結(jié)局作為結(jié)束，很符合路半夏對于“愛情”的期待。

　　完美的愛情本來就不存在，那么自然也不存在什么完美的結(jié)局。

　　斷臂的維納斯，才是最美的維納斯。

　　從技巧層面上來說，那就更加直截了當(dāng)了。

　　說白了，發(fā)刀片嘛，挑動讀者情緒最好用的東西，雖然不人道，但是真的很好用，如果路半夏作為作者都覺得心碎，更不要提被蒙在鼓里的讀者了。

　　大腿和腰肌的麻木逐漸緩解，路半夏起身拉開窗簾，發(fā)現(xiàn)外面天光大亮。

　　他看了眼手腕上的手環(huán)，早晨九點四十三分。

　　從他開始動筆到現(xiàn)在，剛好過去了一天兩夜。

　　雖然時間緊迫，但路半夏好歹也算是在ddl之前完成了初稿——甚至不需要更改，路半夏覺得多改一個字都他媽是對自己的侮辱，這個故事大概是路半夏寫得最用心最動情的，字里行間的感情充沛到都要榨出汁來了。

　　這是自己最后的一篇稿子可能是其中一個因素，不過更可能是因為，只要寫到故事里的女孩，自己的腦袋里就總會浮現(xiàn)出一張熟悉的面孔。

　　開心的，疑惑的，好奇的，糾結(jié)的，關(guān)切的，緊張的，局促的，懵懂的，各種各樣的表情在那張臉上交錯出現(xiàn)，匯聚到最后也只剩下同一個名字。

　　一想到這兒，路半夏呼吸頓時紊亂了幾拍。

　　他突然想到，怎么從昨天開始，就沒怎么聽到韓笙的動靜。

　　雖然叮囑了沒事兒不要來打攪自己，但除了昨天給自己送了兩頓飯進屋子，路半夏就再也沒見過小妖怪一面。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有些過分，但現(xiàn)在路半夏確實有點想念韓笙的培根煎蛋。

　　于是他走出房間，開口道：“韓笙，你在家嗎？”

　　小妖怪的臥室門緊閉，房間里靜靜悄悄。

　　“咦，去施無雙家了？”路半夏撓了撓頭。

　　但是自己在客廳開口，不管韓笙是在施無雙家還是在臥室，大概都沒什么區(qū)別。

　　果然，沒過一會兒，臥室門被推開，韓笙像只好奇的土撥鼠一樣，探出腦袋。

　　“路半夏，你出來啦?！?p>　　“出來了……怎么說得跟我蹲監(jiān)獄了一樣?！甭钒胂纳炝藗€懶腰，“點個外賣，吃個早午飯吧。你想吃什么？今天可以吃點好的哦?！?p>　　“哦！”韓笙眼睛一亮，“你寫完小說了？”

　　“嗯，寫完了。”路半夏臉上是蓋不住的小得意，“花了點功夫，但是大功告成?！?p>　　“嘿嘿?！表n笙咧嘴一笑，顯然為路半夏而高興。

　　她從房間走出來，背著手踮著腳尖走到路半夏面前，揚起臉看著他的眼睛。

　　韓笙的個頭在女生中本就算高挑，現(xiàn)在她的額頭幾乎貼著路半夏的下巴，路半夏能夠聞到小妖怪暗紅色的長發(fā)散發(fā)出的好聞的洗發(fā)露味道。

　　于是路半夏吞了吞口水，下意識地后退了半步。

　　“路半夏，我可以看看你的小說嗎？”韓笙的聲音很溫柔，眼神里滿是期待。

　　“啊……可以啊，當(dāng)然可以。”

　　路半夏幾乎是丟盔卸甲般慌亂地返回臥室，把寫好的稿件發(fā)到手機里，接著拿給了韓笙。

　　韓笙雙手結(jié)果手機，認真地翻看了起來。

　　路半夏看著小妖怪聚精會神的模樣，這好像是她第一次主動提出來要看自己的新小說。

　　作品被人翻看的時候，路半夏總有種丑媳婦也要見公婆的窘迫感，剛剛完成作品時候的狂妄在這種時候往往變成了另一種形式的黑歷史，反復(fù)折磨著他的神經(jīng)。

　　可現(xiàn)在路半夏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韓笙，腦袋里卻只剩下一個想法：

　　她可真美。

　　為什么我之前沒有發(fā)現(xiàn)？

　　很快，韓笙重新抬起頭，她瞪大眼睛看著路半夏，一言不發(fā)。

　　“那什么……你要不發(fā)表點意見？”路半夏被盯得有點心虛，撓了撓后腦勺別過視線。

　　“我覺得這個女人，很幸福?！?p>　　“很幸福？”

　　路半夏愣住了，他挑眉扭頭看著韓笙，確認小妖怪并不是在跟自己開玩笑——她大概也不會開玩笑——，更加震驚了。

　　他能理解韓笙覺得女主有點可憐，能理解韓笙不太明白為什么她一直在追尋，甚至能理解小妖怪壓根兒就看不懂自己在寫些什么——畢竟愛情這種東西和人形高達相性確實有點不合。

　　但幸福這兩個字，路半夏自己都沒有從故事里感受出來。

　　“為什么這么說？”

　　“就是感覺?！表n笙歪了歪腦袋，“她應(yīng)該是幸福的?！?p>　　“可是最后她什么也沒等到??？”路半夏仍然不能理解。

　　“啊，那是有些難過。但是她等的那個人過得很好啊?！表n笙想了想，“我不是很懂寫故事，對不起?！?p>　　“別道歉啊，我又不是怪你?！甭钒胂臒o奈地笑了笑，“不過，每個人讀故事都有自己的感受，作品寫出來之后解讀權(quán)就不在我這里了。你還別說，也許真的像你說的那樣呢。”

　　“嗯。”

　　“吃過飯我就去Novelist交稿了，大概沙柳老師也等急了……”路半夏看了眼手機，“不知道花妙雨的插畫畫好沒有?！?p>　　韓笙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復(fù)澄澈。

　　“路半夏，我問你個問題?！?p>　　“說唄?！甭钒胂囊贿叿赐赓u軟件，一邊開口。

　　“你說要帶我去很多地方，看很多的風(fēng)景，經(jīng)歷很多的事情，是真的嗎?！?p>　　“咳咳……”路半夏一口氣沒上來，被自己的口水給嗆到了。

　　韓笙的話把他的記憶帶回了那個黃昏，天邊的云是粉色的，半空中的摩天輪里女孩的鼻尖貼著玻璃，他對著女孩說出了這些稍顯幼稚的話，那個時候他的腦袋大概是被美景徹底擊穿，喪失了思考能力。

　　現(xiàn)在想來……真他嗎的害羞?。?p>　　這是什么瑪麗蘇小說的承諾啊，你怎么不說帶姑娘去月球看彩虹呢？怎么不說帶她去馬里亞納海溝數(shù)星星呢？怎么不說要在喜馬拉雅山頂送你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呢？

　　“你問這個干啥……”路半夏臉頰發(fā)燙，想要蒙混過關(guān)。

　　“就是想知道?！表n笙少見地堅持問道。

　　路半夏轉(zhuǎn)過臉，看到小妖怪認真的表情，深吸一口氣，拍了拍臉頰，也認真了起來。

　　“當(dāng)然，我說話算話?！?p>　　路半夏努力讓自己的視線不偏不移，他覺得男人在做承諾的時候就該硬氣一點，他真的想履行這稍顯幼稚的諾言，他不想要韓笙覺得自己在欺騙她。

　　韓笙的表情，就像是被春風(fēng)化開的花蕾，一點一點綻開。

　　她開心地笑了起來，眨了眨眼睛，開口道：“謝謝你路半夏?！?p>　　“謝什么謝，你還是先學(xué)好這個世界的知識再說，還有身份證，耽擱這么久我都快忘了還有這茬了?！甭钒胂男幕乓鈦y地翻著手機屏幕，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看的不是外賣平臺而是交友平臺，“時間還長著呢，總會實現(xiàn)的，等我拿到連載能賺錢了，就帶你去坐坐高鐵和飛機，好玩的地方多了去了……”

　　“嗯，總會實現(xiàn)的?！?p>　　韓笙認真點了點頭，笑得很開心。

　　于是路半夏沒有注意到小妖怪眼角，竟然有晶瑩的淚珠落下，轉(zhuǎn)瞬化作白色的水汽，消散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