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玨陽光從未感受過如此溫暖的陽光。
雖然只是早上熹微的晨光,但在南宮玨的眼中看來,竟分明有一種春意盎然、萬物復(fù)蘇的感覺。
而他之所以會有這種感覺,或許是因為此刻偎依在他身邊那個女孩子。
那是一個十七八歲年紀(jì)的女孩子,小臉蛋,大眼睛。不但愛笑,而且笑起來很甜。
她有一個名字,叫“紅茹”。
顯然,這并非她真正的名字,而是一個藝名,南宮玨當(dāng)然也知道她是做什么營生的。
但是有些事情,尤其是男女之間的事情,往往就是這么不可理喻,卻又順理成章。
記得那還是他們剛到銷魂谷的頭幾日,在【子午坊】陽夫人的診治下,南宮玨重傷漸愈,終于勉強能夠下床行走。
那幾天,是南宮玨最苦悶的日子。
一來身上傷痛未愈,二來在得知江濁浪這趟北上之行的計劃后,難免心事重重。再加上江濁浪重傷沉睡,生死未卜,徹夜難眠的南宮玨只能選擇去外面喝酒。
于是也是在一個清晨,在剛剛結(jié)束整夜喧鬧的銷魂谷街道上,宿醉的南宮玨在一處冷僻的街角,撞見一個楚楚可憐的女孩子,滿懷期待地拽住了他的衣袖。
南宮玨是一個男人,一個正常的男人,而且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jì)。
無論是出于自身的需要,還是出于同情所以想要照顧這個女孩子的生意,事情就這么發(fā)生了。
事后,南宮玨留下了自己身上僅有的那張銀票
——銀票的面額是五十兩,正是這趟差事江濁浪預(yù)先支付給他的一半酬金。
誰知女孩子并沒有收他的銀票,只是搖頭說道:“我不要你的錢。只要你有空的時候,常來看看我就行了?!?p> 說完,她沖南宮玨露出一個很甜的笑容,笑道:“我叫紅茹,以后你可以來【軟香樓】找我。”
對于她提出的這一要求,南宮玨顯然沒有拒絕的理由。
所以在那次之后,他又去“看”了她幾次。
一來二去,兩人之間的關(guān)系雖未明言,卻也不言而喻了。
至于今天,則是他們兩個提前約好,要由紅茹領(lǐng)著南宮玨,正式參觀眼前這個近乎奇跡般存在的【銷魂谷】。
銷魂谷,顧名思義,自然坐落在一處山谷之中,于東南、西北和南面各有一條進谷的路。
然而經(jīng)過這許多些年的經(jīng)營,所謂的“銷魂谷”未免有些名不副實,或許稱之為“銷魂鎮(zhèn)”甚至“銷魂城”,反倒更為妥當(dāng)。
所以伴隨著清晨的陽光鋪灑,南宮玨行走在寬闊平整的街道上,望著矗立兩旁的樓閣,儼然便是置身于一座繁華城市之中。
作為中原乃至全天下最大的風(fēng)月之地,銷魂谷的熱鬧可想而知,無疑是在那一個個燈紅酒綠、紙醉金迷的良夜。
而此時天色方亮,正是一夜繁華過盡之后的冷清。整個金碧輝煌的銷魂谷,宛如一個濃妝艷抹的女子,終于褪去妝容,露出自己疲憊的一面。
南宮玨放眼望去,只見街道上商戶歇業(yè),賓客無蹤,只有一些面帶慵懶的少女收工回家,暫作偃旗息鼓,養(yǎng)精蓄銳,以待下一個夜晚的狂歡盛宴。
只可惜下一個良夜,或許永遠都不會到來了……
因為顯赫一時的銷魂谷,或許用不了多久,就將再也不復(fù)存在。
這當(dāng)中的緣由,其根本在于伴隨著先皇病逝、太上皇重掌社稷,身為先皇嬪妃的【紅妝】失勢,從而令銷魂谷失去朝中最大的庇佑。
除此之外,還有一個最直接的緣由,便是銷魂谷里新來了一位垂死的客人
——少保門下三弟子、【補天裂土,劍鳴琴音,海上孤月,公子濁浪】的那位江三公子!
所以此時此刻,幾乎已整個銷魂谷的危機存亡之時。
這一點,所有人都心知肚明,但并沒有說破。
陪在南宮玨身旁的紅茹,同樣沒有提及此事,只是一邊走一邊向南宮玨介紹道:“銷魂谷占地雖大,但總的來說,也就是‘五樓十二坊’?!?p> 隨后她一一解釋道:
“世人說起銷魂谷,第一印象便是世間最大的溫柔鄉(xiāng)、銷金窟。這倒是不假,因為在這里只要你有金銀珠寶,無論什么樣的女孩子,都可以花錢找到。
所以這‘五樓十二坊’中的‘五樓’,全部都是找女孩子的地方,依次名為【沁芳樓】、【軟香樓】、【弦月樓】、【萬花樓】和【玉泠樓】。
其中【沁芳】和【軟香】二樓,據(jù)說便和外面那些風(fēng)月場所一樣,里面都是溫柔體貼的漂亮女孩子,只要是你看上的女孩子,都可以用錢買到身子。只有錢不夠的客人,沒有不肯賣的女孩子,所以生意也最是火爆。
至于這兩處的區(qū)別,便是價格有別?!厩叻紭恰康目腿耍蠖际菍こI藤Z和江湖中人,花銷也相對小一些,聽說和外面差不了太多。但【軟香樓】的客人基本都是大老板、大人物,甚至還有朝廷里的達官貴人,幾乎每晚都有一擲千金的客人……”
一旁的南宮玨默默聽著,并沒有接話
——照這么看來,【軟香樓】出身的紅茹,似乎要比【沁芳樓】的女孩子高貴一些……
只聽紅茹繼續(xù)說道:“但第三樓【弦月樓】可就不太一樣啦,因為里面的女孩子個個才技無雙,琴棋書畫、詩詞歌舞樣樣精通,卻皆是賣藝不賣身,即便是皇帝來了,也不例外。所以【弦月樓】接待的客人只能是那些無關(guān)情欲的風(fēng)雅之士,自然曲高和寡,生意也是五樓里最差的一處……”
南宮玨聽到此處,不禁沉吟道:“這地方倒是適合他……”
紅茹沒聽清他的話,問道:“什么?”
眼見南宮玨不答,她又笑道:“你可千萬別小看了【弦月樓】,皇帝當(dāng)年——不對,如今應(yīng)該是先皇了——可是當(dāng)真來過,就連如今【弦月樓】牌匾上的三個金字,也是先皇親筆題寫。
聽到這事,你是不是猜到什么了?沒錯,京城皇宮里的那位紅妃,也就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紅妝】,正是出身于這座【弦月樓】!”
南宮玨這才明白,原來之前聽別人提起的那位【西江月】上的【紅妝】,不但果真出身銷魂谷,而且還是所謂的“五樓十二坊”中【弦月樓】里的姑娘。
以此推測,多半是先皇昔日游歷至此,于【弦月樓】中結(jié)識了這位【紅妝】,從而將她納為妻妾,終于成為宮中那位紅妃娘娘,也因此成就了銷魂谷在中原境內(nèi)獨一無二的地位。
一旁的紅茹說到這里,不禁有些出神,幽幽說道:“雖然我的名字里也有一個‘紅’字,但哪有紅妃娘娘那般好命,能夠飛上枝頭變鳳凰……”
她隨即回過神來,搖頭一笑,繼續(xù)介紹道:“話說‘五樓’中的第四樓【萬花樓】,名字雖然有些尋常,卻是銷魂谷的招牌特色,甚至是天下獨此一份的風(fēng)流所在。
萬花萬花,萬國之花——【萬花樓】中的女孩子,全都來自異國他鄉(xiāng)。莫說東瀛西域、南洋北漠,哪怕是極北的羅剎國,極西的波斯、奧斯曼等國,各國的女孩子應(yīng)有盡有,都可以在【萬花樓】里找到?!?p> 說著,他忍不住瞥了南宮玨一眼,調(diào)笑道:“你若是要去【萬花樓】找女孩子,可千萬要擦亮眼睛,尤其是自稱東瀛、高麗兩國的女孩子,少說有一半都是中原貨假扮的,稍不留神就要上當(dāng)受騙,白花冤枉錢?!?p> 南宮玨微微一愣,隨即說道:“我不會去?!?p> 紅茹滿意地點了點頭,接著往下說道:“至于這最后一樓【玉泠樓】,嘻嘻……卻與其他四樓有些不同,乃是專門接待一些有特殊嗜好的客人。而這些前去尋歡作樂的客人,也是一路偷偷摸摸前往,生怕被別人知道?!?p> 南宮玨沒太聽懂,不禁問道:“什么特殊嗜好?”
紅茹吃吃笑道:“世間男子,本就形形色色,截然不同。有的男人天生想要征服一切,自然也有男人是天生的賤骨頭。有些男人偏偏就喜歡被女孩子羞辱,喜歡叫女孩子用鞭子抽他,用腳踩他……”
南宮玨聽得大皺眉頭,紅茹見狀,不禁嘆道:“蘿卜青菜,各有所愛,你可別不相信。我聽【玉泠樓】里的一個小姐妹私下說過,當(dāng)今武林中一位身份地位極高的大人物,據(jù)說還是什么江西月上的高人,暗地里也是【玉泠樓】的??汀V劣凇居胥鰳恰康纳?,更是能在銷魂谷五樓之中排到第三!”
她口中所謂的“江西月”,顯然只是以訛傳訛的口誤,正是指諸葛陰陽填寫的那闕【西江月】。
南宮玨雖然有些好奇這位【西江月】上的高人究竟是誰,但也不想再打聽這些男女間的齷齪事,當(dāng)即帶開話題,問道:“‘五樓十二坊’中的‘十二坊’又是什么?”
只聽紅茹說道:“銷魂谷雖是以五樓名揚四海,但有了風(fēng)月生意,自然便有了其他生意的門路。所謂‘十二坊’,便是在銷魂谷里的衣食住行。其中分別是住宿四坊、飲食四坊、美酒一坊、品茗一坊、衣帽一坊、醫(yī)藥一坊。
若要細數(shù)這‘十二坊’,那可就說來話長了。譬如你和你的朋友們?nèi)缃裣麻降摹救鐨w坊】,便是住宿四坊之一。還有替你那位垂死的朋友診治、陽夫人的【子午坊】,便是銷魂谷中僅有的醫(yī)藥一坊……”
接下來,兩人一邊沿街道前行,一邊由紅茹細數(shù)這“十二坊”的情況和特色。待到逛完整個銷魂谷,眼看已近午時,兩人便在谷中的【魚熊坊】用了頓簡餐,炒了幾道精美的小菜。
經(jīng)過這一上午的游歷,再聽完紅茹沿途的介紹,南宮玨對銷魂谷中的布局和設(shè)施,也基本了解了個七七八八。
正如世人所言,眼前這座銷魂谷,的的確確是天下獨此一份的風(fēng)月場所;說得粗俗些,便如當(dāng)日那位【鐵膽王刀】所言,乃是天下最大的一處窯子。
如此場所,在南宮玨眼中看來,當(dāng)然不是什么正經(jīng)地方。依照他的性子,本該是避而遠之,甚至是嗤之以鼻、不屑一顧的存在。
然而正所謂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低賤之如乞丐,亦有丐幫之風(fēng)光;卑鄙之如殺手,也有天行教、鋤奸盟的聲勢。又何況是賣笑賣的風(fēng)塵女子?
是以今時今日的銷魂谷,能夠?qū)⑦@么一份不算正經(jīng)的生意做到如此地步,而且在朝野間擁有如此地位,已經(jīng)沒有人可以小覷于它,就連南宮玨也不敢心存鄙夷。
對此,南宮玨此刻最是好奇的,反而是隱藏在銷魂谷背后的東西
——若說銷魂谷之所以能夠在中原境內(nèi)獨樹一幟,大張旗鼓地做這份生意,是因為有宮中的先皇寵妃、【西江月】上的【紅妝】庇佑,那么在這位紅妃入宮之前,銷魂谷又是因何聲名鵲起?
又或者說,這座銷魂谷的來歷究竟是怎樣的?
紅茹似乎知道南宮玨心中的疑問,在兩人用過午飯之后,并未就此結(jié)束今日的行程,而是領(lǐng)著南宮玨一路往銷魂谷的深處繼續(xù)前行。直到兩人漸漸離開繁華的街市,沿著荒僻的小路來到銷魂谷北面的一座小山之前。
看紅茹的意思,接下來兩人顯然是要登上這座普普通通的小山。
南宮玨沒有多問,只管跟紅茹上山。待到沿山路上行半晌,忽見山路旁走出幾名身穿勁裝的女子,顯是身負(fù)武功,卻仿佛沒看見他們兩人似的,默默擦肩而過,飄然下山而去。
南宮玨心中一凜。他雖然不認(rèn)識這幾個女子,卻認(rèn)識他們的裝束,因為來銷魂谷的這些日子,他早就已經(jīng)見過很多次了。
話說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一定會有紛爭,也一定需要調(diào)解紛爭。所以各地才需要官府,最不濟也要有私底下的黑道勢力來做調(diào)解。
而銷魂谷這等煙花之地,前來尋歡作樂的客人魚龍混雜,無論黑白大都是非富即貴,眼花耳熱之際,紛爭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稍有不慎便會釀成大禍。所以調(diào)解其中紛爭,無疑至關(guān)重要。
但此間顯然沒有官府,更不可能容納什么黑道。要想調(diào)解其間紛爭,自然就要靠銷魂谷自己,也便是南宮玨多次見到的這些身穿勁裝的女子。
南宮玨之前就曾親眼見過兩名客人因一言不合,雙雙跳下花樓,拔出兵刃在街道上大打出手,其武功之高,顯然都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
——誰知這兩人交手不過數(shù)招,便被一名從暗處出現(xiàn)的勁裝女子分別奪去兵刃,當(dāng)場嚇得他們一身冷汗,再也不敢造次。
還有一次紛爭,又或者說是沖突,雙方加在一起少說有五六十人,眼看廝殺一觸即發(fā),卻被一名藍衫女子帶著兩名勁裝女子阻止
——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三名女子便將失去理智的五六十人盡數(shù)制服。尤其是為首的那位藍衫女子,南宮玨雖沒看清對方的樣貌身材,但觀其招式身法,分明是江湖上一等一的高手,至少不在自己對陣過的【靈鷲三鏡】之下。
由此可見,這些身穿勁裝的女子,正是銷魂谷中調(diào)解紛爭、維持秩序之人,也便是真正掌管經(jīng)營著銷魂谷的那股幕后勢力。
至于自己此刻又在這條山路上撞見她們,莫非在這座毫不起眼的小山之上,竟然有銷魂谷的什么要緊之處?
或者,這個出身【軟香樓】的女子紅茹,此刻難道是要帶自己前去拜見銷魂谷幕后的那股勢力?
就在南宮玨思索之際,紅茹自然已經(jīng)看在眼里,不禁笑道:“你放心,今日我?guī)闱皝恚緛砭褪撬先思业囊馑?,所以谷里的花仙不會阻攔我們?!?p> 南宮玨一怔,脫口問道:“花仙?”
紅茹笑道:“原來你還不知道,護花之使,是為仙神。所以維護谷中秩序的這些女孩子們,都被稱之為‘花仙’;每一個女孩子都是以一種鮮花為名,個個都是極厲害的高手。”
頓了一頓,她又補充說道:“除此之外,在‘花仙’之上,還有七位‘花神’分管各處事務(wù)。每一位花神都是心思縝密的頂尖高手,別說是在銷魂谷中,就算是在谷外也難尋敵手?!?p> 南宮玨微微點頭,喃喃說道:花仙……花神……
也就是說,自己在谷中見到的那些勁裝女子,便是所謂的“花仙”。而在她們上面,還有統(tǒng)領(lǐng)這些花仙的七位“花神”
——那晚自己看見的那位率領(lǐng)兩名勁裝女子調(diào)解雙方紛爭的藍衫女子,多半便是其中一位“花神”。
想到這里,南宮玨不禁問道:“花仙花神,全部都是女子?”
紅茹笑道:“整個銷魂谷中,本就是女子當(dāng)家,莫非你不知道?”
南宮玨頓時愕然
——是啊,銷魂谷以風(fēng)月營生,維持秩序的也全部都是女子,若說此間乃是女子當(dāng)家,自然是在情理之中。
他再問道:“所以你方才說,要見我的那位老人家,也是銷魂谷的七位花神之一?”
卻見紅茹搖頭笑道:“七位花神各司其職,眼下又是銷魂谷危難之時,哪有工夫見你?所以今日要見你的,乃是昔日一手創(chuàng)立銷魂谷的那位老人家、也便是此間真正的主人?!?p> 說著,她收斂笑容,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罕見的崇敬,恭聲說道:“這里所有的女孩子,都稱她為‘老祖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