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 20XX年10月8號
今天是我來到這個國家的第二天。
我是從這里見到第一個日出開始算時間的,所以不知道離我離開原來的國家過去了多久。決定來這個國家的理由很簡單,這是一個將他人的苦難作為節(jié)日慶祝的國家,我想我和他們一定會有共鳴。他們?yōu)榱司幼〉睾唾Y源殺人,而我為了語言和表達殺人,誰也不比誰高尚。而且在這個國家很容易找到槍,它可以作為我力量不足時的仰仗。只要趁我還有力量的時候闖進一個人的家里,把他們?nèi)繗⒌?,就可以得到一棟房子和很多把槍?p> 事實上,我也的確這么做了,可惜我得到的只有一棟房子。更加遺憾的是,這個房子里連一塊能吃的肉都沒有,全是素食,我能找到的有用的東西就是現(xiàn)在用來記錄的這本日記本。他們家里有很多空白的本子和紙。真不知道他們怎么想的,以為不吃肉自己就很高尚嗎?紙張和植物砍伐同樣在剝奪著這個星球的生命,我們活著就是在剝奪其他物種的生命,他們卻要在其中裝出一副高高在上的假慈悲樣子,真令人惡心。
收拾房子和搞定鄰居花了我一天的時間,我成功地使他們相信這家人跑去旅游了,而我是他們委托來看家的遠房親戚。畢竟很難有人想到自己的鄰居正淌在下水道里。等到他們起疑的時候,我就再換一個地方。
在這里還可以更加容易地得到語言。只要挑選的人合適,死了放多少天都不會有人管,更別說懷疑到我身上。所以我決定從今天開始寫日記。
盡管從死的人身上拿錢就可以維持我的生活,我還是決定去找一份工作,爭取考上這里的大學。這會很難,不過我還是想試試。
哦,對了,關于我現(xiàn)在使用的語種,我之前不能說話的時候曾學習過各種各樣的語言,所以在這里溝通不成問題。不如說這讓我感到很新奇。我之前未曾想過自己會來到這么遙遠的地方……現(xiàn)在我卻很期盼遠行,我希望自己能去到世界各地,去到無人踏足的密境,去到離現(xiàn)在的我十分遙遠的下一個目的地。
我現(xiàn)在過得很好。
日記 20XX年10月28號
這個國家簡直糟透了。
我打工的餐館老板時不時就對我動手動腳,客人給我的小費比給其他人的都少,跟我一起打工的那只母豬總是指使我去干她的活,只是因為我的膚色。鄰居里有個人因為聽說我家里沒人,半夜跑到后門準備偷窺,如果不是被我看了一眼就嚇跑了,我就讓他也去旅游了。
晚上找殺人的目標倒是方便,但是回去的路上被人盯上了。我迅速地浪費了剛剛得到的語言,把他們都解決了。看來以后選目標還不能離家太遠。或者把人拖過來,讓這里的下水道再堵一點?
說到下水道,之前房主的尸體碎屑還沒有被發(fā)現(xiàn),但警察昨天卻來了。他們聽說我是單身的黃種女性,便來調(diào)查我的居住期。我當然逃避了。在這里沒有身份的話,我恐怕也上不了大學。跨國通緝令還沒有出,國內(nèi)那起襲警案似乎被壓下了,但我總覺得他們不會放過我。
我現(xiàn)在在鍛煉有語言時候的自己的身手。如果這個狀態(tài)也能殺人的話,能免去不少麻煩。我想盡快把那個餐館的老板殺了。
對了,最近電視上
思妤停下筆,看向玻璃門。
門外的偷窺者這次并沒有走,而是敲擊著玻璃,嘿嘿地笑著,露出一口閃著寒光的牙。
思妤拉開抽屜,拿出軍刀,直接走到門旁。鐺的一下,刀具隔著玻璃對準了對方的脖子。
對方咕噥了幾句,低頭在自己的口袋里摸索著什么。思妤猛地拉開門,將刀刺入了對方的頸動脈,又在他剛張開嘴的時候?qū)⒌锻边M去,胡亂攪動幾下,弄碎了對方的舌頭。
思妤將他的尸體拖進來,自己去掏他的口袋,找到了一瓶可疑的藥劑。對方確實早有準備,只是他沒想到自己能毫不猶豫地動手。
她受夠這里了,明天去一趟餐館就換地方吧。
思妤打開冰箱,奮力將男人的尸體塞進去,關上冰箱門,而后躺在了床上,開始自言自語。
“要為明天做些準備……是換一個城市,還是直接去到一個新的國家呢,對了,日記還沒寫完……直接帶走吧?!?p> 天花板空蕩蕩的,除了一盞白熾燈之外沒有任何裝飾。
“沒寫完的地方……最近電視的節(jié)目……”
思妤陷入了夢鄉(xiāng)。
夢境里雪花飛舞。一片冰天雪地之中,思妤看到了小時候自己的身影。
五六歲的她還沒有失去語言,唱著歡快的兒歌在雪地上跑著跳著,臉頰紅彤彤的,無憂無慮。
“啦啦啦、啦啦、啦啦,北風吹口哨……”
思妤伸出手想去觸碰她。
下一秒,小時候的自己消失了,12歲的自己跪坐在地上,嘴角殘留著黑色的痕跡。
她伸手去挖潔白的雪,翻出一捧臟灰。她不顧一切地繼續(xù)往下深挖,整個頭都快埋到了雪地里,漸漸的,白與灰的色彩中出現(xiàn)了刺目的血紅,而后是一團黑如墨汁的不明物。
她如獲至寶地抓住那一團不明物。那上面的黑色是由一串串翻滾的文字組成的,在她的手心內(nèi)仿若活物。
思妤狼吞虎咽地吞下那一團黑色,繼續(xù)埋頭挖著雪地。她挖出的黑色物越多,外貌就越接近現(xiàn)在的思妤。黑色逐漸染遍了她的全身。風雪里,那一個黑色的蠕動著的影子仿若魔鬼。
天似乎黑了下來,陸地上的雪也化了。蒼白而貧瘠的大地褪去了所有偽裝,露出了它的真面目。思妤不知為何感到心悸。一股窒息感襲擊了她。
她從夢里醒來。
……下一個地點就挑有雪的地方吧。思妤這樣想著。
11月1日。今天是餐館恢復營業(yè)的第一天。
盡管決定了在10月29號就把老板殺掉,餐館卻因為天氣突變關門了。窗外下了三天的暴雨,放在冰箱里的尸體早就臭掉了,思妤只能費力地將其肢解然后沖進馬桶。
這幾天她找了一些講格斗的視頻,想要磨練自己的身手。當然,最令她有把握的還是快要消失的語言。她一直在心里計算著剩余的語言量。
思妤帶上日記本出門了。
一想到以后就見不到餐館的老板和同事了,思妤對他們的態(tài)度格外親切,也完全不計較客人給的錢少了。
日暮西山,正在記賬的思妤停下了筆。時候到了。
她走到大門前,將牌子翻面,顯示停業(yè)中。
餐館的配置是一扇推拉門加鐵制卷簾門,思妤去到老板辦公室里拿到了卷簾門的遙控鑰匙,抹去血跡后按下關門按鈕。沒有反應,可能是離得太遠了。思妤走出來關門,客人里有人驚訝地低聲議論,但還沒有人逃跑。估計以為她是沾上番茄醬或者殺了條魚。
客人倒沒有專門殺掉的必要。思妤按下了關門鍵,好整以暇地等著這些人跑掉。
“喂,你這婆娘干什么呢?”同事呵斥道,走進辦公室查看情況,而后發(fā)出一聲驚叫。
卷簾門徹底合上了。
思妤從餐館的后門走出來。沖水也只能解決臉和手上的部分血跡,衣服上的血根本消不掉。她搜集了不少財物,口袋里塞得滿滿的,剩下的只能用手抱著。
餐館的后門連著一條小巷,里面擺著垃圾桶。她記得有幾個空的大垃圾袋放在這里,方便集中處理小垃圾袋。她打算把財物和帶血跡的衣物都放進去,再多裹幾層,這樣就不太容易看出里面的東西。
她低頭找尋著黑色的垃圾袋。正在這時,一個略顯耳熟的聲音響了起來。
“思妤?”
夜空飄下了零星的雪花。思妤眨了眨眼睛,循著母語的聲音望向了巷口。
雪花落在臉上融化,激起一片涼意,不知是因為冷還是驚訝,她感到身上的毛孔緩緩地舒張,大腦像被針扎了一樣,眼前的景象清晰到刺痛。
“醫(yī)生?!?p> 鵝毛大雪紛紛揚揚,現(xiàn)實的場景好像壞掉的老電視一樣閃爍不清。眼前的人仿佛是從回憶里直接走出來的,和以前相比幾乎沒有變化。
診斷過她“病情”的年輕醫(yī)生正站在那里。
不能不殺,這是思妤做出的判斷。她一步步向他走近。
醫(yī)生舉起雙手做投降狀,說出的話出乎她的預料:“我不會報警?!?p> 他只是試圖拖延時間。
“看來你的病暫時好了。你采用了怎樣的方法?”
我根本沒病。
“你殺人了。你認為這就是解決方法?!?p> 你又懂什么。
“我可以徹底治好你的病,不需要你再殺人。”
胡言亂語。
“你認為自己沒有病,對吧?但這只是你的誤解。”
用那瓶藥劑好了。
“我們先好好談談吧,我會讓你理解的。”
思妤取出那瓶可疑的藥劑,準備用這個放倒他。說時遲那時快,醫(yī)生握拳用突出的指關節(jié)的部分敲擊她的手肘下方,擊中了手臂的麻筋,藥劑從她手中滑落。
醫(yī)生接住了藥劑:“這是一種劣質(zhì)的麻醉藥……我想你還是不要逃跑,外面的人看到你會報警的?!?p> “去我家吧,我借你外套?!?p> 思妤恍惚覺得自己身處某個不講邏輯的B級爛片里。
要不就是自己的認知出錯了,要不就是對方的腦回路接錯了。
為什么會有人在發(fā)現(xiàn)一個渾身血跡的連環(huán)殺人犯之后,不報警也不逃跑,而是給人披上外套、帶回家里、開了地暖再倒了杯咖啡的?
但咖啡還是很好喝的。思妤不客氣地喝了一大口。
“世界上沒有殺了人才能說話這樣奇怪的病?!贬t(yī)生坐在壁爐旁,抿了一口他給自己泡的香草茶。
他是不是要開始解釋設定了?
“不要覺得我在瞎扯,你自己想想也能明白?!彼兼ッ髅鳑]說話,卻有種他在和自己對話的錯覺,“你之前缺失的不止是語言功能,還有寫字、手語等所有表達,對吧?”
思妤摩挲著咖啡杯,尋思著要不要給他講一講自己的奇幻經(jīng)歷讓他放棄解釋。
“所以你覺得自己失去了表達的能力,你一切想用于表達的行為都無法實施,就像被不可思議的力量控制了一樣?!?p> 壁爐溫暖的火光給醫(yī)生的發(fā)梢鍍上金邊,爐火噼噼啪啪的聲音混合著窗外雪花墜落的沙沙聲,使得暖黃房間內(nèi)飄蕩的話語像粘稠的蜜汁一樣無可抵擋地滲入耳內(nèi)。
“但是你仔細想想,你真的完全沒有表達自己的能力嗎?……你認為自己的表達被完全剝奪了,事實卻正好相反。比如,你在襲擊你的受害人的時候。不管你使用什么手段,在他們死亡之前,他們是不是表現(xiàn)出了恐懼?——這就意味著他們領會了你的表達,你那即將奪去他們生命的預告?!?p> 思妤想起了她用榔頭打死的那個男人。盡管自己的速度快到無法察覺,他在僅有的反應時間里,眼睛似乎確是閃出了恐懼的光芒。
“所以這很矛盾。你認為自己的表達需要殺人才能獲得,但在殺人之前你就已經(jīng)能夠表達了,這就說明了你的行為和殺人并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p> “如果是因為殺人前的行為也算作殺人的一部分,所以沒有被阻止呢?我想這并不是由我自己決定的?!彼兼ズ雀闪俗詈笠豢诳Х?,望著沉淀著棕色的杯底問。
“那么我們來設想這樣一個場景。”醫(yī)生靜靜地望著她,用手指勾住了咖啡杯的杯柄,將它握在了手上。
“你想要殺死一個人,于是在杯子里倒了大量的硫酸?!北佑痴赵诨鸸饫?,盛了滿杯的暖黃。
“然后你將杯子遞給他,示意他喝下去。按照你剛才的說法,這是殺人前行為的一部分?!?p> 醫(yī)生將杯子又遞到她面前,思妤沒有接。
“他喝了下去。”
杯子近乎無聲地落在木桌上。
“但是,他卻沒有死。因為在你不知道的時候,倒入杯內(nèi)的硫酸被替換掉了,現(xiàn)在杯內(nèi)的只是普通的清水?!?p> 思妤眨了眨眼。
“那么,你算作是做出了‘請他喝水’的表達嗎?主觀上想要殺死他,客觀上卻沒有做到,你認為這樣的殺人準備會被允許表達嗎?”
“我不知道。我沒有試過。”
“所以,這就是問題所在?!?p> “如果你的殺人行為不是由主觀決定的,而是由客觀的結果決定的,那么就需要一個前提——有一個你以外的存在觀測著你殺人行為的因果與過程,并根據(jù)它客觀的結果給予你定量的表達能力。因為主觀的判斷終有一天會失誤,即使沒有殺人的結果,主觀上你仍然認為自己成功了。到時候又會怎么樣呢?”
“你到現(xiàn)在為止,有沒有哪一刻,覺得自己好像沒有把對方完全殺死,卻獲得了表達的能力?或者反過來,對方處于生死不定的狀態(tài),或許已經(jīng)死了,你卻沒有獲得表達的能力?!?p> 思妤向他伸出手,將手指抵在他的頸動脈:“沒有。你可能并不知道,我的能力并不只與表達相關……在我沒有語言的時候,我會獲得超出常人的體力,并且隨著人數(shù)的積累越來越強,如果我現(xiàn)在不能說話,那么我可以就這樣把你殺死?!?p> 他的脈搏頻率平穩(wěn)。
“那你可以試試。”
……什么?
“你可以盡情使用你的語言,制定你能想到的所有殺死我的計劃,不管是往杯子里倒硫酸,還是用手掐斷我的脖子。”醫(yī)生低頭看著手里香草茶的杯子,“不過,記得別用倒茶的杯子裝硫酸?;y會被破壞掉。”
這人腦子有問題吧?
“硫酸在二樓的藥品室里,里面還有一些好好使用就能殺人的化學制品。你也可以去藥品室左邊的房間看看?!?p> “等到你的語言消失,就開始行動吧?!?p> 思妤手腕上戴著一條表帶,獨自坐在椅子上。
“如果你恢復力量,這個表帶就會產(chǎn)生反應,而后我會收到警報,實驗開始。”醫(yī)生臨走前這么對她說。
“你根本不知道我的力量有多大……”
“我知道。你逃脫了九課的追捕。他們告訴我了?!?p> 思妤茫然地盯著他。
“啊,”醫(yī)生低頭笑了一下,“這個你暫時不需要知道。你要是想把自己的計劃告訴我,可以直接來三樓書房找我?!?p> 誰會去找他啊。
思妤一個人來到了二樓,找到了所謂的藥品室。
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的味道,柜子里擺放著貼著標簽的瓶瓶罐罐,不知道他是怎么搞來的。
硫酸當然要拿,還有一些能產(chǎn)生有毒氣體的組合,最好給她自己找個防毒面具……可惜沒有。
藥品室左邊的房間,思妤在看到它里面東西的那一刻在心里給它起名為武器室。她聽說過的、沒聽說過的武器幾乎都能在這里找到。
這人到底什么來頭……思妤一邊思考著一邊挑選合適的武器。
以她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正面進攻多半會失敗,不如采用迂回一些的方法,在這棟房子里布下陷阱。
說起來這個地方倒是很符合她一開始對藏身處的期望,有武器,僻靜,就是不知道廚房里有多少食物……
只要把那個人殺了這些就都是自己的了,想到這里思妤的動作都輕快了。
不過,需要考慮的問題還有很多,比如這個人和他口中的“九課”的關系,如果殺了他會不會引來這個勢力的追殺;比如他有沒有隱藏著一些其他的東西,像是更危險的武器或者……能治好她的解藥。
在電視上看到的節(jié)目內(nèi)容再次浮現(xiàn)在了她的腦海里?!罢Z言與死亡的聯(lián)系”,那期節(jié)目的標題歷歷在目。
思妤完成初步的布置之后就去了廚房。
她還沒完全摸清這棟房子的內(nèi)部結構,但剛下到一樓就聞到了一股香味,循著那股香味找過去就是廚房。
木桌上擺著的是一盤炒四季豆,一碟紅燒肉,一碗番茄湯,一碗米飯和一雙筷子。
她之前搶來的房子里只有水煮花椰菜和土豆泥,而她開始打工之后每天吃的基本都是披薩漢堡之類的快餐。思妤小聲嘀咕著:“別以為這樣就能收買我……”然后全吃光了。
她放空自我癱在椅子上,望著白色的天花板。
其實就這么不管這個腦子有病的家伙直接跑到下一個地方也可以吧?不過現(xiàn)在的她還有語言,外面也不知道是怎么處理餐館事件的,怎么說還是先在這里把語言用完比較好。
……寫日記吧。
她從還沾著血污的衣服里掏出日記本,正打算去找筆,廚房門口傳來了篤篤的敲門聲。
醫(yī)生斜靠在門口,問:“你準備好了嗎?”
思妤攥緊了手里的日記本,咬著牙盯著他。她沒記錯的話,自己在三樓下去二樓的樓梯上設置了不少陷阱才對。
“那些是你準備的陷阱嗎?”她明明沒有把話說出口,醫(yī)生卻自然地回答了她的疑問,“想要殺死我的話,那些還不夠。你先慢慢消耗你的語言吧,這段時間你有什么疑問也可以來找我?!?p> “我不會配合你所謂的實驗,等我的語言恢復了,我就離開?!?p> 廚房外的走廊是一片黑暗,醫(yī)生的身影像藏在霧里,話音彌漫在凝固的寂靜之中:“你當然可以選擇離開……不過在那之后,你還是會回來的?!?p> “人與人的聯(lián)系微小但又深遠,不可知的影響隱藏在每個交流的過程中。你離開之后,這里就會變成不受觀測的貓箱,你只有再次打開它,才能知道自己的行為到底造成了什么影響,也才能知道自己的行為與言語之間到底有沒有聯(lián)系?!?p> “……你是說,哪怕我現(xiàn)在走掉,你也可能因我而死?”
“畢竟你的陷阱還沒有被全部移除?!贬t(yī)生看了眼桌上的空盤子,“比如浴室里的洗發(fā)水?!?p> 思妤這才注意到,對方的發(fā)梢好像是潮的。
“認為把那兩種洗發(fā)水混合起來會產(chǎn)生有毒氣體,是外行常有的誤解……”醫(yī)生嘆息著搖頭。
“我當然還往里面加了其他的東西!”
“那我下次再試試吧?!?p> 思妤快要把日記本捏碎了。
醫(yī)生往后退了一步,給她讓出空間:“如果你需要打理一下自己,就去一樓拐角處的客房?!?p> “……”
思妤一言不發(fā)地從他身邊走了過去。
當她拉開客房里衣柜的門時,思妤不由自主地倒吸一口涼氣。
“為什么有這么多女人的衣服啊……惡心……”
她在心里對自己說了四五遍“等他死了這些就都是我的了”,說服自己挑了一套出來。
客房里有獨立的衛(wèi)生間和浴室,思妤姑且還是洗了個澡。
她閉著眼睛拉開洗發(fā)水的蓋子,從里面?zhèn)鱽硪环N熟悉的刺激氣味。
思妤啪地一下把蓋子重新按回去,立刻捂住口鼻跑了出去。過了幾分鐘,她進浴室試著呼吸了幾口空氣,確定沒有氣體繼續(xù)泄露后才洗完澡。
她隨便吹了下頭發(fā),坐在桌前開始寫今天的日記。
“日記 20XX年11月1號……”
第二天早上,篤篤的敲門聲響起。
“你有什么事嗎?”思妤拉開門,站在門口看他。
“早餐已經(jīng)準備好了。你昨天準備的那些小玩意也被全部消除了,今天請繼續(xù)努力?!?p> “你到底有什么目的?”思妤將困擾自己已久的問題問了出來。
“我是醫(yī)生,而你是我以前的病人。既然你無法確認自己的病情,那就讓我來幫你確認。在我的生死被放入貓箱之后,你自然就能知道自己的語言與死亡之間的聯(lián)系,然后接受治療。”
“你有治好我的方法?”
“方法我現(xiàn)在就可以告訴你,只是你未必會相信?!?p> “……”思妤縮了縮肩膀,“我可是會真的下死手的,你不怕死嗎?”
醫(yī)生凝望著客廳的方向,又好像什么都沒有看:“對我來說余下的人生并不是多么值得珍惜的東西,如果可以的話,我想讓自己的死亡引來新的契機。我可能會主動迎接死亡,也可能會再活一會。誰知道呢。”
也就是說,這個人并不在乎自己的性命……是這樣吧。
在客廳吃早飯的時候,思妤詢問了治療的方法。
“你的表達雖然被抑制了,大腦內(nèi)的思考卻沒有停止過。目前正在研發(fā)中的腦電波讀取設備或許能解決你的問題。”
思妤想象了一下自己戴著一個大頭盔的畫面,頭盔上還有一面顯示屏,上面時不時蹦出一行文字——盡管醫(yī)生完全沒有說那個設備長什么樣。
“除此之外,微表情和眼神的讀取也可以明白你的部分想法?!?p> “真的有人能做到這種事嗎?”
“比如說,你第一次來醫(yī)院檢查的時候?!贬t(yī)生提及過去的事情,“你在試著跟自己的鞋子說話吧?”
思妤轉(zhuǎn)移眼神:“我忘了?!?p> “這是最保守的兩種方法。畢竟不是所有想法都適合被表達,而想要靠這類技術達到無障礙的交流還需要長期的研究。目前最有希望的方法是找到你大腦內(nèi)的語言觸發(fā)點。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你的大腦將自己引起的他人的死亡作為語言的觸發(fā)點。我不否認你可以通過直接殺人的方式獲得語言,但這種方法畢竟是行不通的?!?p> 因為道德與倫理?
“最基本的理由當然是道德與倫理,不過鑒于你已經(jīng)越過了這條線,我就從其他的角度向你解釋。促使你去殺人的動機是‘表達’,那么追根溯源,表達的意義是什么?”
思妤回想起了寫著“重考”的那張紙條。
“表達,溝通,交流,這些人與人之間構建聯(lián)系的手段使得人們可以讓其他的人理解自我的一部分,從而滿足自己的訴求。當然,表達并不能確保自己的訴求得到滿足,甚至有時會產(chǎn)生誤解,但沒有表達人就無法邁出理解的第一步。”
醫(yī)生在櫥柜里放了形狀各異的茶罐,不同的罐子里茶葉的種類也不同。思妤拈起貼在罐子上的標簽。
“不過,你在這個國家應該也體會到了,有時候人們會用‘標簽’來看待他人。那些無需表達的特質(zhì)會成為別人判別的標準。有人會因為你是女性就認為你柔弱,有人會因為你的膚色就瞧不起你,有人會僅因為你的容貌就選擇相信你。即使不是完全相信這些標簽,人們也總是會被主觀的判斷和先入為主的偏見所影響。標簽是很便利的,它甚至給人一種錯覺:我們不需要更多的交流或者了解,只要憑借固定的標簽就能理解一切。然而標簽也只不過是經(jīng)過多次接觸后產(chǎn)生的經(jīng)驗或者主觀傳播的謠言,它不可能代替真正的表達?!?p> “你現(xiàn)在需要思考的只有一個問題:當你獲得表達的時候,你想要借此建立怎樣的人際關系?”
思妤試圖否認:“我只是為了我自己……”
“一個人生存是很容易的。如果你只想一個人活下去,那么就沒有必要為了表達殺人。你為了求生所做出的舉動有被阻止過嗎?”
“……”
“實際上,你的需求已經(jīng)由基礎的生存需求上升到了對心理滿足和社會地位的追求——你想要擁有能跟你認知中幸福的人群相同的社會地位。而社會地位又是需要你融入社會中、和他人交流獲取的?!?p> “……我想去上大學?!?p> “還有呢?”
“我想交到和以前不同的、不會嘲笑我的朋友。”思妤捂住了自己的腹部。時至今日,被打的部分似乎還在隱隱作痛。
看到思妤的動作,醫(yī)生可能認為她感到了些許不適,于是給她沏了一杯茶。
“你對自己之前的人際關系不滿嗎?”
思妤接過茶:“高中之前……是的。之后則沒什么不滿?!?p> “但你殺了自己的高中同學?!?p> “我只是為了維持正常的交流?!?p> 她嘗了一口茶水。淡綠色的液體出乎意料的苦澀。
“你殺死自己的同學,并不是簡單地使人數(shù)減少了一個。人際關系是一張相互連結的網(wǎng)。一個結點斷掉之后,整個關系網(wǎng)上的人都會陷入未知的惶恐——身處受害者關系網(wǎng)中被懷疑的恐懼、幸存者的自我責備、可疑者的相互猜忌;而受害者的親近人士如果知道兇手是誰,這份關系就會演變?yōu)槌鸷?。你應該知道是誰向九課通報并配合逮捕你的吧?”
“即使你做到了在搖搖欲墜的關系網(wǎng)上維持平衡,或者找尋遠離自己關系網(wǎng)的對象下手,你的人際關系依然無法回歸正常。在你眼里的其他人只不過是預備的獵物,你從心底就沒有將自己與他們放在同一高度。這樣是無法構建起正常的人際關系的?!?p> 與其去責怪她,不如去責怪讓她患上了這樣怪病的上天。她維持自己的生活已經(jīng)很不容易,即使因此喪失人性,也是很正常的吧?
思妤低眉凝視著杯中晃蕩的茶水,自己的倒影怎么都無法平靜。她又喝了一大口茶。
茶真的很苦。
“你說得對,只是已經(jīng)晚了。你所說的一切弊處,我都切實體會到了。而這種影響是無法逆轉(zhuǎn)的。當我與一個未知的人相遇,開始一段新的人際關系時,我不會去思考如何正常地維系它——而是思考維持這段關系需要多少的語言量,它能幫助我走到什么位置,它會為我提供多少的語言。”
客廳里的座鐘滴滴答答地走著,指針指向八點整。
“所以從現(xiàn)在開始嘗試吧。在我的生死揭曉之后,你就能明白死亡與自己的語言沒有必然的聯(lián)系,然后摒棄這種方法。”
思妤咽下最后一口茶??酀淖涛对诤眍^反復醞釀,她的眉頭糾結在一起,五官逐漸扭曲:“我說已經(jīng)晚了,什么都不可能了。我的內(nèi)心早已不是普通的人類了,你能明白嗎?我以前是會因為殺人而反復做同一個噩夢的,而現(xiàn)在我甚至回想不起自己殺掉了多少人。我把病治好了又能怎么樣?這個社會還能容納下我這樣的異類嗎?你能夠包庇殺人犯一輩子嗎?你覺得我還能構建起正常的人際關系嗎?”
醫(yī)生臉上顯出了一種神情,那是她以前時不時會對他人露出的表情。即使她完全沒學習過微表情的相關知識也能解讀出這個表情的含義:你什么都不明白。
“從現(xiàn)在開始重新找回你的人性就可以了。”醫(yī)生的話語輕飄飄的,似乎連他自己都沒當真,“或者,你可以加入我所在的地方?!?p> 九課嗎?
“你的能力可以被合理地運用,我們不會允許你殺人,但可以在找到你大腦的判斷點之后幫助你取回語言。你在沒有語言時獲得的力量也可以真正被你掌控。”
“我的罪行呢?”
“你的罪行不會被原諒?!敝挥羞@句話他說得尤為肯定,“但至少你不會馬上被處決。”
所以說是過段時間再處決的意思?
“我是說,人終有一死,而你的死法不會是被我的上司殺死。”
莫名其妙??磥硭皇窍肜米约旱哪芰ψ屪约簬退麄冏鍪?,所謂的治病和人際關系都是借口罷了。思妤想通這一點之后,突然就覺得無所謂了。他愛怎么樣就怎么樣,她只要繼續(xù)進行自己的殺人計劃就好。
“我說要幫你治病,并不是借口?!?p> “你總是這樣說話有意思嗎?你的能力是讀心術?”
“你在寫日記對吧?”
“你怎么知道的”——思妤已經(jīng)懶得問了。
“這只是我的猜測。你選擇寫日記這種一般來說只留給自己回憶的載體,而里面的內(nèi)容多半也跟你的罪行有關。即使要分出一部分寶貴的語言量,甚至有暴露罪行的風險,你依然選擇記錄。你是害怕自己忘記以前的故事,還是希望以后有人能看到這些記錄?”
思妤的目光移到了座鐘上。分針和時針快要連成一條直線。
“我也不清楚。我想找點事做,就開始寫日記了。我沒有考慮過會暴露,因為我會把日記隨身攜帶。而如果要我想象未來有人看到了我的日記,知道了這段故事,我大概會覺得……”
“……或許還不錯?!?p> 思妤用近乎自言自語的音量說完這句話后,就起身離開了。
日記 20XX年11月3號
昨天一整天都在準備陷阱和思考人生。他拿我寫日記這一點來勸說我,搞得我都不想寫了。不過沒有必要為了這種理由放棄我想做的事。
我寫日記,大概真的是為了交流。只不過不是同其他任何人交流,而是同我自己交流。我已經(jīng)很難與這個世界上的其他人共情,更別提理解他們。但是和自己交流就不一樣。每當我看到之前的記錄,回想起當時的心情,就會想起過去的自己,然后重新理解我的選擇,再試著去肯定這一切……即使我已經(jīng)把自己的人生搞得一團糟,我仍堅信這就是正確的選擇。我試著說服自己去相信。
那個奇怪的醫(yī)生告訴我,我的大腦欺騙了我,使我相信殺人與語言有直接的聯(lián)系,就好像巴普洛夫的狗。這個比喻也太失禮了吧。
來到這個國家之后,我其實很少去真正思考自己的未來。不如說,在之前的國家我也很少去思考這個問題。我只想麻痹自己,讓自己在不用殺人的時間內(nèi)活得像個普通的人類,然后選擇一條普通的通往幸福的道路。但我從來沒有去思考過醫(yī)生給我指出的這樣一種未來:可以不用忘記自己殺人的事實,也不必向周圍的人隱瞞自己的異常,就這樣活下去的未來。
這樣真的好嗎?
我當然不想被抓住然后被處以死刑……但我也不想就這樣被他們脅迫著給他們賣命。那個醫(yī)生說,如果我不愿意加入,在實驗結束之后直接離開就好。我真的可以相信他嗎?
今天的陷阱是在菜里下毒。他果然找到了下毒的那一盤,但很可惜……另一盤里我放了巨量的鹽。他那表情真是精彩。
日記 20XX年11月4號
今天那個醫(yī)生終于去正經(jīng)上班了。出門之前他還給電視定了定時錄制,難道他是會在電視上追肥皂劇嗎……
外面對我的通緝令已經(jīng)貼出來了。我的語言不知什么時候才能消耗完,他給我的建議是讓我上網(wǎng)打游戲。我當時的心情是“哈?你認真的嗎?”……然而寫這個日記的時候我已經(jīng)完全理解了他的建議。聯(lián)網(wǎng)開麥和別人打一局游戲消耗的語言量大概是我寫一篇日記的五倍不止。
我準備搞一些更用心的陷阱,盡管他說如果他自己想死的話不管多爛的陷阱都能成功,在見過他這幾天躲避過各種飛刀、落石、絆腳繩、門上的水桶之后,我完全不相信他說的話了。是說如果發(fā)現(xiàn)他死于故意踩到香蕉皮之類的陷阱的話我也會覺得很丟人。如果我在高中能多學一段時間物化生就好了……現(xiàn)在我正在思考黑巫術。既然有我這樣的怪病,那巫術可能也是存在的吧……?
日記 20XX年11月5號
我的黑巫術書被沒收了。他誰啊他。
不想讓我發(fā)現(xiàn)就不要放在那么明顯的位置啊。結果作為補償我得到了一套高中課本。
……感覺被嘲笑了。
日記 20XX年11月6號
今天醫(yī)生問我語言量大概還有多久才能用完。說實話我也不清楚,因為在餐館時我并沒有去數(shù)人數(shù)。
聽到我的回答之后,他問:“能用到11月末嗎?”
11月末會有感恩節(jié)活動。其實10月31號有安排萬圣節(jié)游行,但因為暴雨泡湯了?,F(xiàn)在翻到我最開始的日記——我來這個國家的初衷也跟這個節(jié)日有關,某種意義上真是有緣。
不過,就算我沒有去刻意計算,我的語言量大概也撐不到感恩節(jié)的時候。我的腦海中隱隱約約出現(xiàn)對未來的描繪。與這個可疑的醫(yī)生一起度過閃著暖黃燭火的感恩節(jié)?這樣的未來不可能存在。
我能選擇的結果只有嘗試殺死他然后離開,或者就這樣離開。這么寫好像顯得我自己很冷血……雖然我不否認,但造成這種狀況的人不是我而是他——要是他沒有提出這種異想天開的計劃,我也不會在這里久留。在這里待得越久,越是習慣于這樣的生活,我越覺得不能繼續(xù)留在這里。
我心底里有兩種聲音。一個聲音說著,我喜歡這樣的生活,可以不用偽裝自己,可以暫時忘記自己的罪過,有生活的保障,即使不知道未來如何也很快樂;另一個聲音說著,我討厭這樣的自己,裝作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無所事事地享受著一個可疑的男人的庇護,根本不考慮自己的未來會怎樣。
即使我之前不肯面對,現(xiàn)在也該承認了:我希望現(xiàn)在的生活一直繼續(xù)下去。除了有個不想相處的奇怪醫(yī)生和終將用盡的語言量之外,現(xiàn)在的一切都符合我對美好生活的定義。有時我甚至會想,哪怕我的語言用盡了,也能留在這里嗎?
我不知道。我無法完全相信那個醫(yī)生。他對我似乎抱有期待,但他所說的“新的契機”,我大概擔待不起。我追求的不過是一種平常的幸福的生活……現(xiàn)在雖然脫離了“平?!钡能壍?,但我依然想選擇使我自己能夠幸福的道路,僅此而已。我沒有任何為他人奉獻或者為社會付出的想法,也不愿意去成為別人的希望,承擔別人的期待。
我無疑是自私的,并且還會一直自私下去。如果他真的看透了我的本性,就不會對我再抱有期待了吧。到那時我就要回到原來的生活。
盡管從個人感情角度來說,有沒有他都差不多,但不可否認,沒有他的話現(xiàn)在的生活一定會崩潰。電視上在播報餐館的殺人案,外面時不時能聽到警笛的聲音。我的敵人正在靠近。
說起來,我在遇到醫(yī)生之前的計劃是怎樣來著?再找一個安全的地方度過剩下的時間,然后去一個有雪的地方……
如果那時候他沒有來,或者我沒有跟他走,我現(xiàn)在會到什么地方去呢?
日記 20XX年11月7號
今天我試著將自己的想法告訴了醫(yī)生。當然不會和寫日記的時候一樣直白,只是向他傳達了我不想承擔別人期待的意思。他說,那也沒關系,因為我只負責治好你的病,未來的道路由你自己去選。
“你想拯救我嗎?”我這樣問了。
不管他是出于什么目的,多余的同情心也好,過剩的責任感也好,我現(xiàn)在無疑是受到了恩惠。盡管在這份饋贈的背后必然也標注著某種籌碼,現(xiàn)在的我還沒有去思考代價的余地。
“如果你認為治好這個病就能拯救你的話。”
模棱兩可的回答。
順便一說,現(xiàn)在游戲那里我已經(jīng)打到了高段位,每天抱怨隊友的部分少了,但語言量消耗更多了。我想游戲內(nèi)的操作也會被算在語言量里。
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我在這里是有做家務和做飯的??戳俗蛱斓娜沼浿笪矣X得如果不把這段記下,以后回憶起來就變成我單方面白吃白住了。
那個課本我也有看,雖然從里面尋找殺人方法實在是很不容易,語數(shù)英因為不能幫到我殺人所以被丟棄了。我以前的老師要是知道了大概會生氣吧。
說到英語,其實我會的外語只有兩門……在我沒有語言的時候,我看了很多外語和密碼的書,那時候的我很容易就能學會。不過另一門因為沒有實際講過,現(xiàn)在也只能記個大差不差。從這里離開之后,我要去的下一個國家必須得是語言相通的。所以我最好還是找個講英語的地方。
日記 20XX年11月8號
?。ㄒ恍┝鑱y的簡筆畫,畫著從各種陷阱中走過去的小人)
日記 20XX年11月9號
今天把茶罐打翻了。
日記 20XX年11月10號
茄子真難吃。
日記 20XX年11月11號
今天屋子里停電了,醫(yī)生去拉電閘的時候,我想趁機從背后襲擊他,武器就選擇被我拔掉的電線。結果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作為懲罰我今天不能玩電腦……
日記 20XX年11月12號
今天我問醫(yī)生:“你覺得我有什么優(yōu)點嗎?”他打量了我一下,過了老半天才說:“牙齒保養(yǎng)得比較好?”
語氣還是疑問句。他到底從我身上哪里看到“新的契機”了?
日記 20XX年11月14號
……昨天好像忘寫日記了。基本上什么也沒發(fā)生。
日記 20XX年11月15號
今天醫(yī)生出門去參加小區(qū)里的居民會議,商量感恩節(jié)活動的事情。
他出門之后沒多久,外面就有人敲門。我沒有回應,門外邊也沒人說話,而且他家的門上沒有貓眼,我只能跑到窗戶旁邊看附近有沒有出現(xiàn)警車。
敲門的聲音響了一陣就停了。醫(yī)生回來之后告訴我那是他一個認識的朋友,總感覺應該跟他一樣是個怪人。
他把感恩節(jié)的計劃列了一份清單給我看。除了準備慣例的火雞和南瓜餅之外,他還打算在感恩節(jié)那天邀請一些認識的人來家里。
我之前也寫了,我的語言量再怎么說也撐不到那時候,所以我問他:“你確定那時候你還活著嗎?”
“活著的話就按計劃進行,你也可以來參加?!贬t(yī)生一邊說一邊在網(wǎng)上訂購食材,“在那之前我死掉的話,你就直接離開吧,不然會被他們盯上?!?p> “不用算上我了,不管怎樣我都要離開?!?p> 我對他實驗的結果其實心里也有預估,他所抱有的觀點完全是錯誤的,因此他能得到的結局只有死亡或者放棄。到那時候我也沒有留在這里的必要。
日記 20XX年11月16號
醫(yī)生訂購的食材今天就到貨了。送快遞的人敲門比昨天那位野蠻得多,好在不用我去開門。
他買的食材未免太多了……感覺夠十幾個人吃的了。
日記 20XX年11月17號
那個時刻就要來了。我之前都很啰嗦,現(xiàn)在卻想不出什么能說的。
日記 20XX年11月18號
致之后翻到這本日記的人,你現(xiàn)在看到這本日記的時候,我大概……還沒有做什么。最晚到后天,我就要離開了。
我不想留下一些堪稱搞笑的陷阱,所以用心地去布置了——會從壁爐里射出飛刀的陷阱,從天花板上掉下來的尖椎陷阱,藏在一層地板底下的地刺陷阱,打開門就會爆炸的充滿氧氣的房間。不知道哪個會被他踩到,反正這樣他的死法就不會太滑稽了。
如果你能看到的話,請留下你的想法——不,還是不用了,我肯定會被譴責的吧。所以,你只需要將我的故事記住就好。
我到底為何會有這樣的命運呢?從八歲開始就徹底失去了語言,我那一開始就不見蹤影的父母會知道答案嗎?你如果對這個謎題感興趣的話……就試著將它解開吧。
日記 20XX年11月19號
我
思妤寫下第一個字之后,就再也寫不出來了。
離開的時候到了。
思妤拿起日記本,站起身。她不清楚自己需要離開多久,好在這個狀態(tài)的她也不用擔心生存的問題,所以幾乎沒準備多少行李。
現(xiàn)在是晚上。一整天都是陰天,風雨欲來的低氣壓籠罩了整個城鎮(zhèn),醫(yī)生坐在壁爐前的搖椅里,像她第一天來的時候那樣喝著茶。
思妤走到門邊。做不出敲門的動作,但他應該能明白。
醫(yī)生果然看向了她:“要走了嗎?最后你還有什么問題的話,我可以為你解答。”
她已經(jīng)沒有語言了,這家伙估計也只能瞎講了吧。在這里聽他廢話一會也不是不可以。
“我能明白你的意思。即使你覺得自己失去了表達,我仍能領會你的所思所想。”
……為什么一定要拿自己的性命做賭注?你很渴望死亡嗎?
“因為你的不確定性只能用死亡去確證,而我手里擁有的可以操縱的生命只有我自己而已?!?p> 假設你能操縱他人的性命,就不會拿自己來實驗?
“這不是權力的問題,而是人性的問題。這世上當然有著剝奪其他人生命、操縱他人、讓他人為自己赴湯蹈火的人,但我認為,能決定自己生命歸屬的只有自己?!?p> 這個人是真的會讀心術,還是自己太過好懂了呢?思妤站在那里,開始思考一些漫無邊際的事情,比如照燒茄子真的很難吃,有機會想見一見活著的火雞,能一直留在這里嗎,游戲賬號突然要求實名了,這里的牙膏是薄荷味的——
“你在胡思亂想吧?!?p> 思妤試著將視線對準他的眼睛。她無法做到。
“我的實驗會找到你的癥結所在。在那之后,你想一直留下也可以,即使不加入我所在的地方,你也可以留下?!?p> “……”
醫(yī)生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一顆糖果:“這個給你。廚房桌上還有些吃的,你也可以帶上。你覺得自己的語言恢復的時候,就可以回來了。”
思妤當然沒法去接,醫(yī)生將糖果放在了門邊花瓶的邊沿,關上了門。
不要白不要……思妤拿起了糖,又去廚房里拿了一塊烤餅,就這樣離開了。
天色灰沉,路上的行人大多腳步匆匆。思妤多少還是避諱自己的通緝犯身份,卻做不到遮臉的動作。好在也沒有人認出她。
她沿著街道漫無目的地走著,不知走了多久,眼前是完全陌生的地方,天徹底黑了下去,街道上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光。
她隨意地坐在了一戶人家門口的臺階上,從口袋里掏出糖果。檸檬味的糖果用綠色的糖紙裹著。這糖應該很酸,她轉(zhuǎn)而掏出那塊烤餅,一口咬下去。其實她一點都不餓,但總想做點什么。牙齒與烤得焦脆的餅干碰撞的剎那,餅干立刻碎裂成塊,帶著焦香味落到了口腔里。
就像他說的那樣,自己的求生行為不會被抑制。她甚至有種感覺,自己根本就不用吃飯或者休息,一個人沒有語言也能活下去。
就這樣一個人活下去,真的好嗎?她坐在臺階上,仰頭望著隔壁人家亮起的燈光。從哪里傳來了晚飯的香味,還有遙遠的人聲。她真的一點也不餓,也不怎么喜歡這種香氣,但她忍不住去想象。在其他人的家里,他們幸福地圍坐在一起。這個家庭背后或許也有很多稱不上美好的故事,但僅僅在這一天,在自己的家里和其他人一起吃晚飯,對她來說已經(jīng)是無法奢望的幸福了。
思妤明白了。
她確實在渴求著一些從他人、從社會才能獲取到的東西。她渴望和他人的聯(lián)系。她一個人是沒法活下去的。所以她只有兩條路可選了。
繼續(xù)殺人,或者相信醫(yī)生能治好自己。
這種時候她卻哭不出來。眼淚無法從淚腺流出,只有心臟還在沉重地跳動,讓她胸口發(fā)痛。
這是她殘余的人性在作祟?還是終于意識到了自己只有拋棄人性活下去一條路,所以在為最后的告別哭泣?
她還沒傷感多久,后背就被別人踢到了。
“對不起……”從屋里跑出來的小女孩吸了一下鼻子,盯著她的手。
思妤順著她的視線低頭看向自己的手,綠色包裝的糖果還在她手里。她把糖給了出去。
小女孩接過糖,喜笑顏開地跑回了屋里。
思妤繼續(xù)呆坐在那里。要不讀一下自己的日記?她這么想著,正要拿出日記,突然想到了剛才的不對之處。
她把糖果親手給出去了。
意識到這點之后,思妤立刻朝著來時的方向飛奔而去。似乎沒有過去多久,就回到了原來的地方,也許她一開始就沒走多遠吧,醫(yī)生家還亮著燈。
她走到門前,剛想敲門,又意識到這里可能已經(jīng)沒有能來開門的人了,于是繞到了后頭。
后門的墊子底下藏著一把鑰匙。思妤拾起鑰匙進入了屋內(nèi)。
屋里和往常一樣安靜,能聽到客廳里柴火劈啪作響的燃燒聲。思妤朝著客廳走過去。
焦糊的味道。爐子里燒著些薪柴之外的東西,不過這點小小的異常與眼前的景象相比都不算什么了。
男人的眉間埋著一根尖錐,流出的血液已經(jīng)凝固呈暗紅色。思妤將手探向他的頸間。沒有脈搏。
醫(yī)生已經(jīng)死了。
意識到這個事實之后,悲傷的情緒與哽咽的哭聲一起決堤涌出。她早就說過了,他所謂的假說不可能是正確的,如今他也只是再次證明了一點——她是個吞食他人生命化為語言的怪物。
她看向手腕上的表帶,表上的時間停在了八點一刻,比座鐘的時間晚了兩三分鐘。
思維慢慢地流進了她空白的腦內(nèi)。接下來她該去哪里呢?本應計劃過很多次的愿景此時卻變得模糊不清。
不如去把武器室里的東西都拿走吧。身體先于思維行動,她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耳邊傳來嘈雜的聲音,喀嚓,喀嚓,嘀嗒,——咚。
這是……什么的聲音?她似乎在哪里聽到過,就在離自己很近的地方聽到過……
……對了,就是從她的手腕上發(fā)出來的聲音,鐘表的聲音。
鐘表的聲音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響亮,幾乎將人醒來時呼出的氣息聲掩蓋。
但是思妤聽到了。她不可置信地回過頭。
醫(yī)生睜開眼睛,按下了手表上的旋鈕,緩緩地坐了起來。他的眉間確實埋著那根尖刺,她剛剛也確實取回了語言。
醫(yī)生轉(zhuǎn)過頭,又轉(zhuǎn)回來,那根尖刺就不見了,像變了一個滑稽的魔術。疑問、驚訝、氣憤、還有一點不愿意承認的高興和尚未退去的悲傷,這些情緒一股腦地涌了上來,思妤下意識地將自己的表帶貼在額頭上,冰涼的觸感讓她的心情平復了些許。
“你,你,”
要說的話太多,導致語言在講出口時堵住了。
“你不是死了嗎?你到底有沒有死?你會復活嗎?你屬貓的?你還有幾條命?”
醫(yī)生的手指按著剛剛被刺入尖錐的額頭,手腕上的鐘表聲音逐漸弱下。
“我沒有死?,F(xiàn)在,實驗結果已經(jīng)呈現(xiàn)在你眼前了吧?”
她的語言確實恢復了。但是,與其交換的死亡卻沒有發(fā)生——
“你的大腦欺騙了你。你在腦內(nèi)將語言與他人的死亡建立起聯(lián)系,那么只需要反過來欺騙你的大腦,讓它認為有一個人因你而死,語言就會回來?!?p> 那也就是說,她之前的殺人,都只是在欺騙自己罷了,實際上并不需要這些嗎?這個事實比她必須去殺人還要讓她難受。
“但是你又怎么證明你剛剛沒有死呢?說不定你只是獻祭出了自己很多條命的其中一條……”哪怕是思妤自己也覺得剛剛的話是在胡言亂語。
醫(yī)生笑了,將自己的手表取下,展示給她。手表的時間與座鐘分毫不差。
“如果我死了,這塊表就會停下。而你手上的表記錄的是你恢復語言的時刻。哪怕我真的死了,你只要對比這一點就可以知道自己的語言與死亡到底有沒有聯(lián)系?!?p> “……”這是不是有點太神奇了?
“雖然聽上去很神奇,不過這是真的。如果我死了,那邊的桌子上會多出一張紙條,讓你檢查時間的差異?!?p> “你還真的做了自己死掉的準備啊?!?p> “這是最基本的工作。我既然向你描述了這種可能性,就要有實行它的覺悟。”
醫(yī)生向她示意將她的表帶卸下,重新調(diào)整鐘表的時間。
思妤在腦內(nèi)整理著思緒。
“我今后該怎么辦呢?”
連她自己都沒有預料到的言語冒了出來,在屋內(nèi)落下,激起無聲的漣漪。
醫(yī)生將手表調(diào)好后重新給了她:“你原本的計劃呢?”
“我想去一個有雪的國度。在那里生活,直到我有一個新的目標……”
“你看天氣預報了嗎?”醫(yī)生問她。收拾好一切之后,他泡了兩杯甘草茶。
思妤搖頭,接過他遞來的茶杯。
“感恩節(jié)那天會下雪。你喜歡什么樣的雪?”
我已經(jīng)在這個國度見過一次雪了——像在空中慢速掉落的光斑一樣,刺眼又密集,一落到地上就消失的雪花。
思妤喝下甘草茶,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放松。已經(jīng)沒有用生命去交換的必要,也沒有特意去用語言表達的必要了。
“我在這里見過三次下雪。這里的雪花如果能夠積起來,會像地毯一樣鋪在大地上,節(jié)日的彩燈和雪花一起閃耀著。在那個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不管經(jīng)歷了什么,這世界都依舊是美麗的?!?p> 他在勸自己留下來。
“那么,你會把我交給九課嗎?”
“不會?!贬t(yī)生迅速否定了,“那邊已經(jīng)給你判死罪了。”
思妤的手摩挲著茶杯,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不要顫抖:“你難道不覺得我有罪嗎?”
“你有罪。而且,你不能忘記這一點。你以前奪去的生命是無法回來的,你大概也無法徹底洗清這份罪孽吧?!?p> 醫(yī)生完全沒有動他自己那杯茶。
“但我對贖罪的理解是不同的,我不認為讓你這樣死掉就是賠罪。你還沒有認清自己的本質(zhì),你身上還有可以發(fā)掘的潛能。你還可以作為一個活著的人,編造出屬于你的精彩的故事,在這個過程里,其他人的命運大概也會因你而改變吧?!?p> “我還可以做什么……?”盡管努力克制,思妤發(fā)現(xiàn)自己的聲音還是顫抖了。
她沒有繼續(xù)學習,除了語言之外的技能也沒有去接觸過,擁有語言的時候就沒有那份力量,從前的生活一直是在殺人與日常之間交替度過,這樣就耗盡了她所有心力。像現(xiàn)在這樣,不用考慮自己的語言量與下一個受害者,只需要思考自己該如何生活的時候,她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目光是多么短淺。在這里上大學的打算泡湯了,去不去別的地方,對她來說也沒所謂了,也不需要一邊消耗語言量一邊布置陷阱了,之后她要去做什么呢?她完全沒有考慮過。
“你希望我告訴你嗎?”醫(yī)生以一種循循善誘的語氣詢問她。
“你曾經(jīng)對我說過,希望自己的死亡能夠引來新的契機。你到底從我身上看到了什么樣的契機,我又有怎樣的潛能?”思妤幾乎是有些急切地問。
“在掌握了‘看到他人死亡的刺激’與‘獲得語言’之間的關系之后,你的能力就能夠得到合適的運用了。你曾經(jīng)說過,在沒有語言的時候你的力量會得到加強——這應該也是你的大腦給你傳遞的信號之一?!?p> “那就是說,我在有語言的時候也可以使用這份能力了?”
“是的。按照我的判斷,你的大腦在進入‘沒有語言的狀態(tài)’時會加強你的身體能力,是因為它判斷出當下是危險狀況,而語言部分的大腦功能被抑制,使得腦部用于加強身體機能的部分更強大。嘛,簡單來說,只要你主動去給出‘現(xiàn)在是危險狀況’的信號,你的能力應該就能使用了。當然,在語言部分能使用的時候,身體機能的強化就沒有那么強了?!?p> “現(xiàn)在是危險狀況”……要這樣對自己的大腦說嗎?她要試著和自己的大腦交流……這種感覺真是奇妙。
“那說到底我的語言為什么會消失呢?我的大腦又為什么這樣不聽使喚?我的這種病能夠治好嗎?”
思妤一連問了三個問題,緊張地等著對面的答復。
“因為你的大腦與常人不同……放心,只是不同,并不代表你是異類。很多人也曾經(jīng)被自己的大腦欺騙過。一般人終其一生所能開發(fā)的大腦機能,在你的人生起步階段就已開發(fā)完成了。但是,在這之后,你的大腦自行做出了這樣的判斷:如果不舍棄部分機能,當前的你的大腦將無法繼續(xù)運轉(zhuǎn)。于是,被舍棄的那部分就是你的語言機能。這到底是單純的巧合,還是大腦進行判斷后指定的部分,我現(xiàn)在不敢斷言。不過,隨著年齡增長,你的大腦能夠繼續(xù)開發(fā)的部分增加,隨之表現(xiàn)出來的就是身體機能的加強。而在一個巧合的契機作用之下,你目睹了他人的死亡,強烈的刺激使得大腦的開關啟動,將身體機能的部分關閉,重新開啟了你的語言機能。如果你能夠更好地控制自己的思想,那么完全掌握你的大腦也并非不可能。到那時,你的‘病’就會治好了。”
思妤雖然聽懂了他說的所有音節(jié),在試圖去理解它的意思的時候卻有些吃力?!八降资窃趺粗肋@些的”這種問題已經(jīng)被她拋到了腦后,她只去抓住了一點:她的“病”可以治好。
“請、請你,”在心里打磨好要說的話之后,思妤糾結著開口,“請你治好我的病吧,醫(yī)生?!€有,請你教會我如何控制自己的大腦,老師。”
醫(yī)生靜靜地笑了。裝滿了甘草茶的茶杯與空空如也的茶杯擠在同一個茶盤上,茶水的潤澤與瓷器的冷輝在爐火熄滅的那一刻一齊消失了。
日記 20XX年11月19號
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