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一生中,我最難做出的決定。
只有一次決定,讓我思量良久,到現(xiàn)在我仍認(rèn)為自己做了正確的選擇。
那天我一直坐到天色漸明。
剛想到客房休息一下,只聽得樓下人聲喧沸,我從樓上的花窗探出身子:
只見鄉(xiāng)鄰們涌入院中,抬著花圈、提著白幡、瓦盆、紙錢、捧著白花、香燭、錫箔等,在院中布置白事的氛圍。
甘阿姨已不見了人影。
有人到廚房幫忙做早飯,每人兩個糖雞蛋和一塊油餅,
接著進(jìn)來五位道士,帶著琴鐘鼓磬,坐在椅子上開始吹拉。
火盆點起來,前來吊唁的人皆行禮燒紙。
到了中午,甘阿姨和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人家一起進(jìn)來,身后跟著她在當(dāng)?shù)氐拈L子長媳外孫和一眾親屬。
老人家坐下后,對擁擠在院中的眾鄉(xiāng)鄰作揖:
“本族孫長媳甘氏懇請族長:允許將其女李明明重歸宗譜,以安亡靈。經(jīng)族人議和同意,由眾鄉(xiāng)親見證,李明明重回宗族,是為大喜。擇日修訂族譜,書于譜內(nèi)。并同意李明明與其夫韋凌云合葬在宗族墓地?!?p> 鼓樂聲起,族長和甘阿姨起身,給神臺上香行禮。
她請出族長,就是要讓女兒重回宗族,以享哀榮。
眾禮畢。族長宣布,將李明明與其夫韋凌云合葬在宗族的墓地里,以安其身。
我站出來反對。
“是的,我反對?!泵鎸Ω魃悩拥哪抗猓颐鏌o血色。
族長和藹地問我:
“年青人,為何要反對?”
我拿出拂曉給我的遺書:
“今日李明明重歸宗譜,是為認(rèn)祖歸宗,人雖亡,但血緣得以歸宗,不至于死后飄零,是為大喜。榮葬宗族墓地,本為至高榮耀,但她身前有愿,只愿孤身獨棲,愿友人韋凌云與其至愛合葬,乞求族長蒙恩應(yīng)允。死者為大,愿尊其囑,其中原委,不足道?!?p> 我雙手合一,垂淚請求。
族長看完拂曉的遺書,問甘氏:
“孫長媳可瞞了你女兒的意愿?韋氏與其友并非吾族人,如李明明生前立遺囑不愿合葬,定不能葬于宗族之地,只得由她孤身一人獨葬,即不違背她的心愿,又能得到祖先的蔭庇,這樣可好?”
甘阿姨大哭:
“我那可憐的女兒,剛剛進(jìn)了族譜,怎么能讓你一個人孤苦伶仃地進(jìn)祖墳啊?!?p> 眾人都被這個意外震驚了:
一位女子,以一輩子的清白,陪著一個癡者,癡者死后留下遺書,卻不愿與她同穴,這是何等悲傷的事。
“可憐你生前無兒無女,誰來為你摔瓦?誰來為你引魂?”
一眾婦女悲悲戚戚地哭起來。
這是當(dāng)?shù)貜奈匆娺^的白事,一干人立在院中,不知如何進(jìn)行下去。
我第一次注意到,院子里的照壁上,青苔從墻根爬到了墻腰,被雨水和風(fēng)沖刷的歲月,都留在這面照壁上。
想到拂曉對我的期待,我肩負(fù)著幫助韋凌云找到告密者和埋葬三人的重任,我上前一步,對族長説:
“我愿意為宗族盡力?!?p> 事到如今,只能以此辦法,先葬了他們?nèi)?,結(jié)束這場人間悲劇。
我長伏于地。真情實意感動了眾人。
甘阿姨走上來和我擁抱。
眾族人守靈。
女人們在燭光中邊燒著紙邊唱:
“秋風(fēng)起吹得那個棲惶,
誰家的親娘哭斷腸?
娘懷兒十月不敢大街走啊,
河邊洗衣也怕傷了你的肚腸
誰料想嬌兒生下來就是病秧秧
你夜夜啼哭愁斷娘的腸。”
出殯的那天到了。
沒想到李氏宗族在當(dāng)?shù)厥且粋€顯赫的大家族,宗族中有輩份的老輩人,一早就來到院中。
吉時已到,族長大吼一聲:“起靈”。
我被兩位青壯年架著扶到瓦盆前,捧起瓦盆摔到地上,分成了四塊。
摔聲如號令,破碎聲和眾人的哭聲四起。
扛夫起杠,鼓手大作,在眾多扛夫的一聲“起”的號子里,送葬隊伍上路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鼓樂班。7人一組。背鼓敲鼓各1人,打鐃鈸的1人,吹尖的2人,吸笙2人組成。
鼓樂班后面是“擔(dān)漿水”隊。由鄉(xiāng)鄰擔(dān)當(dāng)。
在走出院門時,有人在門口點起了一把稻草,像拱形的橋梁一樣,放在地上,至親從上面跨過,引導(dǎo)死者前往安身之地。
我和甘阿姨兩人跨過了大火熊熊的稻草。
明明的哥哥肩扛著幡排在前面開路,走出巷子口,引魂幡插到送靈車上,讓圍觀的眾人一看就知道死者無后,更增加了隊伍的悲情。
汽車啟動,甘阿姨的外孫手捧拂曉的黑白遺像站立在車頭前。
離開家的最后一個流程是:
在眾人的指點下,我把拂曉床上的兩個舊枕頭扯破,把里邊的蕎麥皮子和枕套一起當(dāng)街燒掉。
車隊在李氏祠堂門口停下。
我像一個木偶,在眾人的指點下,腳踩著由稻谷裝著的麻袋高一腳低一腳走進(jìn)祠堂,在眾長輩的見證下,完成了儀式,司儀手持毛筆與紅紙,口中念道:
“李氏宗族長孫女李明明回歸宗族,前往極樂之地,護(hù)佑宗族一脈永世昌盛?!?p> 我象一具木偶,在各路人馬的調(diào)配下,或是紅事點煙敬酒,或是白事扶靈引幡,盡力配合著這里古老的民間風(fēng)俗,只為讓她走得平安,在人世間得不到的幸福,去天堂享受吧,永不再受人間之苦。
等到人煙散去,我給拂曉的墓碑再拔一遍荒草,黑色的青石碑上按著宗族的規(guī)矩書寫:
先室李明明夫人之靈,落款為夫宋明。碑的反面,刻著我寫的詩《白楊》;她的身邊,空著一塊無字碑,那是給我準(zhǔn)備的地方。
我想起第一天見到她,像一個中學(xué)生那樣,背著雙肩背的白色帆布包,敲開辦公室的門。
在李氏宗族眾多墓碑的圍繞下,也并不顯得孤單。
而在另一處李明明養(yǎng)父母買的墓地,一塊新碑也立起來,左邊寫著韋凌云君仁兄、右邊是龐紅梅嫂之靈,落款為友人:拂曉、宋明。
總有一天,我會把他們遷往杭州。
拂曉是韋凌云給她起的名字,我也喜歡。
大雪落下,蓋住了黑色的墓碑。
人要看完生死,這一輩子也就無所畏懼。
接下來的人生,還有什么風(fēng)雨不能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