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慈祠堂里,何文鼎緩緩地舉香,朝著一眾牌位深深地拜著。幾日不見,賀西霖和林鶴之覺得何文鼎仿佛又佝僂了幾分,弓著腰的時候都顯得十分吃力,動作也極其緩慢。
何文鼎艱難地起身,小心翼翼地將那幾炷香插進香爐里,雙手都在顫抖著。
賀西霖和林鶴之跪在何文鼎身后,一縷縷香煙在牌位前緩緩升起來。
何文鼎艱難地轉過身,一雙眼睛像是被什么東西支著一樣費力地睜著,被病魔撕扯的臉上多了許多道深深淺淺的溝壑,面色猶如香爐里燒盡了的香灰,他搬起兩條腿一樣慢慢地走近了垂著頭的賀西霖和林鶴之,目光猶如含著塵土的露珠。
他揚起手來,肩膀和胳膊都是顫抖的,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給了賀西霖一巴掌,賀西霖感覺到那只手落在自己臉上的時候幾乎沒有什么力道可言,顫抖得異常厲害,也幾乎沒有了人的手應該有的溫度,不由得一陣揪心,立直了身子動都沒敢動一下。
“小時候有你大哥護著,這是這么多年第一次打你?!焙挝亩笸藘刹椒鲋┳啦耪痉€(wěn),狠狠喘了幾口氣,“知道為什么嗎?”
“內憂外患之時,我不該和鶴之起爭執(zhí)。門主打得對,鶴之,都是我的錯,我這幾天一直都想著怎么給你賠不是?!辟R西霖不敢抬頭看何文鼎那如同鈍刀一樣的目光,轉頭朝林鶴之說道。
“門主萬勿動氣,是我先口不擇言沖撞大哥的,應該是我給大哥賠不是?!绷助Q之一時也慌得不知道該扶誰,忙不迭地說道。
“當時我用此計,便是算到了你們會起爭執(zhí),爭執(zhí)不是錯,你想想你哪句話出了格?!焙挝亩κ忠恢狈鲋惆缸?,那勉強維持著犀利的眼神一直狠瞪著賀西霖。
賀西霖反手狠狠又抽了自己一巴掌,抬起頭迎著何文鼎的目光,大聲說道:“我不該說鶴之是外人!門主,我錯了,都是我糊涂!我愿意門規(guī)處置!”
“林鶴之自始自終都如此信你,你倒還自始自終覺得他信你是理所應當!你既然說他是外人,憑什么默認他就得那么一直信你!”何文鼎厲聲喝道,吊著全身的氣力砸出了這句話,“你這樣,如何擔當門主的大任!”
“門主,我知道大哥是氣話,我不會掛心的,門主千萬保重身子,沒必要為了一句話動這么大的氣。”林鶴之見賀西霖伏在地上不敢說話,急忙辯道。
“賀西霖,你抬頭看看這些牌位,一百年來所有的門主都在這,沒有一個人不是刀頭舔血死里偷生的逆命,我知道把你扔進來,對你來說殘忍,若不是我兒子死了,我斷不會拿這差事苦別人家的孩子!你既然進來了,就再也別想矯情!別覺得你那一身傷有多怕戳!告訴你,在忠慈門面前,那什么都不是!”何文鼎顫抖的手指著身后被香煙包裹住的牌位,一字一頓地說道。
“門主......”賀西霖抬起了頭,聲音有些哽咽。
“哭什么!睜開眼睛看清楚,你大哥已經死了!我也馬上要死了!以后沒有人幫你布局幫你算計,沒有人護著你幫著你聽你認錯聽你解釋了!整個門派以后都會壓在你的身上!你得是那個會布局的人,你得去護著別人幫著別人,聽見了嗎?”何文鼎怕趕不上什么似的,強忍著咳嗽一口氣說下去,忍得整個人都抽搐了起來。
“門主,我定會扛起整個門派的?!辟R西霖狠狠用袖子抹了一把臉,大聲說道。
“鶴之?!焙挝亩@才猛地咳嗽了一通,用帕子拭掉了嘴角的鮮血,扶著香案,轉頭看向林鶴之。
“門主。”林鶴之趕緊向前挪了挪。
“你大哥,幼年喪母又喪父,在我身邊剛過了幾年安分日子,就接連失了兄長又失了發(fā)妻,是老天爺不肯放過他,非要他成門主,你是個自幼苦著起來的,知道他能走到今天不容易,你既然能信他,便要信他一輩子。”何文鼎的聲音弱了下來,氣喘吁吁地說道。
“門主,我定是會一輩子輔佐大哥,輔佐忠慈門的。”林鶴之的眼淚也奪眶而出,連忙說道。
“今日就算我何文鼎正告列祖列宗,忠慈門,日后就交給霖兒了?!?p> 何文鼎點了點頭,看著死死忍著眼淚的賀西霖和默默流淚的林鶴之,一時間恍惚了起來。
仿佛時間倒回了那年的那間小木屋,賀西霖一身風塵仆仆地陪在自己身邊,初相見的林鶴之舉著酒碗,看向自己的眼睛亮晶晶的,閃著少年才有的光澤。
仿佛時間倒回了那年那條艱難的蜀道上,賀西霖和林鶴之一左一右地走在自己身邊,說著笑著,倒著酒壺搶最后一滴酒,日子風餐露宿,簡單而純粹。
那時,其實何文鼎已經想到了終有一日與這兩個孩子永別時候的場景??墒钦嬉搅诉@一刻,何文鼎發(fā)現自己竟如此不舍。
一路走來,他失去了相濡以沫的妻女,失去了引以為自豪的兒子,一輩子的心血都搭進了忠慈門,生命里最后的一絲力氣也在如此巨大的一盤布局里耗盡了。
賀西霖和林鶴之,是一直在幫他,又仿佛是在一直隱隱地給他某種力量。
在他們倆的身上,何文鼎看得到自己還是意氣風發(fā)的少俠時候的模樣,看著他們,他才會相信這世上永遠會有忠順天地正義,慈濟社稷蒼生的少俠。
他以為下黃泉與家人團聚是他一直的夙愿,但是此時,他還是眷戀這令他一生受難的人間。
眼淚一時模糊了他本不甚清晰的雙眼,他覺得自己有太多的話想跟他們說了,可是他知道他們的未來還很久,有很多話都不能說。
“江湖路本就難行,選了此路便無路可退,人本是孤行者,訣別乃是世間常態(tài),亦無可悲戚?!倍⒅鴥扇丝戳撕芫茫挝亩﹂]了眼長長嘆了一口氣,緩緩說完,站起身往祠堂門外走去,“跪著好好想想吧?!?p> 賀西霖和林鶴之看著何文鼎挪得每一步都異常艱難,其實他們都看到了何文鼎眼里的眷戀。
他們何嘗不眷戀呢?
都是幼年里就失去了父親的人,門主這些年給他們的絕不僅僅是信仰和信念,更多的是勝似父親一般的溫暖。早早無家可歸人生,便有如斷了線的風箏,是門主重新攥住了他們的風箏線,給了他們這人世間的牽掛。
忠慈門的少俠都把忠慈門當成了家,是因為門主,帶給每一個人的都是對于孤行者來說彌足奢侈的溫柔啊。
不過他們知道,此刻他們不能攔下門主,只得看著他異常艱難地挪出祠堂。
“大哥,疼不疼?”林鶴之往賀西霖身邊挪了挪,見到賀西霖的嘴角有血,便從懷里掏出帕子輕輕蘸了一下。
“鶴之……”賀西霖轉過頭,欲言又止。
“大哥什么都不用說。”林鶴之拿起腰間掛著的那枚平安扣石雕沖賀西霖晃了晃,含著眼淚笑了笑。
“門主說得沒錯,若不是何信大哥不在了,這一切本就落不到我身上。是我貿然頂了這個位子,鶴之,我一直以來,也以忠慈少俠自居,什么忠順天地正義,慈濟社稷蒼生,其實我前半生都在不停地得到和失去,最大愿望只是希望身邊的所有人都能平安,僅此而已?!辟R西霖摩挲著那塊石雕,輕輕地說。
“大哥,你身邊的人也是社稷蒼生,保護好身邊的人也是順天地正義,大哥這么想并沒有錯。若是人人都能照顧好自己身邊的人,那就是這天地間最大的正義?!绷助Q之抬起頭,直視著賀西霖的雙眼。
賀西霖看著林鶴之,他的目光在淚水的映襯中更添了幾分清亮和澄澈,一望便有如沐春風之感。
他覺得自己心里一輕,仿佛什么都沒有放下,又仿佛放下了許多沉甸甸的東西。
一直以來他糾結于自己的求而不得,視故人為自己心里永遠的傷疤,就算是手刃仇敵,他還是恨自己曾經的無能為力。
一切的一切仿佛在他真正成為門主的那一刻煙消云散。
在忠慈門面前,故人彌足珍惜,但是傷痛什么都不算。
賀西霖看著一列列莊嚴的牌位,一幕幕往事也一并涌了上來。仿佛自己還是那個伏在大哥靈前痛哭的孩子,又仿佛早就不是了。今日以前所有的成長都是被迫如此,一路擔驚受怕地被得到和失去裹挾著走到今天,他覺得自己是第一回主動邁向了未來。
“鶴之,我做門主,最大的夙愿,便是這天下所有人都能好好地護住自己身邊重要的人?!辟R西霖跪正了身體,朝那些牌位重重叩了個頭,大聲說道。
“門主必會得償所愿!”林鶴之也重重叩頭,大聲喊道。
聲音撞擊著祠堂里厚重的梁柱,回蕩在香煙繚繞的祠堂里,仿佛在輕輕觸著祠堂上的那副對聯。
忠順天地正義,慈濟社稷蒼生。
“門主!二少俠!老門主不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