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符是富饒且美麗的,自古又享有花都之美名,張姮坐于車內(nèi)也能聞到十一月山茶的芬芳。待等進了鳳陽行宮,也是一路花團錦簇,雖然并非真花,也是如夢似幻的。
行在不比皇宮,可如今的宮殿只有長慶殿人,倒讓張姮覺得自在許多,而且城門處的喧嘩,也讓很多城官知道了她的的厲害,自是誰也不敢再心生諂媚叨擾。而少了聒噪,也難得睡了個舒坦覺,等醒來時,王純稟告說劉窈已在正殿候著了。
能來曲符見到舊友張姮自是高興,劉窈也是。其實與她親近,倒不是出于嫡庶的同情,只她的性情與自己投緣,如今見這氣度更不輸?shù)张L(fēng)范,心想從那“淚憶香珠”開始,她真的已經(jīng)有所轉(zhuǎn)變了。
不過說起那淚憶香珠,也確實讓劉家的人都迷了眼,失了心,更摸不透這里的玄機。在劉顯做壽那日硬被岳氏母女奪去陪襯,而質(zhì)樸的盒子入不得她們的眼,就給換了個更精美的承裝,卻因此沒了沁人的香味,宛如普通的珠子失了光彩,被人借機嘲諷恥笑。后來張姮對劉窈的頻頻照顧,皇上褫奪封號又接連降罪處罰,讓岳氏母女的心境和處境更是雪上加霜。只是劉家現(xiàn)在倚仗岳氏母家接濟,所以就算不喜,劉顯也不能不保全岳氏。不過往日積累的內(nèi)宅仇怨,如今可再不如原先那般能輕易安撫,內(nèi)外交困日復(fù)一日,也因此劉顯想要翻身的欲望也是日漸旺盛。
“讓你成為眾矢之的,終歸是我一廂情愿??晌蚁胝f人生在逆境中,不反抗只隨波逐流,就只能被污濁浸染,你在我眼里雖然不是明珠,可也是塊兒上好的玉髓,我不想讓你埋沒在塵埃之下......其實經(jīng)歷這么多,你也該知道自己就算什么都不做,也一樣是人家的眼中釘,那為何不給自己爭取最好的結(jié)果呢?!睆垔胍性谥魑簧?,看著慵懶,語氣也是。
劉窈點頭道:“臣女明白,其實人這一輩子不可能做到不反抗,逆來順受。臣女自幼看慣了家里的爾虞我詐,能活到現(xiàn)在,也不敢說自己是干凈的,只無奈一句雷擊墻壓。”
張姮道:“你有這份心其實就很好了,終歸是要保住底線,做事方不會偏離自己的心。就像劉顯和岳氏,終究是貪心不足害到這般境地,怨不得旁人。不過話說回來,今日褫奪了岳氏的嫡妻之位,你和劉翕劉挽的身份也算是平了?!?p> 劉窈道:“嫡庶......臣女其實從來沒在意過。雖然不可能,但也求日后能夠安省就好。”
張姮道:“世間事,從不會隨人心而欲。除了家里,你就沒想過自己的將來嗎?”
劉窈苦笑道:“將來,就是明天對臣女來說也是遙遠了。不管如何,侯爺都是臣女的生父,是一方諸侯,盡管并無大志也已無實權(quán),可我將來的人生終歸是逃不開他的掌控,怎么也不能由自己做主的?!?p> 張姮道:“東武侯落魄如此,更希望用裙帶關(guān)系鞏固自己,你和那兩個,其實都不過是他的棋子,你就甘愿?”
劉窈道:“如若能選,臣女倒真情愿出身平民小戶,哪怕淪落為乞丐也沒關(guān)系......至少,自由自在無拘無束,不論生死都能由自己做主?!?p> 張姮見劉窈說得懇切,心中倒也有了同病相憐之感。正要說什么,王純進來稟告:“殿下,今日城中官宦以盡數(shù)相迎,殿下要不要設(shè)個宴回敬。今年末將至,這新正您一定要在曲符過的,若是禁宮不理,怕曲符的城官也會有異議。”
張姮想想也是,左右她要在曲符過段日子,縱然無心再與外界牽扯,可要想安省,一味的避不見客和強硬是不行的。隨即說道:“不錯,不過本宮身子不爽,行宮的宴席你們就費些心吧?!?p> 王純道:“是,既然殿下恩準,那奴婢就去安排。”
張姮點頭應(yīng)允,王純這才退下,劉窈就問:“殿下到底得了什么???”
張姮一頓,搖頭道:“我身子向來不濟,許是到了年末寒冷,身子就有點扛不住了?!?p> 劉窈道:“可是,臣女那年去長陽,殿下看著一切如常,并不像身子不濟。而且感覺您現(xiàn)在說話的底氣也有點......”
張姮道:“一點小病,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其實若不如此,我也沒機會來這里享受溫泉。”
劉窈見她避而不談,也只能將話題擱置,張姮又道:“我的事不重要,只是以后,我會盡量找機會抬高你的位份,相對的,你所受到的記恨也會越來越多,說不定各種厄運也會接踵而至?!?p> 劉窈的心情復(fù)雜,她當(dāng)然明白這不是張姮真正的用意,而是一種保全,雖然以她目前的狀況,劉顯未必會放過她,但還是說出心中猜測的:“......這也是皇上的意思嗎?”
張姮沒有明說,只道:“劉顯害得珣王被貶為庶人,讓皇帝沒了指望,如今落魄卻依然不改秉性,早晚萬劫不復(fù)。我這么對你也是出于私心,其他人我顧不得,但我相信你會做的很好?!?p> 劉窈不知如何回復(fù),神情糾結(jié),張姮也不點破,畢竟這劉家生養(yǎng)了她十九年,有些情分不是說割舍就能舍去的。等食過晚膳,也就讓人將她送回自行考慮了。
劉窈一走,張姮又只能回寢殿歇著。
這時阜平來報,說栗娘已經(jīng)說服了所有的農(nóng)戶,也關(guān)閉了長陽的鋪子,一村人已準備遷徙預(yù)定的目的地,也就是粟州隨安縣。那里是玉城的郊外,以后再經(jīng)營些小本生意也不難過活。至于初霽書院那,王洐對此也沒有異議,更將課本和筆墨紙硯都送給了那些農(nóng)戶的孩子,等一切妥當(dāng),就會來曲符。
張姮點頭,想著目前要說各州局勢,也就江州和粟州算安穩(wěn)了。只是江州路途太遠,西彰公方又素來和朝廷不合,又無親故接應(yīng),所以粟州是最好的選擇。
只是阿松成了問題,雖然藥在宋鈺離開前留下了,可她這瘋病沒人看顧,農(nóng)戶們長途跋涉下也怕出意外,最后便決定將阿松送來鳳陽行宮,有人看著,且這么大的地方,也不怕她闖禍。
一切按部就班,王純進來為她擦拭時好奇問道:“殿下為什么要讓農(nóng)戶們遷走呢?他們這一走,殿下的供奉怎么辦?還有那些上好的良田,農(nóng)戶們以后不就沒得耕種了嗎?為什么殿下情愿舍近求遠?長陽難道不好嗎?”
張姮淡淡回道:“長陽就是太好了,所以我才要讓他們離開。純兒,你記住,人越是被表面的安逸吸引,就越容易被蒙蔽成為別人利用的工具。做人,還是要認清自己,不能別人說什么,自以為好就去做,殊不知也會好心辦壞事,更會傷了另一個人的心呢。”
王純有些懵懂,張姮也不再計較,又小覷了片刻,覺得再無睡意,便披著裘衣,獨自在寢殿的窗外觀賞。
鳳陽行宮置身于曲符,但此城地勢傾斜,最初是環(huán)山而建,如今她所在的地方,也剛好一覽盡收眼角。其中鳳陽河將城區(qū)與行宮劃分,涇渭分明,也彰顯此地是不可逾越的禁地。
張姮看得入神,倒很想去那城中走走看看,可一想自己多走幾段路就綿軟無力的四肢,立時打消了這份妄想。
這時安歌又端著田玉央熬好的藥,張姮面無表情,接過就倒出窗外。
這已經(jīng)成了她的習(xí)慣,對方也默不作聲,從錦囊里倒出一粒藥丸給她吞服。
兩人相顧無言,卻格外默契。
后十二月初寒,擬定好了宴席的一應(yīng)大小事務(wù),宮人就開始著手準備。
此季節(jié)紅梅雖遠,但臘梅早開,張姮又很喜歡臘梅的淡雅,所以此次以賞梅會為還禮,場地就備在行宮外的云香殿,當(dāng)做是元年歲末的君臣同樂。
而對于這難得的天家宴席,城內(nèi)各個顯赫也不敢怠慢,近皆到席。
全城矚目,唯獨沒有東武侯一門。
眾人不見劉顯,自是明白公主還記恨著當(dāng)日沖撞的事,心中更是鄙夷恥笑。
反觀劉顯,他出于內(nèi)闈之丑確實也不想來,而且供計又斷了,猜測岳氏母家出了事,更是煩亂無比??蓴Q不過劉翕和劉挽此次宴會沒被提及的吵嚷,于是只得硬著頭皮帶她二人也來。不過他不敢忤逆長河,這一趟出門也沒多余人跟著,只單獨架著一輛車跟在別人車后。
劉氏兩姐妹卻好不得意,自以為侯門必定要受天家禮遇,對張姮的慢待表現(xiàn)的不忿不說,還厚顏無恥的一路污言,對其是極盡貶低和輕蔑。
待過了鳳陽河,還未進到行宮,臘梅的撲鼻濃香便縈繞心脾。劉挽撩開窗帷,只見不遠處的云香殿滿目花木黃蠟,叫人嘆奇——這長河公主是將梅山苑里的黃梅都移栽到了行宮嗎?對此她嗤之以鼻:“果然要論品味還屬競陶帝姬,像這樣勞民傷財真是暴殄天物,除了凸顯自己的跋扈,也就只能說是庸俗,到底是出身村野的......”
她沒再說下去,因為她們這趟車已被攔在宮門外,劉顯忙下車解釋自己的身份,今日攜女前來赴宴,可城門護衛(wèi)卻道:“此次梅花盛宴,阜公公已吩咐除了應(yīng)邀賓客,其他閑雜人等一律不得進入!”
“閑雜人等?!你一個小小守衛(wèi)竟敢無禮,說我們是閑雜人等!”劉挽撩開車帷厲聲喝道:“看清楚,這是曲符第一侯爵東武侯的車架,還不滾開!”
劉顯忙呵斥她,可那侍衛(wèi)立時高聲喝到:“大膽!東武侯日前沖撞殿下鳳輿,如今竟妄想闖宮!來人將他們拿下!”
他一聲令下,數(shù)十柄長戟對準劉顯和馬夫,而劉挽和劉翕則直接被人拽下馬車,好不狼狽。
劉顯嚇得急忙矮下身段道:“是,是臣下無禮??傻钕略O(shè)宴,臣作為曲符的侯爵自該侍奉,而且有什么無趣,臣下這兩子也能作伴解悶,還請侍衛(wèi)通融,這如今被趕在外面,也實在不像樣啊。”
此時阜安從宮外辦事回來,見宮門亂成一片,忙問侍衛(wèi)發(fā)生何事,待得知前因后果后,便下馬對劉顯道:“侯爺,今日殿下辦賞會,可并沒宴請您還有大小姐和三小姐啊?!?p> 劉顯被弄得尷尬無比,可不敢得罪,哈著腰道:“是,確實是,可,可是臣下的兩個女兒想進去陪伴殿下,勞煩公公通秉啊。而且殿下獨自來此,身邊的人總也照顧不到的,她們又向來仰慕殿下,所以......”
阜安眼睛一轉(zhuǎn)道:“東武侯有心,咱們殿下又仁慈,自是不會在意以前的事兒。不過東武侯不在家中敦促內(nèi)眷抄寫《妻戒》,趕來送人也是辛苦。既是這樣,那侯爺不妨就回去看著,至于這二位小姐,今日就算咱家賣個人情吧?!?p> 劉顯感激涕零,劉翕和劉挽剛要起身進宮,忽然阜安攔下道:“二位小姐且慢,敢問兩位今日可跪讀完兩個時辰的《女訓(xùn)》《女德》了?!?p> 姐妹兩兒沒防備他這么問,頓時又氣又急,劉顯想說話卻被阜安攔下:“看兩位膝蓋完好,那想必今日的例行還沒有,這可不行??!圣上有旨,爾等敢違逆咱家可不。來啊,去東武侯府取《女訓(xùn)》《女德》來,待等兩位小姐讀滿兩個時辰再進宮赴宴吧?!?p> “什么?!你!你竟敢......”劉挽沖動的又要爭執(zhí),嚇得劉顯忙攔下,若放任她兩個女子在行宮門前跪著讀訓(xùn),那他劉家的顏面就徹底毀了。忙道:“公公息怒,這是臣下的錯,都是臣管教無方。臣這就帶兩個不孝女回府,絕不敢忤逆圣意?!?p> 阜安沉著臉道:“免了!如此宮門處大呼小叫實在有失體統(tǒng),看來皇上的旨意你們劉家是當(dāng)真沒放在心上。護衛(wèi)長,帶人去劉家取訓(xùn)本,你們也在這兒盯著她們跪讀,兩個時辰多一分不嫌多,但要是少了,你們掂量著辦吧。”
說完轉(zhuǎn)身離去,劉顯縱然不忍,可也不敢逆了圣意,獨留兩個嚇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女兒涕不成聲。
不過劉顯回府時,剛好有一隊甲胄騎兵擦肩而過,劉顯一時沒在意,可回到府卻想起那人好像是金陵王身邊的副將,心中立即轉(zhuǎn)悲為喜;想著此人既然來了曲符,那金陵王也必定到了。
雖說李珌只是郡王,可他的恩寵是節(jié)節(jié)攀升的,劉挽又總說金陵王垂青于她,那他接下來無論如何也要傍上不可。
劉顯此人實在是卑劣得可以,不過不管他做什么美夢,李珌都不會叫他如愿。尤其是那岳氏竟敢對張姮不敬,自是沒有放過的道理。
這些時日他駐扎在外,讓人將這岳氏和其母家調(diào)查個便。
皇上自從褫奪了他家的財產(chǎn)和爵位后,東武侯一家就仰仗著岳家的資助才過得不失體面,這也助長了岳氏即便落魄也囂張跋扈的劣根。如今岳家的老底被金陵王掀翻,更牽扯出幾樁私販官鹽的大案,戶部一呈報,朝廷自是震怒,岳家跟著也就沒有再讓東武侯驕橫的資本了。
短短三天就落得個抄家流放,論罪當(dāng)誅,無一幸免。
事情傳到劉顯和岳氏耳里叫他們可謂坐立難安,也不敢去深問,只顧著自保,自然也就不知這一切,其實都是出自他們心心念念,能光耀門面的貴婿之手。非但如此,反而對他的態(tài)度更加“如饑似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