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下午三點鐘，張文華仍然沒有回到虹口醫(yī)院，這讓一直呆在醫(yī)院的陳小寶不免有些焦急起來。此為此前約定，下午四點就要給病人做手術(shù)了，現(xiàn)在不到一個小時，張文華也該回來了。她多次給在民國路上的那家診所打電話，催他回來，但他總說忙，今天看病的人多，讓她告訴病人，手術(shù)再往后拖拖。至于拖多長時間，他也沒有說，只是說這邊的病人看完之后，就回去。而這邊病人一方也來催了，陳小寶只好穿上白大褂，拿起聽診器、血壓計和體溫計，煞有介事地到病主房給病人做一番測量，以敷衍一時。
“顧醫(yī)生干什么去了？怎么還不回來？”男人很是焦急，又再問了。
“哦，他太忙了，好幾家醫(yī)院都請他當醫(yī)生，可能暫時抽不開身吧。”陳小寶只好敷衍幾句，“正好，趁醫(yī)生沒來，我給她量量體溫、血壓什么的。等醫(yī)生來了，馬上動手術(shù)?！?p> “醫(yī)生什么時候回來？”
“我剛才打電話催了，說馬上就回來了。”
“馬上，馬上，從一開始就說馬上，也沒有馬上?！蹦腥肃洁熘г沟溃耙?，我們?nèi)e家醫(yī)院了?！?p> “你不用急嗎？心急吃不了熱豆腐，好事多磨嗎。”
“那手術(shù)還做不做了？”
“做，做，等張……顧醫(yī)生回來，就做?！?p> “哎，你們的信用真是太差了?！蹦腥苏f完，出去了。他告訴病人，說自己去外面看一看醫(yī)生有沒有來。
這時，躺在病床的女人突然抓住了陳小寶的手腕，陳小寶感到那手是那樣有力，長長的指甲幾乎要扣到肉里面去了。她看到，病人盯住自己的眼神直直地，她感覺這眼光猶如電一般，讓她不覺打了一個寒戰(zhàn)，感到一絲恐慌，沒想到這位看似病焉焉的女子竟然有這么大勁。
“你說，你告訴我實話?！辈∪藟旱吐曇魡?。
“告訴我什么實話？”陳小寶對病人的問話感到有些莫名其妙，難道是她發(fā)熱，說的胡話？
“有人告訴我，你們是假醫(yī)生。醫(yī)生的執(zhí)照都是花錢買來的，是不是真的？”
陳小寶一時呆住了。她實在沒有想到，病人會說出這家醫(yī)院不可告人的秘密。這個秘密只有身邊最近的親人才知道，親人們也因此都不上他們開的醫(yī)院來看病，外人是不會知道的，何況又是從四川來的外地人，她怎么會知道的，難道有人告訴她？不會的。聽她說話，剛到上海沒幾天，不可能認識幾個人的。難道她有特異功能？能未卜先知？“沒……沒……”陳小寶一時語塞，變是有些結(jié)巴直來，不知道說什么好，臉色也更加蒼白。停了片刻，她才問病人，“這是誰告訴你的？”
病人松開了緊握她的手，冷冷地笑了，“你先告訴我這是不是真的？”
“這純粹是胡說，如果是假醫(yī)生，我們不是在圖財害命嗎？我們不能開醫(yī)院嗎？可不能胡說?！标愋毸坪鯊膭偛诺木o張中緩過神來了，嘴中不停地分辯著?！澳愀嬖V我，是誰告訴你的。”
“沒誰告訴我，是鬼?！闭Z調(diào)依然是冷冷的。
“鬼？”陳小寶睜大了眼。
“你還記得你們以前為一個青幫大佬的姨太太做手墮胎手術(shù)嗎？是她告訴我的?！?p> “她什么時候來過。對了，她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
“你也知道她死了？”
“當然知道啦?！?p> “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嗎？”
“不知道?！?p> “不知道吧，她在你這兒做完手術(shù)之后，回家不久就死了?！?p> “這跟我們醫(yī)院有什么關(guān)系？”
“你別裝了，你心中明白?！闭f完這句話，那病人就不再說話了，只是冷冷地笑著。其實，陳小寶也知道這事，而且是她心中難以彌合的傷疤。當時，病人的家屬還找到醫(yī)院，說要將他們告到法院，告他們非法行醫(yī)，圖財害命。當時，陳小寶和張文華都嚇得膽戰(zhàn)心驚，他們知道，對方是怎樣的人，是他們不敢得罪的黑幫大佬。要是平民百姓，張文華就會找人連唬帶嚇地把他們趕走了。他只好拿出一筆巨款來息事寧人。要是這病人不說，陳小寶早已將此事忘得一干二凈了。待病人一提，便不免心中猶如被針扎了一樣，當時又是賠錢，又是賠禮，就差點給死人披麻戴孝了。低三下四，受到的屈辱，是陳小寶此前一輩子都沒有經(jīng)歷過的，因此，當病人一提起，這種屈辱感便一股腦地從記憶中閃現(xiàn)出來。她有些厭惡起眼前的這個病人了，這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成心讓我難堪啊。
此時，男人回來了，看到陳小寶的臉色十分難看，問道，“梁醫(yī)生，你這是怎么啦？”
陳小寶穩(wěn)了穩(wěn)神，忙說，“沒什么，沒什么，剛才不小說被沙子迷了眼?！?p> “沒事就好。你再催催顧大夫吧，我們在這兒已住了一天多了，說好的今天下午做手術(shù)，你們怎么能這么不守信用呢？”男人抱怨道。
“好，好，我這就上去打電話催催?！标愋毎筒坏民R上離開病房，她感覺自己身上已經(jīng)是火辣辣地難受了，不喬熱的，還是緊張的。
回到樓上，陳小寶連忙洗了把臉，她相信世界是有鬼的，她也相信病人的話是真的。但話從病人的嘴中說出來，她感覺被病人扒光了衣服。她知道自己與張文華都是假醫(yī)生，一開始的時候，她也有些不安，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來找他們看病的人越來越多，也沒有出什么大事，她也就心安理得了，把自己當成了真的醫(yī)生。剛才在樓下，病人的一席話，一下子把她埋藏地隱私給揭露了出來，就像妖怪被照妖鏡一照，現(xiàn)出了原形一樣。把虛假的外衣給剝了去，又回歸到原來真實的面目，她反而感到不適應(yīng)了，一下子就她的虛榮心給打碎了。她抓起桌上的茶杯，狠狠地往地上摔去，玻璃碎了一地，閃著光。她突然又恨起張文華來。她說，不要收下這個女人，他非要收，收下她，真氣人。
陳小寶再次拿起電話，撥通了民國路診所的電話。當聽到張文華“喂”的聲音之后，陳小寶的氣就不打一處來，氣呼呼地問道，“你到底什么時候回來？”
“快了，快了?！彪娫捘穷^仍然是這兩個字，似乎還有些頗不耐煩的意思，“你老打電話干什么，我忙著哪，不是跟你說過了嗎？我這忙完就回去?！?p> 陳小寶有些愣了，感到有些不可思議。因為這還是張文華第一次用這樣的語氣給自己說話，以總總是像個溫順的小毛驢。張文華的反常，是不是遇到什么不順的事情了？
“你咋唬什么？”陳小寶也沒好氣，但語氣還是變得比較柔和了，“我問你什么時候回來？”
“快了，快了?！?p> “你快了是多快，剛才你也是說快了，也沒見你快?！?p> “再等等，再等等?！?p> “病人不想等啊?！?p> “不想等？我現(xiàn)在回不去怎么辦？”
陳小寶知道，無論怎么催，張文華都不會馬上回來了，她有些泄氣了，算了吧，那就慢慢等吧?！澳氵€是快點吧。這個病人快把我氣死了，給她做完手術(shù)，讓她趕緊走，別讓她在這兒煩我了?！?p> “怎么啦？”張文華的聲音也緩和了下來，問道。
“沒什么，就是氣人?！标愋毑幌胝f出他們被病人識破的真相，說出來，只會氣人。
“哦，我這兒也在生氣呢，剛才有個人把我氣得不輕?！?p> “怎么回事？”
“不說了，回去再說吧，我還忙著哪?！?p> 電話掛了，陳小寶放下電話，心中感到十分失落。她發(fā)覺，近段時間以來，特別是病人住進醫(yī)院這一天多的時間里，自己就感覺腦袋沉沉的，渾身不舒服，心煩意亂，穩(wěn)不定心神。這是怎么啦？是不是跟自己懷孕有關(guān)？陳小寶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也是這兩天的事，還沒來得及告訴張文華。如果告訴他，他會怎么做呢？是留下，還是會像很多男人一樣，不敢告訴老婆，只能打掉完事？而張文華的原配，已近臨盆，也就是這十多天的事，就生產(chǎn)了。這時，張文華會同意自己生下這個孩子嗎？這也是她一直擔心的事情?！白约簳粫癫》恐械哪莻€女人一樣，被送上手術(shù)臺？”陳小寶想，“即使送上，也不會是自家的手術(shù)臺，自己不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的?！蓖蝗?，一個讓她不解的問題從腦海中蹦了出來：那個女病人知道他們是假醫(yī)生，為什么還要在這兒做手術(sh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