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回谷奇花異草遍布,可若論奇珍,還真沒有余有琊這一誤打誤撞的見識。
可這又不能怨老天不公,誰讓他們根本沒想過這千年藥材,會長在不起眼的地方。
或許也正因為如此,才叫這參隱居了千年之久。而張姮這般垂死,卻剛好被這物搶回了性命,不但胸腔累積的污血全部吐了出來,脈搏和心血,都因此得以恢復(fù)。
再看雁獨一和馬伯,直鬧了半個多時辰才緩了氣。轉(zhuǎn)身對李珌和半昏迷的張姮道:“白玉靈芝,你們不用吃了,有那一碗......”說到這兒他又是咬牙切齒:“有那些熬煮的,喝了可頂百株靈芝的功效?!?p> “當(dāng)真?!”李珌大喜過望,抱著張姮是不敢相信。
雁獨一沒有說話,但看著張姮眼神復(fù)雜;他方才檢查,張姮的身子可以用油盡燈枯來形容,即便喝了這千年參也只是暫時無恙,不知今日這番患得患失,老天到底是什么用意。
“她昏迷,是因為堵了氣門,如今污血盡數(shù)吐出,暫時無恙了?!毖悛氁徽f完,又看了看那鍋湯,又嗔怪地看了看余有琊,余南卿自知理虧,忙擋在他身前賠罪:“今日這番,實在是無心之過,還請老谷主大人大量,我這師兄當(dāng)真是不知?!?p> 雁獨一也知這一切是命運捉弄,嘆氣道:“罷了,原也是我們故步自封,狂妄迷了雙眼,這才叫老天懲罰,如今我哪還有臉怪罪他人。既然這女娃子已經(jīng)用不到白玉靈芝,那我就給道長你吧?!?p> “這?!”余南卿有些詫異,不過想到友人的迫切,便接受了這意外之果,連連道謝:“那就多謝老谷主,也多謝這位仁兄相讓?!?p> 他故意提醒李珌,也是怕他臨時變卦,但對方扶著張姮,見她無事已是心中大安,雖然覺得事有萬全最好,可主人家已經(jīng)發(fā)話,只能說道:“今日事,實在不知該如何談起,但也不得不承認,若不是令兄,只怕她人也沒這個造化,既然谷主已經(jīng)發(fā)話,那我也不再多糾纏?!?p> 余南卿對此又是千恩萬謝,剛想跟人去取靈芝,可余有琊卻還跪著,想將他帶離此地,但偏偏他還盯著站在一旁的阿松,最后許是鼓足了勇氣,臨走時湊近道:“姑娘,勞您大駕,能不能告訴鄙人,姑娘貴姓大名?”
安歌這才發(fā)覺,這人當(dāng)時端湯進來,一個勁跟阿松獻殷勤,原來都是為了她才有了這場波瀾。不過想想也是萬幸,若余有琊不是為了阿松,那并蒂雙根的千年參,只怕也輪不到他們喝了。
但阿松始終不說話,別過臉不理,余有琊只能捂著頭上的血,哭喪著臉跟師弟出了屋。
待外人都退干凈,安歌幾人也就順勢離開,好給兩人難得獨處的時光。
而也因此,在黑暗中不見對方,離開黑暗又昏迷神志遠離的兩人,終于嘗到了什么是團聚。
但這個詞卻一直叫李珌可遇而不可求,千言萬語到了最后只化成了三個明知故問:“你醒了?!?p> 張姮輕笑道:“我不醒,怕你又要走了?!?p> 李珌忙道:“我能去哪兒?我哪里也不去,我也再不會走,以后我就陪著你,我說過你得對我負責(zé),你休想賴賬的?!?p> 李珌的惆悵和無賴,還是叫張姮又氣又好笑,但與之對望,偏偏覺得這樣的相處叫人歡喜極了。忍不住伸手,觸碰到那冰冷的面具,想取下,可李珌卻制止了。
“我想看看你?!睆垔瑘?zhí)意,李珌卻脫口推辭:“別,很難看。”
張姮見他執(zhí)意,也心知他不愿什么,轉(zhuǎn)而握住他的手;那里也有個很重的傷,半垂著眼睛道:“安承,那一年的比武,我就在你身后,我聽到了骨頭碎裂的聲音,很清晰,雖然我也覺得很奇怪,當(dāng)時明明還有那么多人,聲音也那么嘈雜,可我就是聽得很清楚......當(dāng)時我,也只覺得心也被什么擊碎了,我沒有說慌,是真的?!?p> 李珌勸慰:“......小傷,多我來說早就已經(jīng)好了,沒事了?!?p> 張姮又道:“可后來你走了,我想去找你,卻追不上,那時候只覺得你離我好遠,我怎么跑,怎么趕,卻始終追不上你。后來我才明白,人的心已經(jīng)空了,就算近在咫尺,我也感受不到你了?!?p> 屋外的月,今日已經(jīng)是正圓,雖然并不是中秋,也愁云慘淡的,可還是叫人忍不住矚目。這是李珌一直對于張姮的感覺,從圍馬林那棵樹下他就知道。那時候他只覺得自己的人生好像有了方向,再不渾渾噩噩只按照規(guī)范做事。
張姮看著李珌,從他的眸子里看著自己,清楚的知道自己的生命不可能給他一個圓滿,可是她真的不想再錯過,再離開,再孤單。
“安承?!睆垔p喚著李珌,緩緩將他的手扶上胸口,不含任何色調(diào),吐出話來:“現(xiàn)在,這里,已經(jīng)被你修好了?!?p> 李珌隨后也將張姮的手扶上心口,一字一頓道:“我的,也好了?!?p> 之后兩人相視一笑,彼此環(huán)抱住對方,感受著對方的氣息和溫度。
原來,僅僅只是這樣,我們就能敞開呼吸,再不被陽光刺痛的流淚了......
之后兩人斷斷續(xù)續(xù)又說了很多,直到月中都不曾停歇,好像彼此有說不完的話語。而谷內(nèi)的人也同樣未眠,徐悒就是其中之一,他從家的方向剛好能看見客房,見那屋里的燭光始終不曾熄滅,也陪著,好像人家私底下的話他也能聽到似的。
半夜起身的徐父,看著徐悒的樣子,連連搖頭。
就這樣過了一夜,谷內(nèi)晨光初曉,花苞伴著露珠,朝氣肆意,偶爾山鳥的雀躍,圖添了難得的喜氣,可偏偏被余有琊攪和得意境全無。
余南卿得了靈芝,按他的意思就是天明就啟程,可余有琊卻死活不愿,甚至哭道:“我打了半輩子光棍,好不容易遇到個,你咋能這么狠心。要走你走,我以后就跟著那姑娘了,她去哪兒我去哪兒?!?p> 余南卿扶額,心道人家都不稀罕你,你狗皮膏藥似的不更招人煩嗎?勸道:“師兄,這是你的事我確實不該攔著,可你總得回去跟師父他老人家說一聲吧?!?p> 余有琊反駁道:“師父云游誰知道啥時候回來,你少框我。總之我就不走了,而且她主子還喝了我的參湯,算是我救活的,看在這份上,最起碼她得來告訴我她的名字。好師弟,就當(dāng)師兄求你了,你先走不要管我,師父要是回去你就先替我賠罪!等以后我娶了妻生了娃就回去孝敬他?!?p> 余南卿對于這個不修邊幅的師兄是徹底無奈了,慢說那姑娘待不待見他,就是他昨天挖了人家的千年參,他一根筋的留在這兒,雁獨一雖然表面說不追究了,可私底下能給他好臉色嗎?
可余有琊打定了主意,只怕眼下就是善沖道人親自來也勸不動他,忽然看見阿松出門倒水,立即朝著人家去,雖然最后還是被一頓打,可始終樂此不疲。
余南卿見了,只好先帶著靈芝回了善沖山。
安歌打開窗子,叫陽光投射進屋的時候,正服侍張姮擦臉換衣,見阿松生著悶氣進來,猜到她估計又被那余有琊“騷擾”了,將事情講給張姮,對方看著阿松好奇道:“阿松,你沒有事嗎?”
阿松知道自己的轉(zhuǎn)變必然惹人懷疑,于是坦白說道:“我沒有瘋,但宋醫(yī)診斷的也沒錯。當(dāng)初,我確實精神混沌,口齒不清,可幸得殿下庇佑,我才能找回正常的自己?!?p> 之后,阿松將自己的身世娓娓道來。
她本名應(yīng)思意,確實如栗娘所說,出身貧苦,但日子平靜,還不至于將弟弟送進宮維持家計??善峭硭孤坊丶?,被人從身后偷襲,但有所出入的是,她當(dāng)時并未因那一擊受制于人,反而在抵抗中將對方反殺。可如此卻招來更大的禍患,原因就是那混混,身家背景在村里鄉(xiāng)里都不簡單,她實在不愿家破人亡為那作惡者陪葬,于是在人前裝瘋賣傻,否則應(yīng)家一介貧民小戶是絕沒有安省之說的。而事后也卻如她所想,村里人雖然對此流言蜚語,可無人知曉行兇者的下落,加上那混混家也當(dāng)是人犯了事連夜逃了,自知理虧莫說是報官,就連阿松這受害者他們也是能避則避,最后見他們搬走,反還慶幸省卻了一樁心事。
再之后的事,也就如張姮知道的了。
張姮感嘆阿松,也就是應(yīng)思意的身世,不過她能這般隨機應(yīng)變,也是劫后余生的幸事,也不再多問??刹畔胂麓舱吹兀鋈挥彝泉q如重擊,尖針刺骨,這才想起另一個隱患——她的腿中還扎著林蝶透骨釘。
“殿下?!”安歌和應(yīng)思意想將張姮攙扶起,可張姮卻只能癱在地上動彈不得。
李珌原本在屋外等張姮,聽到聲音立刻沖了進來,入眼就見張姮眼神驚恐,渾身也因疼痛不停地顫抖,再也控制不住,抱住叫人去請雁獨一來。
張姮面容扭曲道:“腿......林蝶,林蝶的那根釘子,還在右腿上?!?p> 李珌下意識朝張姮的腿看去,可并無外傷,只能先將她抱起放在床上,安慰:“我?guī)湍阏遥瑒e怕,我在這兒!我一定會將這釘子找到,我會讓你重新站起來。”
張姮抓著李珌的手,總算是定下心神。這時雁獨一和馬伯也到了,身后還跟著徐悒,他一早去山上采摘鮮果,本是想送給張姮的,但她傷的地方是腿,不得不連著李珌一起被趕到外面等著。
雁獨一和馬伯查看張姮的右腿,事無巨細,脈絡(luò),骨骼,包括皮膚并無異樣,也不知這內(nèi)里的痛從何而來,張姮道:“這恐怕是出自韶音的手法?!?p> 雁獨一恍然:“若是韶音,那確實不無可能,盡管不是中土的法子,典籍里應(yīng)該有記載,不過我得回去查查,這些日子,你就先在谷里吧?!闭f完就和馬伯一起去了地下書庫,再不管外事。
徐悒聽說張姮還能在雁回谷幾天,倒是有些心悅,也不管李珌,進到屋里遞上果子道:“師父他雖然脾氣古怪,但好就好在人固執(zhí),你的腿他若不治好決不罷休的?!?p> “多謝?!睆垔粗瑳]來由的親切,徐悒才要滔滔不絕,卻見小師弟程桓端著茶水進來,然后還有史紅艷和夏劭等,他們是初五那晚跟著徐悒胡鬧的人,本就對張姮心有愧疚,如今又到谷里做客,自然要來招呼。
夏劭先道:“徐姑娘,初五那天冒犯你了,今日在谷里也不要拘束,就當(dāng)我們賠罪,并帶那些乞丐謝謝你的出手相救。”
史紅艷也熱情招呼:“是啊是啊,原是我們玩鬧,不想姑娘你這么慷慨。說實話,我還真沒見過如此視眾生平等的人,那天我算是見識了?!?p> 張姮似乎明白是怎么回事,忙道:“原來是你們,不過,我當(dāng)時并未想那么多。”說罷又不自覺握緊李珌的手,原因,他或者已經(jīng)猜到了。
這一幕落在徐悒眼里,心中泛起些許酸澀,倒是小師弟程桓這時愧疚道:“那個,徐姑娘,之前我弄壞你的首飾,我,我再跟你道歉?!?p> 張姮看著他,不自覺想到了啟元還有元家的長孫元埌,心中不免憂愁起。雖然她離開長陽,滿打滿算已經(jīng)快五個月了,可那地方波譎云詭,也不知怎么樣,特別是啟元,只盼著他平安無事。
李珌見她神情傷感,于是與人寒暄幾句,便辭客讓她休息,但心事已起,實在平靜不下,最后對李珌道:“安承,我想楚騅了,你帶我去看看它吧,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