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爺也是服氣,從沒想到過弄回這么一頭犟母驢!跟了他半年,折騰了他半年。起先逃跑是家常便飯,屢逃屢敗,屢敗屢逃,后來深知逃不掉,就成心給他添堵,倒也不吵不鬧,就是不聲不響偷東西,古董、字畫、手槍、房契……動輒就摸出去賣掉了!再不然就是朝他要錢,為的就是讓他生膩、讓他厭惡,從而把她拋棄!
被拋棄是她夢寐以求的愿望。
可是她偏偏算錯了,且不說戎長風留著她有用,即便她真就是討來做暖床用的,憑她那些小奸小壞也沖撞不到他。
細聲細氣,小小可可的,不聲不響地偷東摸西,像個憋著壞的小啞巴。
起初家里沒了東西,仆婦聽差還急著抓賊查臟,后來發(fā)生的多了,大家都知道是她所為,就橫是沒法子說什么了,連四爺他自己都沒柰何。更要命的是,被抓臟了之后,小東西她不承認,哪怕買家來指認,她也死不認賬。
再不然就是給你來一個美人垂首不吭氣,反正我不吭聲你為難不著我。
所以戎長風他能怎樣呢?就由她好了。至少現在不逃跑,還肯假裝乖順,雖然他知道她的乖順是在為逃跑做掩護,但只要她逃不掉,就得一直假裝乖順下去不是么。
羅副官退出后,四爺吸著煙想了一時心事,待手上的半截煙吸完,才入內室。
進到臥房后,月兒已經睡沉,重新穿了乳白色的綢料貼身衣,小身子一團云霧地臥在那里,仿佛明晃晃的綢被上落了一朵云,是人就忍不住想要觸她一觸。
于是四爺輕輕地俯身下去,臉搵著臉偎了一偎,一邊問“睡了不曾?”一邊將手伸在懷內摸她,見她不動,又往綢褲里伸下手去摸了一摸,說:“別裝,快醒來,有好東西給你!”
四爺不把偷竊當回事,但月兒畢竟不曉得,此時她確實是在假寐,方才奶娘進來嘮叨說她不曉事,若不是羅副官追討及時,好端端的一只青花瓶就給別人送到當鋪里了,還說羅副官進了書房,也不曉得會不會跟四爺告狀,若是四爺發(fā)起火來,可勿要頂嘴云云,把她說得嚇怕個不了,于是就假寐……
可四爺此時的摩弄沒完沒了,她只好口里呢喃道:“四爺叫吾睡一睡……有月信哩……”
四爺本來以為她真睡了,罷手不要再纏她。不料她竟扯謊扯成了習慣。
他由不得就好氣又好笑,斥道:“今兒若說來月信,可是要扯下褲子來驗的?!?p> 月兒給這句話嚇得醒了半片,美人垂首不言語了。
四爺見把她弄醒了來,不由大笑,拍了拍她的臉,說:“你給我說說,最近又偷什么了?”
月兒不能裝睡,游魚出聽,低低說:“沒偷額?!?p> “怎么沒偷,四爺的心都給你偷走了,還沒偷么?!?p> 說時,人已經進了月兒的被窩里,把月兒綿綿地摟到懷里,戲說:“你想怎么偷就怎么偷,四爺都是你的,別的還不是你的嗎!”
他又開始撮哄她了,這是慣有的上床前奏。一向如此。只要沾床,床下那種狗官一樣裝模作樣的臭架子就蕩然不存,唯剩食色性、色性食,被窩里使棍,床鋪上拿人,是個壞人。
他輕輕吻了吻她的耳窩,聲音忽然變得很低:“跟了四爺這么久,真要是跑了,不會想四爺么?”
月兒哪里顧得聽他撮哄,他的一只大手就夠她招架了。又是剝衣又是那啥的,弄得她胃中犯嘔、心頭起毛,就嗔:“滅了燈好來!”
四爺說不滅燈,不喜黑處做事。
月兒作惱,囁嚅道:“吾一向有些兒羞明,儂又不是不曉得,若是這么樣,吾再也不要儂做了?!?p> 四爺說管你要不要!
他已經是浪上火來,哪能忍得,笑罵:“小猖婦你作死,非弄急了我才歇氣!”
翌日將近午間,映月才醒轉,四爺早已不在。玉燈兒擎著一只雞毛撣子,在房間里無聲無息地撣衣櫥、拂妝臺,見她醒來,便去扭開無線電……
無線電里正在播報社會新聞,阮玲玉自殺了。
映月一驚,愣了好久,最后才慢慢緩過來。
這是民國二十四年,諸多歷史謎團在這一年發(fā)生又消弭,血腥冷酷的政治謀殺、纏綿悱惻的愛情悲劇、以及一代名伶的香消玉殞,但是映月明白,這些都不能打亂上海灘的節(jié)奏,待雨過天晴,十里洋場依舊是紙醉金迷,夜夜笙歌……
她生來是上海灘的女兒,對于這里發(fā)生的一切都不會太過驚異,事情發(fā)生了,她當一樁市井新聞聽一聽,怔一怔,不過爾爾……
或者說她個人的經歷讓她整個人變麻木了,其實麻木了才好,就不會像某些人一樣,輕易地選擇死,她要活著,并且要活出彩頭。吳媽常說命是天定的,她不信,不信自己逃不出當小老婆的命,不信自己就這樣做個玩物,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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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媽擰著小腳進來,說四爺留了話,上學的事,要跟林家老爺太太知會一聲才妥。
映月聞言著惱,曉得戎長風是料定父母會反對此事,想借風攔阻她。
吳媽說:“早起吾已經跟太太在電話機子上講過了,太太叫儂今朝回去一趟。”
映月無法,午后叫了一輛黃包車,往JA區(qū)林家公館去了,車子在石庫門洋房前停下,正遇上姆媽要出門,見她來,又轉回家來。
“出了閣的人,哪有再去念書的道理!”姆媽開門見山。
映月嘟囔道:“怎的就沒有,多了?!?p> “那是些什么人?舊軍閥的姨太太、銀行家的外室、有個登樣些的人么……”林太太說到這里卻覺著不對了,自己打了自己的臉,女兒現在不就是姨太太外室么?
于是就嘆氣:“勿要胡來了,儂就好生待著,他那姓金的少奶奶一進門,也就該帶儂回戎公館!儂若任性胡鬧,給伊拉府上捉去把柄,在老爺太太跟前參你一本,還回得去么?你一輩子只做外宅不成!”
林太太說起戎家就心堵,那姨太太的名分又何嘗比外宅高明些個,清清白白的千金小姐做了小,林家算是給他們坑苦了!
可是氣歸氣,究竟生米煮成了熟飯,不勸女兒隨運又能哪般!各人有各人的命,映月怕是命定就是這么個造化。做父母的都希望自己的囡晶瑩漂亮,可是林太太自來就沒有為映月得意過,每聽人贊女兒鮮美就憂心,仿佛料到她要跟著那張臉吃虧似的!
林太太拿起團扇胡亂搖了幾下:“念書儂是勿想,早前便是念書害了儂,乖乖呆在家不會落到這份田地……”
映月默著,也不曉得有沒有聽進去。天井里有三五細竹,雀子在其間唧唧溜溜鳴囀,一會兒跳東,一會兒跳西,一會兒又撲撲著翅膀飛走。
她瞧著雀子,姆媽瞧著她,忽然間的,她悶聲道:“為什么?”
“薩?”
映月:“不叫讀書不單因為出了閣,真正忌諱的,是那個所謂的‘天份’吧?”
姆媽一怔,顯然曉得她在說什么,不由嘆氣:“瞧,到如今儂也不懂得父母苦心。”
映月低頭:“是不懂,一個人的天份為什么就非要藏著掖著?!?p> 她說著,陷入了回憶,出閣那天,父親對她說:“為父沒有其他囑咐,只是一點,萬萬不可泄露你的天份!”
這句話從小到大不曉得聽了多少回,‘天份’二字也從她記事起就反復出現——
五歲,家仆捧著一本冊子道:“老爺、少爺,奇事??!真看不出小小姐有這般天份,整整一卷古書,通讀一遍,竟全篇背了下來,簡直是過目不忘之奇才?。 ?p> 然不過數日,家仆被遣了出去,不再為林家當差。
六歲,賬房先生扒拉著算盤在盤賬,小映月爬上柜臺:“儂在算什么?吾來算好叭?!?p> 賬房先生:“小姐莫鬧,老先生我正糊涂著?!?p> 小映月指著賬簿小嘴叭叭道:“糊涂薩?三十六封白銀加一十七封再加五封再加一十九封再加二十一封再加一十八封,不就是一百一十六封伐?”
賬房先生吃驚,拿過另一本賬簿:“來來來,算算這個。”
小映月一邊念念有聲一邊心算:“三百六十九萬八千五百二十六加倆萬伍仟八百六十九加一千二百九十六加五百六十九萬八千五百二十三加……”
賬房先生捋著胡須微笑,看著小映月。
小映月脫口道:“等于一千六百六十六萬四千一百八十九?!?p> 賬房先生不可置信:“神童!神童吶!“
賬房先生興沖沖去跟老爺少爺道賀,然林繼儒和林諱道父子倆對視一眼,眉間卻現隱憂。之后不過數日,賬房先生亦被辭退。
再然后,映月七歲了,弄堂里挎著花書包的小女孩坐上黃包車去上學,小映月艷羨地看著她們從身邊經過,每每如此,她便去纏著父親:“為啥別個都去學堂,就吾不能去?”
林諱道正要說什么,煙塌上的老爺子咳嗽幾聲,拿一雙渾濁的老眼覷他一下,他便硬生生頓住了,無奈地愛撫小映月的頭:“再過些年,再過些年便可以了?!?p> 然而疏忽八年過去,十五歲及笄之年,映月已亭亭少女樣,雖讀遍家中藏書,但依舊不允外出,她使氣絕食:“父親,儂忍心讓孩兒呆在家中做古董伐……”
林諱道糾結,目光朝父親所居的上房瞧去,那里靜默無聲,因為老爺子患了一種老年癥,記不得過往,也識不得人,更管不了家了。
老爺子干預不得,加之月兒絕食死磕,林諱道終于松動了,允她去讀書,但約法三章:書面知識可學,但絕不許泄露天份……
映月不明白,就是不明白,天賦異稟有什么可隱藏?
雖然父親給過解釋,說不希望她被才華所累,生逢亂世,要明哲保身為是。但她總歸覺得此言太過牽強,隱隱有種家里有事瞞著她的幻覺……
姆媽道:“儂莫再犟了,今朝父親不在,若是伊在,也必然不能依儂?!?p> 映月不語,心中卻定了主意。
接下去,她日日催戎長風兌現承諾,戎長風延宕了大概一周時間,眼見著拗她不過,也就只好辦了。
所有手續(xù)一一辦妥,就又是一個禮拜過去。
這一日,她在棋盤街的一家書局置辦學堂要用的物事,竟結識了一位與她年歲相仿的女學生,再一問,對方竟也是清心女塾的,正是她即將入讀的女子中學。倆人越發(fā)聊得來,由書店出來后,便相約一起蕩街。
女學生學名鮑仙仙,性子開朗,話特別多,倆人一路聊著,經過工部局時,有一輛道奇軍用吉普遠遠從對面駛來,映月心下叫聲不好,別是四爺那輛車吧?
說來也怪,這種車在上海并不少見,但映月覺得自己今日的第六感邪氣準,此車必是四爺的,她緊張起來,萬一四爺停車喚她,應是不應?
還未入學,就給校友得知姨太太身份,這可如何是好!要知道她為了身份不被識破可是煞費苦心,特意讓戎長風找了離家最遠的一所女高。
“密斯林,儂怎么了?”鮑仙仙察覺異樣,問過來。
月兒還不及回答,另一個聲音就出現了——“月兒?!?p> 不是四爺又是誰?
映月有兩秒鐘的腦仁兒崩裂,但她迅速收拾心緒,臉腮浮笑,揚臉看過去。
四爺從沒見過她如此笑臉相迎過,倒有些意外。
“巧額,戎先生?!焙靡粋€禮貌靦腆的林映月。
戎長風覺出不對。
“儂這是要去公事房么?前日在貴府參加戎小姐的生日宴,勞儂司機送回家去,還不曾答謝儂來……”
戎長風臉色不好看了,刷地合上車窗簾,“開車!”
車子走了,映月似乎都能聽到戎長風心里罵了一句‘混賬東西!’
但總歸是松了一口氣,她對鮑仙仙道,“密斯鮑,剛剛講到哪里了,儂繼續(xù)講,邪氣有意思?!薄?p> 話剛落,聽到身后一聲急剎車,她和鮑仙仙下意識回頭,只見那輛道奇忽然停下了,有位大兵也就是該車的司機下車,照直向她們走過來。
映月心中暗呼‘不好’,飛快思索對應辦法。
大兵軍裝筆挺、雄赳赳走過來。立正、敬禮,道:“少……”
卡一秒,改口,“林小姐,我們七小姐有請,讓您!立刻!馬上!到府上一趟?!?p> 林映月如遭雷劈,但不能不忍,她道:“勞駕回復一聲,稍后趕過去,現在不便?!?p> 大兵咔立正、咔敬禮:“不好意思,必須現在??!”
林映月氣得手指顫抖,平復了一下才勉強讓聲音保持正常:“現在不去?!?p> 大兵又一個立正、敬禮:“對不起!您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然后立正、敬禮:“請您移駕上車!”
鮑仙仙早就驚得下巴頦都快掉了。
映月知道再僵持下去會有多么難堪的場面出現,只好硬生生忍下即將冒出來的眼淚花,對鮑仙仙道:“個同學愛開玩笑,密斯鮑勿見怪,吾去一去,密斯鮑且回吧,禮拜一學堂里見。”
鮑仙仙滿心疑竇但又不便相問,遲疑地揮揮手。
月兒轉身的剎那淚流滿面,跟著大兵走到車前,大兵替她打開車門,她木訥地上車了,默然不語,任憑眼淚大顆大顆地掉下來。
他可以在家折騰她,可以在床上折騰她,但不可以在別人面前扯掉她的遮羞布……今天這一幕,堪比半年前那個夜晚…
四爺閉目養(yǎng)神,并未看她,但知道她現在什么樣。
“心里不痛快對吧。”四爺并未睜開眼,聲音有點冷,“但我告訴你,這是原則問題,我不能慣著你!”
“我是你男人!沒有什么見不得人!今天初犯,給你留了面子,下不為例!”
可可以力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