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歲,既是冬至小年,只這個新年月,誰都提不起期待和歡愉。
因為競陶,張思戚都想取消祭禮,自覺實在無顏面對上蒼,禱文也遲遲無從下筆,無奈推給禮部和光鹿院讓他們代筆。只今年實在是糟糕,除了邊境大捷和越國歸屬竟再無一件喜事,特別是皇嗣,所以只摘抄往年的粗略寫寫蒙混。
所有人都沉悶著,就連不必過冬的客鵲,往年在雪景中最是耀眼,現(xiàn)在也顯得毫無生機(jī)。
唯有競陶在為即將將親手了斷張姮而無比的歡欣雀躍。
當(dāng)日,張姮提早一個時辰來到天英殿,好像被人牽引一般,徑直進(jìn)入雨花閣暫歇,她身邊沒人跟著伺候,身前的炭盆,還是宮人退出前為她御寒特意準(zhǔn)備的,里面的炭火是用香木特質(zhì),溫暖而香氣四溢,可偏偏這香味襲得競陶鼻腔刺激不已,將她逼出了躲藏的柜子。
競陶噴嚏不停,眼睛也朦朧不清,莫說開口,呼吸都費(fèi)勁。
而張姮卻好整以暇地端坐在椅子上似笑非笑:“都說三勻香有富貴氣,可姑姑這般排斥,看來是已與富貴無緣了?!?p> “賤人!”競陶捂著口鼻,言辭激烈,她很想掐住張姮的脖子,卻一吸入這可惡的香味就嗆得呼吸困難,想奪門而逃,卻發(fā)現(xiàn)門竟被反鎖,氣急敗壞道:“你!你這村姑對我做了什么?!”
張姮挑著一些炭火,聲音清冷:“我怎么敢對姑姑你做什么?是你自作孽,失了清純,又命賤德承擔(dān)不了帝姬之位,怨得到我嗎?呵,也對,姑姑你除了怨懟別人,一無是處?!?p> “你!你再說一遍!”競陶即便睜不開眼,也依然不忘威脅。張姮不緊不慢道:“我說你是個廢物,難道有錯嗎?你若不相信聽到的,那我可以屈尊再說一便;你張姌,在我張姮眼里,是全天下最廢物的一個東西!”
“你——!”
“何必激動?難道今時今日,你還覺得自己不夠廢物嗎?你是帝姬,是皇帝的掌上明珠,我在你面前只是一只螻蟻,可現(xiàn)在我卻把你啃食的除了身上這張皮什么都不剩了,這不夠說明你廢物嗎?你那草包哥哥已成了庶民,你那愚不可及的母親也被人扔出宮外任野狗啃食,如果這一切的教訓(xùn)還不能令你罷手,那我只好說接下來就該輪到你了??赡悻F(xiàn)在蠢得我都懶得對付你,還得提醒你再不跪下求饒,那這妖孽的滋味,你是非嘗不可了?!?p> “你住口!你個村姑有什么資格在我面前叫囂!就算珣王和母親都折在你手里又怎么樣?!現(xiàn)在,現(xiàn)在天下的人都要你死,他們都信你是妖星!本帝姬才是皇朝唯一的皇女,我的存在就是要替天行道,為天下蒼生除掉你這個禍患!”
“哈哈哈哈——!”張姮似乎聽到了天下間最滑稽的笑話,樂得合不攏嘴,只越到最后笑聲越摻雜陰冷。她緩緩起身,徑直走到競陶面前,在對方詫異的目光抬手就是了一記耳光,用盡平生力氣,讓競陶立時癱倒在地,她想喊,可香氣又竄進(jìn)喉嚨,痛苦不止。
張姮很有耐心地等她喘勻氣息,才冷冷道:“這一巴掌,我賞給你漲漲記性。是本翁主,代林婉青,還有那些被你禍害死的人賞給你的!我想,他們很希望你仔細(xì)回味一下,你口中賤人給你的賞賜!”
競陶早已目怔口呆,張姮看在眼里,只覺得她實在是可惡透頂了。
她從不與競陶去討論她犯下多大的罪責(zé),因為被自己謊言哄騙住的人,就是扒了她一層皮,血淋淋下也不會讓她動搖。既然競陶最驕傲的就是她的身份,那被平生最看不起的人侮辱,就是最能要她命的利器。
林婉青不忿于她,她便下死手置她于死地。
任何忤逆的她的人都要死,且死的凄慘,甚至永無超升。
競陶也不怕夢魘,因為她自持身份,可當(dāng)這身份已如一紙笑談,那她就是最低檔次的殘次品。
見競陶還直愣愣看她,張姮又笑了,猶如夜叉。
“如果我真死了,那確實如你所愿了??山酉聛碓趺崔k?別告訴我你貴為帝姬,只認(rèn)為享受富貴榮華,對那些人高高在上就可以了。我問你,那些難民以后如何安置?物價如何平穩(wěn)?民心如何安撫?毀壞的良田如何修復(fù)?那些因你私心而無家可歸甚至家破人亡的人,日后又該何去何從?還有那些聽你話的朝臣,是,他們是因為你的一時威逼利誘不得不聽命于你,可當(dāng)你的目的達(dá)到了,滿心愉悅之余忘記自己沒能力實現(xiàn)他們愿望的時候,你這個膿包還能自持帝姬的身份相安無事嗎?要知人心可比豺狼虎豹更甚,我縱然是他們的爪下亡魂,那你又何嘗不會是下一個呢?”
“不!這群賤民不會忤逆的!他們敢不順從皇室就統(tǒng)統(tǒng)該死!就跟你一樣!”
競陶憤恨之余上手去掐近在咫尺的張姮脖子,卻被她輕易揮開道:“對!臣民是不該忤逆君上,可前提是,你是君上,但你不是,你只是一個帝姬。何況他們都死了,你還做什么帝姬?你還能對誰呼呼喝喝,只怕到時候你也淪為你口里的賤民了。”
張姮看著噼里啪啦,灼燒正酣的木炭,忽然升起惡趣味,加起一塊逼近競陶。
對方嚇得肝膽俱裂:“你!你要干什么?!別過來!”
張姮陰陽怪氣道:“姑姑別怕,我只是想提醒你,你做出這么多喪盡天良的事,恐怕地獄的刑罰都不夠你受了。我都能想象,他們一定會用這滾燙的炭,將你嘴里的舌頭燙熟,然后再把你身上的肉也一片片切下來扔進(jìn)油鍋,讓你看著自己的肉被炸熟再讓你吃下去?!?p> “啊啊?。。。e說了!別說了??!住口,你住口??!”競陶驚恐嚎叫,她似乎已經(jīng)聞道了熟肉的味道,止不住地作嘔。
張姮將炭扔回銅盆,也不管她是否聽到,繼續(xù)說著:“姑姑啊,當(dāng)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是那么高高在上,那么的驕傲。在我心里,帝姬或許就是天上的星星,永遠(yuǎn)都高不可攀,而世間的皇室女子,都該是像你這樣的。那時可以說你擁有著一切,哪怕元容再與我水火不容,我都很羨慕你。至少在孤寂無助的我看來,你有父母的寵愛,有那么多人愛你,你是那么的幸福??涩F(xiàn)在?你往日的光輝榮耀,可以說蕩然無存,我該怎么形容此刻的你呢?變得如糞土一樣了?噢不,糞土還能滋養(yǎng)田地,都比你有價值啊?!?p> “賤人!你個賤人——!”競陶徹底瘋了,她不允許張姮用那可悲加可憐的眼神與自己對視。但香味作嘔,她毫無還手之力,直到此刻,心中或許才有了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無力的絕望。
張姌是自卑的,張崇也是,這對兄妹都遺傳了來自母親最根本的劣性,也是這輩子最致命的軟肋??v然他們?nèi)饲皳碛兄粮邿o上的地位和權(quán)利,可他們?nèi)允亲员暗摹?p> 元容自卑出身,張崇和張姌自卑的也是元容的出身。就像迎香說的,哪怕是身邊一個普通宮婢的出身都比她們好,所以他們時常發(fā)瘋,并不遺余力地鏟除,自認(rèn)為的阻礙和屈辱。
因為皇嗣凋零,這給了元容,還有張崇和張姌一個皇帝不得不接受和重視他們的環(huán)境,結(jié)果驕傲得太過,他們?nèi)允Я恕?p> 張崇事事都要最好,處處都要拔尖,不擇手段的情況下可以毫無廉恥。
張姌處處與張姮作對,從起先的作弄變本加厲,她不比張崇還需要遮瞞,她可以在張思戚的寵愛下盡情肆無忌憚,從而得到了變態(tài)心理上的彌補(bǔ),在卑劣的私欲中享受滿足和快樂。
可直到張姮做的一次比一好,張思戚的夸贊一次比一次高后,她終于被激怒,徹底爆發(fā)。
她不允許一個村婦的女兒做得比她好,更不準(zhǔn)張姮反抗!但最可悲的是,被眾星捧月長大的帝姬根本不懂得如何自強(qiáng),只一味催眠自己是天生的高貴,張姮的種種行為是投機(jī)!是不堪!是奴婢對主人的忤逆犯上!是絕不被允許的!
所以懷揣此等心魔的她,換來的自然是一次比一次殘酷的打擊,直到覺得她該從世間消失,才能將自己從困境中解脫出來。
競陶終于暴起,沖著張姮奔了過去,像一頭野獸般嚎叫:“你該死!你該死??!你這個妖孽該死——!”
可就在這時,一道人影沖出來護(hù)住張姮,或者說是迎著競陶而去的,竟是采紅,此番突然,她被競陶掐住脖子,大吼大叫:“來人?。?!快來人??!帝姬要?dú)⑷死病?!?p> 似是要吸引外人的注意。
可對方已經(jīng)神智混亂,以為采紅就是張姮,死也不撒手,安歌一腳踹開雨花閣的門,卻只緊緊護(hù)著張姮,對眼前的鬧劇視而不見,最后競陶真將采紅掐死了。
張姮此刻已逃離雨花閣,而在天英殿準(zhǔn)備祭典的宮婢侍監(jiān)聽到采紅的呼救,紛紛涌了過來,一入眼簾的就是競陶面容扭曲,舉止駭人,特別是那雙手,幾乎要掐爛對方的骨肉。
“啊——!”
人群不知誰喊了一聲,很多膽小的宮人也跟著喊叫,隨著張姮又退出到屋外。張思戚正巧來到,見祭典紛亂,還沒來得及責(zé)問,就見競陶披頭散發(fā)地奔出雨花閣。
——她瘋了,逢人就咬,見人就抓,甚至對沖上來的護(hù)衛(wèi)也下死手地打。
陳恬見狀立即將她制服,卻聽競陶瘋癲的大吼道:“妖孽!禍害!你這個禍害,我殺了你!我親手殺了你了!你這個禍害,哈哈哈哈!我是大魏的救星了!我終于是大魏最尊貴的女人了,我終于是大魏最尊貴的女人了哈哈哈哈哈——!”
“拖下去!給朕拖下去!!不準(zhǔn)讓她再說一個字!!拖下去——!”張思戚大怒,也根本不想再呆在天英殿,帶著張姮逃一般回了成望宮。
太醫(yī)盡數(shù)被召來診治張姮,索性她只是受了驚嚇。至于競陶為何從銀香殿逃出,經(jīng)高才徹查,正是那個被競陶掐死的宮婢,正被皇帝下令追捕的采紅犯得事,銀香殿的宮人死傷一片,由奚宮局和三思署證實,皆中了步云邊的毒,而采紅的身上又搜到了帶有步云邊的殘液,這足以說明了一切。
張思戚才下旨將采紅挫骨揚(yáng)灰,就見張姮恢復(fù)如常的來給見他。
“皇祖父......”張姮雙眸含淚,斷斷續(xù)續(xù)哽咽道:“姑姑她,她說長河是......您也覺得長河一死,天下才能太平嗎?”
張思戚想到競陶那副走火入魔的樣子,算是看清了她的面目,她使出諸多詭計,就是為了置張姮于死地!眼見爪牙盡數(shù)被滅!就讓宮婢毒害看守跑出來害人!這份罪孽,就是死千百回也不夠了。急忙安慰:“別胡說!誰敢胡言亂語皇祖父第一個不饒他?!?p> 張姮拭去淚珠,急忙拜謝:“謝皇祖父體恤,長河該好好謝謝皇祖父,若不是您的信任和疼愛。只怕長河都躲不過藏匿于太廟的賊人害,今日若在遇險,真的無法再以清白茍活人間了。”
“好了,沒事了,沒事了,不要哭了?!睆埶计葜共蛔〉溃骸耙补蛛奘韬?,放任了宮里的漏網(wǎng)之魚,險些釀成大禍。你姑姑,不,她已經(jīng)不是了,你也不要再這么稱呼她,這瘋子已經(jīng)不是皇家的人了。”
“皇祖父這是何意?!”張姮故作驚訝。張思戚似乎下定了很大決心才道:“這個孽障,勾結(jié)官吏,貪污納垢,禍患民生,甚至佛口蛇心對列祖列宗和出家人不敬!皇族之內(nèi)豈容這等禍患玷污金冊玉牒,玷污祖宗的血脈......朕已決定將這孽女剔去皇籍,貶為庶民,就此論罪?!?p> 張姮并未及時答復(fù),畢竟競陶罪有應(yīng)得,皇帝既然有此決斷,她當(dāng)然不會阻止。
只是以他的立場,真會舍棄競陶這枚棋子嗎?
正說著,殿外有侍監(jiān)來稟,說七皇子前來請安。張思戚忙叫人進(jìn)來,一抹陌生卻又熟悉的身影,映入張姮的眼簾。
青竹先生?!
那個身姿孱弱,但眼神炯炯的淑人君子,不正是張姮于列文樓偶遇的管事先生嗎?!原來他就是元容的次子,張姮素未謀面,不,知其真實身份后初次見面的七皇叔,張昱。
與張姮的驚訝不同,張昱面對她竟無一點(diǎn)意外。一身裘衣緊裹,淡然行禮。
張思戚忙叫他起來賜座,不但加暖炭火,更賜了新的手爐和絨墊,關(guān)懷之意顯而易見。
“今日亞歲,兒臣本欲前往天英殿,卻聽說出了大事,所以趕忙來看看父皇?!?p> “唉,又是競陶作孽,不過好在上天垂簾,保佑長河躲過一劫,如今已經(jīng)沒事了。”
“什么?”張昱故作意外,轉(zhuǎn)而對張姮歉意道:“終是一脈手足,她如此實在其心可誅,有此同根,兒臣也無地自容。也讓翁主受驚,我在此給翁主賠罪?!?p> 說罷就要跪下,還未等張姮說話,張思戚忙道:“昱兒你這是做什么?!長河是你的小輩,你如此于禮法不合。何況競陶才是皇族的罪人,你一身清白,何須自招罪人的污垢。高才,快將七殿下扶起來?!?p> “父皇!手足如此,兒臣實在心如刀割。縱然您說兒臣清白,可競陶終是兒臣的同母妹妹,這是無法更改的事實,兒臣實在難辭其咎?!?p> “你不要妄自菲薄了,那孽女根本不配是你妹妹。如此大惡,皇族實難容她,朕決意下旨將張姌革去封號和位份,于金冊中除名,從現(xiàn)在開始,她再也不是朕的女兒!”
“父皇?!父皇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