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這泰遠年間，國運承平，天下大和。君王勤政而愛民，朝臣克己而奉公，將士精武強碩，黎庶和穆安康。遠近六年之內(nèi)，和風順水，秋實藹藹，士農(nóng)工商皆循己道，四海九州琴瑟升平，放眼望去好似是桃源之地、祥瑞之國。
這年八月秋社，在這京城醉仙樓外，街道兩側(cè)人來人往甚是喧囂，今日乃是立秋之后第五個戊日，農(nóng)家秋收已然完畢，各地紛紛按照習俗立社設(shè)祭以祭祀土神，期間還要備上社糕、社酒互相贈送，若自家沒有釀制社酒，自是需得出門購置，而這醉仙樓內(nèi)“天下無雙酒”正是當世一絕，有著“天下獨一銷魂酒，絕世無雙醉仙樓”的金字招牌。
說起這金字招牌，那可不是虛譽謬贊，當今圣上玉燭曾慕名前來折身御鑒，品罷此酒只覺回味悠長不能自拔，當即龍顏大悅，親筆題下墨寶做賞，自此醉仙樓更是聲名鵲起，享著譽“天下第一酒樓”之美稱。而此等佳節(jié)之際，店內(nèi)美酒更是被爭相購買，富商豪紳自不必多說，那貴戚宮院的丫鬟小廝也是不勝枚舉。
再看這門前的小商小販，各種雜物貨攤連綿成片，本就不寬裕的道路被生生擠沒了，又加上此起彼伏的叫賣聲，路人之間連說句話也聽不清楚。
醉仙樓大門前側(cè)，幾個長衫書生正在高談闊論，青衣書生高聲說道：“我看還是作罷，今日來晚，眼見是輪不上我等了，不如去棲鳳閣吟詩作對，也不算白走一遭?！迸赃呉粋€油光滿面的書生連聲附和，收起折扇點頭說道：“說的也是，趁早趕去棲鳳閣，還能見見桂荏小姐，豈不美哉？走罷走罷?！睅兹丝磥淼故侵就篮现耍醇绱畋车?，折身準備離去。
“幾位公子，算一卦如何？”沒走兩步，一個算卦的就湊到跟前，晃著招牌叫住了幾人，只見手中招牌上寫道“一眼看穿人間事，兩耳先于天下聞”。
青衣書生好似不太耐煩，沒有搭理繼續(xù)從人堆里往外擠，倒是同行的幾位書生不急著走，平日他們倒也見過自稱“神算子”之類的卜卦人士，但大多數(shù)都是看生辰八字、眼觀面相等法子算人禍福，像這種自稱通天曉地的還真沒見過，幾人來了興趣，開口問道：“倘若你真有如此神通，且先說說看我們幾人姓氏如何？”“這還不簡單？諸位且聽我慢慢道來~”說著就拉上幾人往一邊去了。
隨在身后的一名男子順勢得了空子，拎著酒壺擠到醉仙樓門側(cè)，抬頭望著御題匾端詳了幾眼，便折身進了店內(nèi)。
大廳放眼望去似是有十間屋子大小，陳設(shè)裝潢豪橫奢華，大抵是因為店主任過高官的緣故，使得本店品味與其他酒樓不甚相同，柜臺上寫著一面殘聯(lián)“奇變偶不變”，應當是設(shè)上聯(lián)以求下聯(lián)，不過這上聯(lián)看起來頗為奇特，一時讓人摸不著頭腦。
正尋摸之間，小二過來招呼，見他提著酒壺，便知是來打酒的，順手指著一側(cè)的酒柜說道：“客官是來打酒的吧，瞧見沒，那里便是了。”男子順眼望去，確實是有人專門在那站著打酒，便抱拳道謝，小二稍退半步，微微彎腰，提聲喊道：“得嘞，客官您里邊請~”
等出了醉仙樓，男子噓了口氣，將攥著的銅子而放回兜里，拎著酒壺就準備回家，忽的旁邊一個滿臉麻子的小矮個叫住了他：“晉望？”。男子聞聲回頭，笑道：“吳懈？你也在這啊。”
吳懈跟晉望一樣，都在城內(nèi)當任，做的是獄卒的差事，這吳懈雖說個子小膽子更小，還長著半臉麻子，人人都戲稱他叫“吳麻子”，但勝在油嘴滑舌，頗有幾分察言觀色的本事，混的也是風生水起，獄中來往的官差他都能攀談上幾句，既是相逢，晉望便拱手問道：“可是來打酒的？”
“那倒不是?！眳切高B連擺手，湊到晉望跟前悄聲說道：“今個婆娘回娘家去了，正巧獄里又得了張國舅家賞來的銀錢，這不正準備去棲鳳閣喝上兩盅么?！?p> 又是棲鳳閣，晉望只是聽這名字就不下七八回，這等風月場所他自然是不甚了解，不過想必這家店里可能別具一格吧。比起這個，倒是吳懈說的另一句話有點奇怪，這張國舅乃是宮里貴妃娘娘的親弟弟，為什么會給他們牢里獄卒送禮錢呢？
不消多想，晉望張口便問：“奇了怪了，張國舅家為何要給我們送禮錢呢？可是有緣故？”
“人多嘴雜不便多說，今晚上咱倆值夜再給你說罷~”吳懈拍了拍晉望的肩膀便揚長而去了。
晉望瞧著吳懈走遠，也只好是犯著嘀咕回家去了，一路想著吳懈說的話，越想越不明白，忽得又記起來吳懈也是這醉仙樓的?？?，據(jù)他所說這醉仙樓內(nèi)甚是奇特，想這其他酒樓都叫小二，小廝，也有這鄉(xiāng)下酒館喚做閑漢的，但醉仙樓內(nèi)卻叫“服務(wù)生”，也不曉得是什么說辭，更匪夷所思之事便是店內(nèi)竟有“女服務(wù)生”，喚做“女仆”，也果真是“天下獨一份”了，不過這女仆并非每日都有，只在某些節(jié)日才會出現(xiàn)，想要遇上還需機緣巧合。
想著這些匪夷所思之事，慢慢也就到了家中，男子推開院門進去，一邊放下酒壺一邊喊道：“娘親父親，孩兒回來了?！敝灰娞梦莩鰜硪幻麐D人，大抵五十有余，身穿粗布短衣，頭戴翠玉發(fā)簪，手上捧著一個瓷碗正在和面，見孩子回來便笑道：“望兒回來了，今日城內(nèi)人多罷，我方才還想著讓你捎帶著買點雞鴨鹵食，好招待你姐姐，你看早上也忘記說了，這會你回來就算了吧?！?p> “既是如此，孩子再去買便是?！?p> “罷了罷了，進屋歇息吧，晚上還要值夜呢?！?p> “哎，是了?！?p> 近了晚上，晉望的姐姐回到家中團聚，按照秋社習俗，眾人紛紛將新葫蘆、新棗等送給姐姐，這喚做“宜良外甥”。與姐姐寒暄了幾句之后，眼見天色漸暗，晉望草草對付幾口飯便要起身去值夜，大哥和嫂嫂勸道：“望兒再吃些吧，夜長秋涼，晚上怕是冷得不行?！?p> “不了嫂嫂，再晚些怕是趕不上替班了?！睍x望說著便出了門去。
走在城邊小道上，望著各家張燈結(jié)彩合家歡睦，晉望也甚覺欣慰，秋社一天家家戶戶都是把酒言歡好不快活，自己倒是沒有這個福分，還得到獄中值夜賺錢，心里不由得空落落的。
待到獄中換完班次，晉望便同吳懈一道打著燈籠去照例巡監(jiān)。秋社之日，牢內(nèi)犯人倒也安生，團聚之日卻呆在這大牢里頭，不免有些都郁郁寡歡，也沒了往日喧鬧聒噪的心思。
“瞧見沒？這個就是新來的罪囚?！弊叩揭婚g牢前，吳懈低聲告訴晉望：“張國舅家今個賞銀就是讓咱們好好招呼招呼，你說這小子，皇親國戚都敢惹上，真是不知死活?！?p> 晉望這才明白，張國舅家賞來銀錢，原來是為了這么個犯人，聽吳懈話里意思，大抵是要教訓教訓這個犯人。晉望應了兩聲，還想問什么但是忍了下去，同著吳懈繼續(xù)巡監(jiān)。
待到夜近三更，牢內(nèi)也安生了下來，吳懈拉著晉望離開桌子拐到角落，從衣內(nèi)摸出一串銅子兒塞給晉望，悄聲交代：“拿著吧，牢頭交代了人人有份，可得看好了剛才那小子，別讓他在咱這呆的舒坦了，晚上多照顧照顧?！?p> 晉望并不伸手接著，看了眼過道，把錢推了回去：“行我知道了，這錢你收著吧，我照辦就是?！?p> “行了行了。”吳懈連忙抓住晉望的手，又勸道：“真當自己是吃齋念佛的和尚了？給你你就拿著吧，在這地方當個正人君子給誰看??？以前你不要給我就算了，我也不說你了，這回可是給了一貫錢呢，拿去喝個小酒買點東西比啥不強？在這苦哈哈的可沒人可憐你?！?p> 晉望并不做聲，吳懈見此便順勢將錢塞進了晉望衣內(nèi)，然后又拿出一把鑰匙遞給晉望，交代道：“牢頭特意把那小子牢門鑰匙留給咱們，說是夜里每半個時辰叫醒他一次，讓這小子睡不了踏實覺，鑰匙就放你這，可得拿好了?！闭f罷便往回走去。
回到桌上，晉望有些局促，望著桌上的油燈也不知道說些什么好，只覺得懷中揣著的一貫銅子兒沉甸甸的，像是壓著什么東西，可是又說不上來，獄中犯人眾多，難免經(jīng)常有人前來打點，有讓幫忙給犯人買點吃食的，有求見犯人一面的，還有犒勞獄卒讓犯人少吃點苦頭的，總之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晉望倒是從不收錢，能幫上忙的隨手也就幫了，但為了這些情理之內(nèi)的小事拿人錢財總覺得對不起自己的俸祿。吳懈開始也還勸著不拿白不拿，后來晉望干脆直接把錢給吳懈讓他喝酒他也就不說了，只是覺得晉望這人自己看不透。
話說吳懈看見晉望如此這般神魂不定，還以為是害怕被發(fā)現(xiàn)丟了差事，便斟了碗茶遞到跟前，探頭說道：“我跟你說啊用不著怕，像我這樣混的時間長了啥事都見過，牢里的情況外邊不可能知道，再說了咱們這點俸錢養(yǎng)家糊口實在緊實，撈點外快也是情理之中，上頭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不干的太過火也沒人管，你別覺著分文不收有多清廉，沒人在乎！錢落兜里了才是實惠?！?p> 晉望繼續(xù)瞧著油燈，心里琢磨著吳懈說的話，他自是不大認同，既是拿了朝廷的官俸，自當老老實實的上班，為了法外之情拿人錢財實在良心不安。
吳懈見晉望沒搭理自個，便又說道：“行了行了別琢磨了，跟你說個有意思的事，就是剛才牢里新來的那小子?！?p> 聽到這里，晉望來了點興趣，抬頭看著吳懈示意他繼續(xù)說下去。
吳懈喝了口水，說道：“前些陣子貴妃娘娘的弟弟張國舅從棲鳳閣納了個小妾，誰知道剛進了洞房還沒等過夜呢，這小子可就闖到府上來搶新娘子，人倒是沒搶走，但是也砍死了好幾個家丁，你說這事稀罕不稀罕？”
晉望聽了之后也覺得稀奇，便追問：“前兩日傳出張國舅家遇刺，難不成說的就是此事？”
吳懈垂下眼瞼，低聲答道：“就是這事，闖到國舅爺府上殺人搶親，這貨死罪是跑不了了，我估摸著張國舅也是氣得夠嗆，得虧動靜大驚了官府，才讓這小子送到了大牢里，要不然啊，當場打死都是活該。”
晉望倒是好奇，此人為何敢到國舅爺府中搶親呢？莫不是精神失常？剛想向吳懈再問上一問，但吳懈已然不想多講，于是二人草草聊點其他雜事，一夜也就這么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