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兒,信兒……”
“門主,您醒了?”賀西霖聽到帳內(nèi)的聲音,趕緊跑到了榻前。
“霖兒,你大哥呢?”帳內(nèi)燈光十分昏暗,可是何文鼎睜開眼的一瞬間還是覺得光刺得眼睛發(fā)疼。
“門主……”賀西霖的聲音啞得很厲害。
何文鼎抬頭細(xì)看,賀西霖的雙眼紅腫著,睫毛濕漉漉的。
“你大哥他……”意識慢慢開始涌上了何文鼎的腦海。
“門主,大哥他為什么也會死……”賀西霖已經(jīng)失去了在門主面前稍加克制的能力,他也不知道“死”這個字是如何說出口的,便抑制不住地痛哭起來。
“怎么一回事,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何文鼎還在努力回憶著最后有意識的時候,似乎還顧不上悲痛。
“門主,最后整個燕州只剩了大哥一個人,大哥是被圍后自刎的。他……”賀西霖好久才說出一句并不完整的話。
“是……平章王告訴你的嗎?”
“門主已經(jīng)昏了四天了,平章王殿下安置您在這邊的營帳內(nèi)休息,他正在帶兵攻燕州……”賀西霖又緩了好久好久才說出了話,“殿下擒獲了那邊的一個頭兒,那人還交代說,北虜可汗敬佩大哥的忠勇,沒有損壞大哥的尸首,將大哥安葬在了燕州城內(nèi),殿下說,等攻下了燕州,一定要找到大哥讓門主見最后一面……”
何文鼎閉上了眼睛。撕心裂肺的痛苦潮水般上涌,涌到心頭又全部淤積下來,堵得胸口發(fā)悶。他不知道自己是否流了淚,只是覺得一陣陣的疼痛逼的死去活來,又無法吭一聲出來。
“賀少俠?!睅ね庥腥私辛艘宦暎R西霖隨手用衣袖抹了抹淚,起身出帳。
“賀少俠,何門主怎么樣了?”來的是上官意辰的貼身侍衛(wèi)葛正英。
“剛剛醒。大人不是隨殿下在前線的嗎?可是殿下有什么急事吩咐?”賀西霖問。
“殿下?lián)暮伍T主的身體,特意囑咐卑職只跟您一個人說。殿下?lián)?zhàn)俘交代派人搜尋,已在城中找到了大少俠,但是城尚未攻下,城內(nèi)巷戰(zhàn)激烈,殿下走不開,晚些時候才能將大少俠帶回營帳。殿下的意思是,留卑職照顧何門主,賀少俠一個人去,免得何門主傷心過度身子支撐不了……”
“我、我這就去?!辟R西霖如同霹靂,跨馬沖了出去。
馬在飛奔,疾風(fēng)刮著賀西霖沾滿淚水的臉生疼生疼。淚水一次次模糊了他的雙眼,他的眼睛疼得幾乎睜不開。
記憶也在飛奔,一幕幕清晰的往事涌上了心頭。
初次見面,大哥的笑容那樣的明媚。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屋里,看著大哥叫人把自己的東西一件一件收拾整齊。
他自幼在軍中長大,經(jīng)常被馬蹄和軍號吵醒,患了夢魘之癥,總會在夢中驚醒,每一次發(fā)作,大哥都會第一時間跑過來,握住他的小手,陪他入睡。大哥的手暖暖的那么有力量,漸漸治愈了他的夢魘。
大哥教他讀書寫字,教他經(jīng)史子集,教他詩文書畫,他學(xué)得并不快,但是大哥總是夸他聰明,看他的文章字畫總是一臉的驕傲和欣賞。
大哥手把手教他習(xí)武,陪著他練力量,練輕功,練劍法刀法,他一開始總是叫苦叫難,大哥假嗔地訓(xùn)他嬌氣,卻也全然不忍心讓他太累,總是都小心翼翼地怕弄疼了他。
大哥每次上戰(zhàn)場前總是笑盈盈地和他告別,每次從戰(zhàn)場回來也總是笑盈盈地回來找他。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都不知道大哥面臨的戰(zhàn)場究竟有多殘酷。
直至如今,他依然不相信世上還有能夠摧毀大哥的戰(zhàn)場。
……
他迫切地想要見到大哥,卻還希望馬跑得慢一點(diǎn),讓這段可以忘乎所以一般地盡情回憶過去的時間變得長一點(diǎn)。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時候到平章王的營帳的,營帳前搭起了一個略有些簡陋的靈堂。
他沒聽清迎上來的平章王說了什么,只是一頭撲向了已經(jīng)躺在棺中的大哥。
大哥穿著臨別時那件青色的衣服,血跡已經(jīng)將衣服染紅了,胳膊上,身上,腿上,一道又一道數(shù)不過來的,長長短短的刀傷。
那張傷痕累累但是依稀可見俊秀的臉,讓賀西霖不可抑制地、更加清楚地想起昔日里大哥溫柔的笑容。
都說少俠心中有天高海闊,其實(shí)自己心中的世界原本全是這份溫柔建立起來的,如今這份溫柔被殘忍地摧毀掉了,他覺得自己的世界也隨之崩塌。
他細(xì)細(xì)地看大哥,從頭到腳地看,甚至眼前恍惚,想象著大哥可以睜開眼睛,像之前他每次疲勞地躺在榻上,自己擔(dān)心地坐在他身邊時那樣,睜開眼睛,笑著告訴自己他什么事都沒有。
當(dāng)時只道是尋常。
大哥不怕死,他也不怕死,但他怕離別。
看到城頭掛了敵旗,他和門主一樣瞬間就知道結(jié)局了。
門主和大哥都說過,只要人在,城就不會丟。
為什么自己就不曾想過此話的后半句。
若是城丟,人必殉之。
他至今覺得不可置信,會有和大哥死別的一天。
“哥!哥!”賀西霖使盡全身力氣大喊,但實(shí)際上卻沒有發(fā)出任何聲音——他早已失聲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伏在那里多久,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哭,但是后來已經(jīng)沒有眼淚流出來,被人硬生生架走了。
“賀少俠千萬要節(jié)哀,你若是再垮了,何門主怎么辦呢?!蓖薜脦缀跹傺僖幌⒌馁R西霖,上官意辰已經(jīng)想不出該怎么勸慰了。
“戰(zhàn)事如此吃緊,殿下還能顧上尋家兄,在下替門主謝過殿下了?!辟R西霖回過神來,站起身跪在了上官意辰面前。
“賀少俠這是做什么,快起來?!鄙瞎僖獬綋屩銎鹆速R西霖,“是本王不好,來遲了這么些天,什么都晚了。何門主如何了?醒了沒有?”
“門主剛剛醒?!?p> “可嚇壞了本王,何門主一面苦戰(zhàn)一面調(diào)兵,這個年紀(jì),強(qiáng)撐了這么些天,唉。”上官意辰長嘆了一口氣,“本王回去,一定會向朝廷奏報(bào),為眾位殉身的少俠爭取追封的?!?p> “人都已經(jīng)死了,追封還有什么用處,追封能讓人活過來嗎?若是在乎封賞,便也不是忠慈門了?!辟R西霖意識到這話失了分寸的時候已經(jīng)說出了口,“在……在下失言,殿下莫怪,多謝殿下掛念家兄,我……”
“沒事沒事,賀少俠說的在理。只是除了追封,本王想不到還能為你們做些什么了?!鄙瞎僖獬讲]有不悅,反來安慰賀西霖。
“那就請殿下成全老身一件事吧……”上官意辰話音未落,帳外傳來了何文鼎蒼涼的聲音,把上官意辰和賀西霖都嚇了一跳。
何文鼎目光渙散,直挺挺地走了進(jìn)來,葛正英跟在后面。
“葛正英!本王怎么囑咐你的!不是告訴你何門主身體欠佳,別帶何門主來嗎?”上官意辰朝葛正英喝了一聲。
“殿下息怒,何門主他……”葛正英剛想解釋,便被何文鼎搶過了話頭。
“殿下,在下守邊這些年,不敢不盡心,雖說這次慘敗有罪,但還請殿下奏報(bào)朝廷,念我何家子弟盡數(shù)為國而殉,準(zhǔn)我將他們的骨灰?guī)Щ匕褪窆枢l(xiāng)安葬?!焙挝亩Φ穆曇舨]有嘶啞,但是聽起來極其冰冷,聽得人有些不寒而栗。
“這個、這個是自然的,于情于理都是應(yīng)該的。只是本王前線戰(zhàn)事緊,恐怕無力派兵相送。”上官意辰愣了一下說。
“在下已將軍隊(duì)交由屬下將軍安排,前線事務(wù)繁多,在下不敢煩勞殿下,只是在下和少俠賀西霖處理此事即可。萬望殿下成全。”
“何門主若是已安排妥當(dāng),本王自然是準(zhǔn)許,等到何門主到了巴蜀一切安頓停當(dāng),本王再向圣上奏請追封一事?!鄙瞎僖獬较肓艘粫f。
“謝殿下?!辟R西霖站起來和何文鼎一同行禮致謝,他看了看門主,覺得門主的目光很空洞,仿佛已經(jīng)看不到悲傷了。
他覺得門主突然老了很多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