朗月之下,林木陰森。
西關(guān)之外,忘生河旁,便見那蘆葦叢中緩緩蕩起幾尾流螢,碧光燦燦,游東游西,遂漂浮到李逍身旁,又一晃匿藏到夜色之中。
忽而此時,竟一彎流水,從那河中騰起,明明靜靜似無物,歪歪晃晃沒正形。旋即脫離河水,倏然落到地面,匍匐在草地上,脹脹縮縮地爬到那李逍身旁。
那團柔水,如詩似夢,順延李逍那麻履布褲,輕盈晃動,扶搖而上,遂穿過那白衫華發(fā),伏在了他的身上。
須臾之間,那水竟輕輕貼在了李逍的唇齒間,滲透進(jìn)去,沒了蹤影。
李逍猛然“咳咳”幾聲,竟然蜷坐起來,面紅耳赤,青筋暴起!顧盼周遭,夜色依舊如墨。李逍雙臂合抱,又捏了捏臉,發(fā)現(xiàn)自己竟沒死!恍惚之中,又隱隱記得剛剛眼前晃過的一場水夢,如真似幻,如醒似夢,難以分清。
正發(fā)情——正有觸動而發(fā)乎于情感時,突然聽到山巒之上有嘈雜聲,慌忙跑了幾步,踱到河床旁,匿在蘆葦后。
李逍聚精會神,遠(yuǎn)遠(yuǎn)瞭望,便見一群灰衣長衫之眾,從那忘道山脈高處而下,順著陡峭的山脊,竟越過西關(guān),去了鹿伊縣的方向。
李逍屏氣呼吸,惶恐不安,不知道他們是何許人也。思來想去,再莫能寐,遂尋到先前篝火處覓到包袱,沿河而上,一路追尋柳木淸的蹤影。
卻說這一路灰衫之士,都是儒者,年紀(jì)參差不齊,少者未及束發(fā),老者亦將而立,共計十一人,都是不周國魚目縣之人。
走在前頭的是一紫衣布衫的女子,二十出頭,是位儒師,名叫水月。她長發(fā)披肩,白紗遮面,動作麻利,身手矯健,渾身上下無不散發(fā)出男子漢的氣概。
這一路人跋山涉水,歷經(jīng)數(shù)月,才翻越忘道山脈,如今又費了好些功夫,才下了那西關(guān)的懸崖峭壁。
進(jìn)關(guān)之后,三人沿河趕路,東行十余里,來到鹿伊縣。
天將破曉,雞鳴數(shù)嗓。忘生河旁,有幾頭奶牛結(jié)伴吃草,悠然忘我,怡然自得。惹得三人頻頻顧看。
行至村口前,水月望向那刻有“鹿伊縣”三個大字的禿石,不由贊嘆:
“此處山清水秀人煙少,云霧繚繞奶牛多,好一個人間仙境,好一個世外桃源!若無羈絆纏身上,必將至此遣余年!”
身后兩個儒長,年紀(jì)相仿,都近而立之年,雙雙鼓掌,連連稱贊。
其中一個儒長,名叫孔甲,哈欠連連,困乏道:
“師父,我們受師爺囑托,不遠(yuǎn)萬里來到這個地方,夜以繼日,不辭辛勞,如今又趕了一整夜路,何妨在此稍作休息,日出之后,再有動作。”
“也好。”冷月輕聲應(yīng)和。
孔乙卻不以為然,上前一步,說:
“常言道:‘百尺竿頭更進(jìn)一步’。我們含辛茹苦,徒步三月。算如今,終于到達(dá)這里,便應(yīng)一鼓作氣,找到師爺所說的那個人,把他帶回魚目縣,片刻不容耽擱——更何況,西關(guān)崖上還有八名弟子,忘道山脈尚有百余同門,等我們回去接、等我們回去救吶!”
孔甲背倚禿石,折了一截柳枝,譏諷道:
“哎喲喲——都是某些人教徒弟有方啊!我傳授他們跳躍上山之法,各個爐火純青;倒是某位師父,教他們落地下山之術(shù),也不知是藏著,還是掖著,這學(xué)完了,跳一個,斷一個;跳兩個,折一雙——”
“孔甲師兄,我與你師出同門,共拜水月為師,本該一心向儒,不分彼此,共同進(jìn)修,以壯我儒!你又何必這等狗嘴含血吐不出象牙,就退而求其次地噴人吶!”
“我說的可是事實,不信你問師父!”
二人吵鬧不休,推搡并行,找水月定奪。這才發(fā)現(xiàn),水月不知何時竟踱至河床,望向遠(yuǎn)處的森林,六神無主。
孔甲和孔乙悄聲言語,相互指責(zé)對方,未能為師父解憂,反而徒增其愁。二人來至河旁,再莫做聲。
水月毫無察覺,媚眼迷離,心似森林層層密,意如山巒疊疊高。
數(shù)月之前,水月受其師父——儒尊之師孟璐璐委托,偕弟子百余人趕赴東南之地。孟璐璐,德高望重,才思廣淵。對水月委托有二:
一是推廣儒家之學(xué),廣招求儒之士;二是,尋一個人。
推廣儒學(xué)、招收弟子之事,原本是交給了水月和兩位儒長的徒弟們,可惜出師不利,都給困在了山脈之中。
至于要尋的那個人,是何許人,兩個儒長不知,水月不知,甚至于那儒尊孟璐璐也不知。
孟璐璐告訴水月,說:
“陰陽家掌門算出天狗吃月,驗證之日,驚見金星下凡,仙降東南隅。儒圣閉關(guān)修行,亦有感知。竟中途出關(guān),指引弟子,其云:
‘天地之?dāng)?shù),至此而變;天下之道,至此有宗。民聚而國立,道定則心同,方久亦?!賳柸迨r,卻已靜默,不再說。其身在學(xué)府,而心不知在何處,可謂是壯哉!”
“厲害,厲害!請問師父,我該如何識得那個人?”
水月問儒尊孟璐璐。孟璐璐微微一笑說:
“儒圣早已有云,曰:‘思無邪’。”
水月回想,暗自琢磨。想這鹿伊縣必定是金星下凡之地,而她需要做的只是找到那個“無邪”之人。
“你們——是哪個村的?”
一道稚嫩之音,突然打身后傳來!
水月轉(zhuǎn)身,卻只見孔甲和孔乙,而無外人。水月皺眉,疑是幻聽,遂打量二人。二人面面相覷,見一短腿孩童正立在水月膝前,便朝地上大拋媚眼、猛甩眼神。
水月心領(lǐng)神悟,低頭望去,卻空空如也。遂攤雙手,困惑不已??准酌ι焓终陬~頭,支一腳在地上畫圈;孔乙慌側(cè)身背雙手,扭晃腰沖天吹口哨。
恰逢此時,那聲音突然再次傳來!水月細(xì)細(xì)聽去,那聲音竟在自己身前!同時,膝蓋處似乎被戳了幾下!
“說話呀,說話呀!”
水月脊背一涼,向后一個趔趄,險些摔倒!
定睛再看,這才發(fā)現(xiàn),在自己先前站立的地方竟撅著一個起床氣濃重、乳臭未干的小孩童!矮矮小小,不易觀察。
“你——你——你哪里冒出來的?”
“喏——!”小史官側(cè)身,指向村頭房屋,說道:“那個是我家,我就是從那里走出來的。我叫周筆暢,是鹿伊縣的史官。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我叫水月,是個儒師。那兩個是我的徒弟,這個叫孔甲,那個叫孔乙。我們是魚目縣人,受家?guī)熤?,來此傳道授儒,廣招學(xué)子。”
水月細(xì)細(xì)說來,仍吃驚于小史官“瞬間移位”的本事。小史官瞪大了眼睛,聽得認(rèn)真,頗為感動,說道:
“不瞞二位——二——三——三位,鹿伊縣已有數(shù)個世紀(jì)無人造訪,按理說,我應(yīng)該情緒較之現(xiàn)在而更飽滿一些——諸如興高采烈,或是振奮異常,甚者應(yīng)該像這樣“嘿”地蹦一下,但是我沒有。
勞駕列位,打眼瞧瞧!這里三面環(huán)山,一面傍河!別說是翻越忘道山脈、渡過忘生河,這鹿伊縣就從來就沒有人走出去過。
我不知道你們是怎么來的,但我知道你們肯定出不——”
小史官欲言又止,哈欠連連,遂轉(zhuǎn)身往屋里走,邊走邊招呼三人,漫不經(jīng)心地跟自己說著話,充滿了外交的銅臭味:
“突然造訪,蓬蓽生輝,未能迎接,還望恕罪。進(jìn)門蹭蹭腳,對你我都好??蛷d隨便坐,廚房我來搞。一會兒吃個面——你們先了解下房屋的樣式,回頭我把村里最好的木匠介紹給你們?!?p> “介紹木匠做甚么?”孔甲詫異問。
“打木樁,蓋房子,不然,你們住哪?”
小史官背身答,遂進(jìn)入廚房,起火燒鍋,熱水煮面。
幾人飯后,竟自酣然。小史官伏在窗欞旁的灰布吊床上,搖蕩秋千夢。孔氏二人趴在木桌上,湯碗熱氣徐徐。而那水月被允睡在里側(cè)閨房中,白紗摘下玉容綻,雖不傾城也動人。她躺在床榻上,呼吸漸緩,倦容息退,筋骨舒展,美夢初成,紅紗隱隱遮床宇,香煙裊裊繞室坤。
話說水月幾人正酣睡于小史官家之時,那旭日已漸出東方。
這天早上,天朗氣清,微風(fēng)柔柔,巷陌里雞鳴犬吠,山林中云霧交融。忘生河自西向東,徐徐緩緩,一刻不歇。鹿伊縣沉于各自美夢,鼾聲陣陣,尚未蘇醒。
倒是那不立山旁藥鋪里的老郎中橫在床榻上,竟一夜未睡。老郎中愁容滿面,一張黃土臉一夜未舒展,變得皺皺巴巴;眉頭緊鎖而目光渙散,眼里的憂慮真摯而破碎。老郎中何至如此,且聽下回分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