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月本該只有雪,有風(fēng),甚至有雨,可就不該有玄霆雷擊。
可不知為何,黑夜降下了一道雷霆響徹天際,甚至照亮了整座應(yīng)死城,讓所有人都被這劃開天際的天象震懾,猶如天塌地陷,縱然惡心惡膽的人也跪下向上天懺悔。
甚至讓身在深處的人也感覺到來自天神的憤怒。
“主公?!”黑暗中傳來擔(dān)憂和急切的聲音,原來南唳一直都在,只是他先讓張姮摒棄了赴死的心境,在安逸過后,又讓她重歸絕望,這番誅心,真的讓人心驚膽寒。
可接下來依舊只是沉寂,張姮恐懼之余,又將簪子牢牢抓在手中,猶如困獸欲再抗?fàn)???上露臼值娜撕鋈粎s說掌燈,昏暗無比的地室瞬間亮起,又不知有何打算。
張姮久違光亮,眼睛一時無法適應(yīng)。而那枯木雙手的主人卻早已安坐在石座上,他很丑很老,頭發(fā)稀缺,身材佝僂且頹廢,身披玄黑色的外衣,似乎和他一樣年代久遠(yuǎn)很是陳舊,可仍顯現(xiàn)出一兩處與眾不同,兩只眼皮褡褳在眼球上似開不開,可手下的人卻知道世間萬物是逃不開他的審視,氣勢威懾叫人不敢仰視。只見他張開被疤痕切開的嘴緩緩說道:“你該感謝我的?!?p> “謝你什么?!”張姮還受不了光的刺激,但耳朵聽得真切,那人又道:“當(dāng)年我叫人去你身邊找個舊人,可卻讓你做了漏網(wǎng)之魚多活了三年,也享受了三年富貴,你應(yīng)該謝謝我?!?p> 張姮不言,內(nèi)心自然不會承他的情,縱然多活了三年,可飽受了世態(tài)炎涼生離死別。至于富貴,她們之間又有過什么交集?慘笑道:“我生不在天家,富貴榮華與我本沒干系,倒是我得謝你方才手下留情......不,我應(yīng)該謝謝上天,是她方才救了我?!?p> 那老者道:“天怒,終是抵不過人怨的?!?p> 張姮怒道:“那你為什么停手?”
老者反問:“你又為什么反抗?”
張姮理所當(dāng)然道:“你要殺我,我不能問理由,那我連反抗也不該嗎?”
老者笑道:“呵,你不是一直想死的嗎?”
張姮也笑,但眼神清冷:“命在我手里,我要她終結(jié)也是我自己做主,不牢你駕?!?p> 那老者見狀沉吟半晌,之后緩緩道:“怎么,事到如今,你都不睜開眼看看你的仇人嗎?”
這時南唳忽然上前將張姮的臉抬了起來,可僅僅是一瞬間,室內(nèi)的氣氛陡然降低。
張姮的面容還有老者留下的指甲痕,可卻并沒有掩蓋她真實的容顏,縱然此時此刻也不該被人在意樣貌,可偏偏讓老者渾身僵硬,然后他睜大自己的雙眼,迸發(fā)出一股不同尋常,也從未被人見過的情感;那好像是困于沙漠中的人終于見到了綠洲,干澀的口中含到了一滴水。
他搖搖欲墜的從座上又走下,那頹廢不堪的身子每走一步甚至都有全身癱瘓的危險,卻阻止不住顫抖,顯得整個人瘋狂而炙熱。等來到張姮面前,仔仔細(xì)細(xì)將她收入眼中,接著激動地口音再度開啟:“月兒!”
話畢之時,那老者竟將張姮抱在懷中,肩頭迅速濕熱——這人竟然哭了。而張姮或許知道他是為何。
慈獻(xiàn)皇后康氏,閨名單一個“月”字。
東君和莊氏,包括南平夫人都說過,張姮自己也知道,她的樣貌與她有著七八分相似,而隨著年齡的增長,更與之猶如復(fù)制一般。如今老者一改方才的戾氣悲痛萬分,那他真如玄天教徒所言,是皇族的舊人。
可突然對方又放開她怒道:“不!你不是月兒!她早死了,早被她的丈夫逼死了!你不是她!”
“我確實不是,也不希望有人覺得我是。”張姮適應(yīng)了光感,這才看清陷入瘋癲的人,只是除了頹廢,他的容貌已經(jīng)辨識不清。
“你不是她,你不是她。”那老者依舊喃喃自語,忽地大聲質(zhì)問起來:“為什么你有她的皮相,你分明是那昏君的后人不是嗎?!為什么你那么像,為什么你讓我覺得你是她,你是什么人?!你和她有什么關(guān)系?!難道你是她的,你父親是她的兒子嗎?!”
“你是誰?”張姮反問,換來的卻是那老者的大笑,瘋狂悲哀,讓鼻嘴相連的傷疤更顯得猙獰可怕:“我是誰?。抗?!我是誰?。∥沂悄銈兊呢瑝?,是你們以為早該死去的人啊!哈哈哈哈哈哈,你們怕是做夢也想不到你們都認(rèn)為死去的人還活在世上吧!”
“......你,認(rèn)得我皇祖母?”張姮忍不住打斷他,可誰知這像是一把尖刀刺入了老者,他激動地拽著張姮怒道:“她不是!她不是你的祖母!她是我的!在這世上只有我才是愛她的,只有我才知道她的痛苦,只有我知道她心中的渴求,我才與她心意相通,我才是她的丈夫!而那個昏君,辜負(fù)了她傷害了她,他不配是月兒的丈夫!他不是??!”
張姮被他拽得頭腦昏沉,連帶著那條右腿再度痛苦不已,甚至無力再堪受倒地不起。那老者見她痛苦,忽然又瘋癲起抱住她哭道:“月兒,對不起,我沒能救你,沒能陪著你,如今還傷了你,對不起,你在怨我,在恨我嗎,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主公,她......”南唳才要說話,可忽然人被一掌擊退老遠(yuǎn),連帶著口吐鮮血;這人不知練得何等功夫,竟一擊讓南唳倒地不起,跟著陰沉而又夾雜憤怒的聲音響起:“張思戚!你害我的月兒,害我的至親,你該死!該死——!”
南唳的徒弟南別忙將師父攙扶退去一邊,又熄滅了三把火焰隱匿于黑暗,這才讓老者緩下即將爆發(fā)的殺戮??蓮垔凰г趹阎?,一時手足無措,見他走火入魔般喃喃自語,決定孤注一擲,伸手撫上老者混雜血水和淚水的臉龐,溫聲道:“不要哭了?!?p> 老者果然渾身一震,在昏暗不清下,久久凝視著她,連眼睛也不眨,聽她又道:“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可你不要再生氣,不要再殺人了,好嗎?”
“......好,我聽你的,我都聽你的。”老者恍惚間好像變了個人,那般乖順,像是溫存于愛中的情人,可忽然他眼睛又崩出清明,放開張姮大聲道:“你騙我?!你不是她,你騙我??!她怎么會知道,她什么都不知道!”
張姮趴在地上低聲問:“是,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有多痛苦,那你能告訴我嗎?”
老者又流下淚,跪倒在室內(nèi),最終痛苦道:“月兒,我好恨啊,為什么父皇當(dāng)年將你賜給他,明明我才是他最寵愛的孩子,為什么他將那么好的你變成了別人的妻子。他懦弱無能,他沒有任何力量保護(hù)你,讓你終日惶惶不安,讓你沒有任何的依靠,可為什么他讓你們做了夫妻?。 ?p> 老者語無倫次,張姮也不知如何勸慰,只得說:“命運的事,誰也不知道?!?p> 老者否認(rèn)道:“不!這不是天命,這是皇權(quán)的肆意妄為,這是張思戚的罪孽,他得到了你卻不珍惜,反而害你痛苦,他作為丈夫卻對你這唯一的妻子不忠,將滿腹的愛給了別的女人,讓你終日痛苦......呵呵,不,是我糊涂了,這才是他啊,他的卑劣,薄情寡義,他的陰詭其實一直埋藏在他的骨髓里。天家,這就是天家,誰也不是例外!!你知道嗎,原來張思戚才是罪魁禍?zhǔn)祝α四?,又害我變成這般妖魔樣。因為他,我成了殘廢,讓父皇不得不放棄我,讓我失去了皇位!這一切都是他陷害的!可于外,他竟然還道貌岸然地裝成孝子賢王,躲開了旁人的懷疑,暗地里加害我們所有這些他踏上皇位的阻礙!就連我的母親,董貴妃,對你百般呵護(hù)像對女兒一樣的我的母親,也在最后被他害死。他不是人,他才是魔鬼,是喪盡天良的畜生......報仇,我要報仇,我一定會報仇,為了你,為了父皇母妃,我要他張思戚永遠(yuǎn)沉浸在噩夢之中,讓他永生永世也救贖不了自己——!”
張姮沒想到張思戚除了對妃嬪狠毒,對于皇后和太后也是一樣,而更讓她不可置信的是,張思戚當(dāng)初為了皇位竟毀了眼前這個先帝屬意的繼承人,也就是老宣王張思曷,他的兄弟。
雖然知道皇權(quán)爭奪下的殘酷,可這般狠絕,兄弟如是,妻子如是,那親兒又怎能逃得脫?
張姮這才覺得后怕,也覺得自己愚蠢,原來她能安穩(wěn)活到現(xiàn)在,竟真的要說一句僥幸啊。
但往事已去,如今他們這對同父異母的兄弟有著殺母奪權(quán)奪妻之恨,縱然佛祖親臨,怕也難化解這番恩怨,而唯一的結(jié)果,只能是你死我活。
張姮絕望了,在這世間,她覺得真沒有善惡對錯,一切皆是因果。而不管是張思戚造就的因,還是張思曷釀成的果,都要由現(xiàn)在的皇帝一力承擔(dān)了。
“咳咳咳咳咳?!睆垔滩蛔≡俣瓤绕?,隨著寒氣侵入,又接連喘不得氣,痛苦不已。
“月兒?!月兒你怎么了?!來人!來人!!”老者慌忙喊人,此時南唳蒼白著臉忙近前診視,然后掏出一把干草,讓徒弟取出火捻灼燒,散發(fā)出的草煙十分刺鼻,可張姮的呼吸卻漸漸穩(wěn)了下來。
“主公?!蹦相@時對張思曷道:“她不是那個人,不是康皇后。她只是先太子的子嗣,屬下請您不要混淆了她們?!?p> 張思曷直愣愣看著張姮,又不知陷入幻想還是被打破現(xiàn)實的刺激,一時無話。
但張姮穩(wěn)定了呼吸,靜靜看著他良久,忽然說道:“我什么也改變不了,也什么都做不得。但我只求你一件事,請你,不要將我埋在土里?!?p> “你說什么?!”老者忽然激動起來,張姮沒有理會接著說:“扔到江河也好,曝尸荒野也罷,但我都要看到月亮。我不要,再死后,還被鎖在地下,被困在皇權(quán)宮禁之中,我不要,再也見不到他......”
說完,張姮徹底陷入死寂,而張思曷發(fā)了瘋一樣抱著她喊道:“你說什么?!你醒過來!剛剛說得什么你再說一遍,你不能死!你不能死!南唳??!救她,你要救活她聽到?jīng)]有??!”
“婣婣!”正在這時,忽然室內(nèi)另一處入口又闖進(jìn)來一些人,為首之人更是大喊著久違的名字,見她躺在張思曷懷中,立即出手去奪。
南別率先出手阻擋,只是玄無夜身為一教之主,功力又豈是他能抵擋,老者神情處在混亂之中,只知道有人襲擊,爆喝一聲,一掌襲去,震得玄無夜和南別等人退避于外。
此時玄天教護(hù)法近前怒道:“城主,我教與你們聯(lián)并,可你們出手害我教主又是何意?!”
南唳道:“教主,我主公神志時而瘋癲你是知道的,如今更被大事纏繞,一時失手還請見諒。”
玄無夜并沒理會這些人的聒噪,眼里心里都是張姮奄奄一息的身影,急道:“你怎么將她抓來這里?如今她到底怎么樣了?”
南唳道:“山林遇見,就帶了回來......打亂了教主的計劃,真是抱歉?!?p> 玄無夜當(dāng)然不會信他的鬼話:“好,既然你將人帶來,而我和她的關(guān)系你是清楚的,立即將人交給我!”
南唳卻搖頭:“不行,非但不行,在下還勸你們停手,若在糾纏,她必死無疑?!?p> “你說什么?!你到底對她做了什么?!”玄無夜眼睛泛紅,拳頭也被攥得咯吱響,腳下的石板竟被他踩踏斷裂,南唳卻不為氣勢所動,依舊淡淡道:“我不敢對她做什么,但人命關(guān)天,教主該知道分寸?!?p> 玄無夜心急如焚,氣息有些紛亂,身邊的護(hù)法見狀,皺眉暗想:這女子方才聽人說是皇族中的公主,那就是玄天教不共戴天的仇人,可教主迫切想救,不知這其中有什么內(nèi)情。礙于百年來的圣教基業(yè)不能有所差池,忙對玄無夜低聲道:“教主,此女看著不簡單,若說是這城主的故舊怕是真的,否則他不會讓身邊的護(hù)衛(wèi)親自將人帶來,眼下還是大局為重。”又對南唳道:“城主自己的恩怨我們外人是不便打擾,但若說一致對外,也需要你們清楚,此女既然是你們的仇人,那便是碎尸萬段,油烹活埋都是理所當(dāng)然的......”
他話未說完,忽然胸口一陣碎裂之聲傳來,竟是那瘋瘋癲癲的張思曷將內(nèi)力拼出一掌,直接透了此人的胸口。
這護(hù)法身在教中數(shù)年,算是玄無夜的左膀右臂,可他被人當(dāng)眾殺了,身為教主的竟絲毫沒有異色,眼睜睜看著對方五臟俱損,死不瞑目。
“護(hù)法?!”玄天教眾自是不甘他被害,一個個抽出武器對準(zhǔn)了室內(nèi)的人,可張思曷卻始終抱著張姮不發(fā)一言,好像剛才不是他殺人。
左護(hù)法忍不住怒道:“你們這是什么意思?!難不成我教還說錯了!”
南唳陰沉道:“是生是死,由不得你們這群烏合之眾說三道四。另外我在問一句玄教主,若我將她交給你,你怎么治?你們玄天教有人懂得醫(yī)理嗎?何況你教眾對于皇族的仇恨憑你一人壓制得住嗎?還不是眼睜睜看著她死?!?p> 左護(hù)法剛要反駁,忽然玄無夜大吼他住嘴,又對南唳道:“那你務(wù)必將人救回來,若她有閃失,我玄天教絕不會善罷甘休!”
“教主?!她是朝廷的人?。《矣易o(hù)法他......”左護(hù)法和教眾不可置信,玄無夜怎么能為了一個朝廷人隱忍退步,可對方不準(zhǔn)他們多言只能作罷。再看向張思曷懷中的張姮,眼神越發(fā)狠厲起來,皆認(rèn)為是這個妖女蠱惑了他們的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