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不修,生在徽州,
十三四歲,往外一丟。
前世不修今世修,蘇杭不生生徽州;
十三四歲少年時,告別親人跑碼頭。”
若隱若現(xiàn)的讀書聲是從院子里傳出來。
我拉著門環(huán)敲打門板,一會兒甘阿姨開門,驚訝地看著我:
“小宋回來嘍,好幾個月沒見嘞?!?p> 我點點頭向她問好,側著身進了院子。
院中枇杷樹葉已經(jīng)落完了,初冬來臨。
拂曉和韋凌云分別坐在兩個木桶里烤著炭火,拂曉拿著一本兒歌,正在給他講解。
和上次見到他完全不同,像是換了個人,看到我就像看到了陌生人,十分害怕,將身子往火桶下躲。
兒童的心智,壯年的身子,一大半身子沒躲下去。
“宋弟弟來了,快叫弟弟好,你是韋大哥?!狈鲿越趟?p> 他疑惑地尋找著頭腦中關于我的記憶,當然是一片空白,然后他怯聲聲地叫了一聲:
“弟弟好?!?p> 我把雙肩背包放下來,開始從里面往外掏東西:
一大包牦牛肉干是向陽花親手腌制的,一包雪蓮是小孫在雪線上采的,還有臘好的半扇牦牛肉排切成了塊,我交給了甘阿姨,她連忙問我怎么吃?
“把鹽洗了,燉黃豆和羅卜都好吃?!彼萌ヌ幚砹?。
桌子上,放著喂藥的碗和藥罐子,拂曉趕緊出了火桶收拾:
“小孫大夫開的中藥還真的很靈,現(xiàn)在他的智力在7歲左右了,也能認識字了,就是嗜睡的毛病還沒扳過來?!?p> 我開始試他:
“大哥,這是幾根手指?”我伸出4個手指。
“4?!彼伦智宄?。
“堂屋里幾個人?”
“3”一點都不猶豫地回答。
“大哥有幾只手指頭?!?p> “10”。
我抬頭看了一下木板壁上的掛鐘:
“現(xiàn)在幾點了?”
“11點20。”
我點點頭,給他拿了一根長長的牦牛干作為獎勵。
接過后,他看著拂曉。
“弟弟帶來的東西可以吃,謝謝弟弟。”
“謝謝。”
拂曉給他剝開了包裝。
“恢復得很好,可不止七歲,已經(jīng)像是小學三四年級的智力了?!蔽铱洫?。
要是按照這個速度恢復,很快就能達到達到初中的記憶,到那時,回憶一切往事,應該沒有問題。
但是時間是多久呢?
明年開春我的經(jīng)商生涯就會劃上句號,不會再有時間到處跑。
我決定提前試試。
“你去廚房看看甘阿姨要不要幫忙,我看著他?!蔽覍λh。
拂曉放心地去了,説我突然回來,家里沒啥準備,她去買點菜。
門輕輕地掩上了。
我坐到拂曉的火桶里,拿起了那本書。
“大哥,當時,在銀行的凱旋柱上貼傳單的有幾個人?”
我接著剛才問話的口氣。
“8個?!?p> “大會上有幾個人?”
“7個?!?p> “抓進去的有幾個人?”
“7個?!?p> “不對,死了兩個,吳寂寞和鄧衛(wèi)東?!?p> “不是我,不是我?!彼麡O其害怕地説。
“他們打你和鄧衛(wèi)東嗎?”
“他們打我,打我?!彼卣h,指了指頭。
“是你出賣了鄧衛(wèi)東和龐紅梅嗎?”
“沒有,他們打我,我沒説,紅梅,她在哪?”
他突然聽到這個名字,從火桶上站了起來。
“她死了?!蔽抑噶酥干衽_上的骨灰盒。
“那是她的小床嗎?”
我點點頭。
他呆呆地坐下。
我判斷:在回憶往事的時候,他的智商有時能恢復,但我説到龐紅梅死了的時候,他又回到了七歲的狀態(tài)。
“我在哪里?”他問。
“您和學生李明明在一起?!?p> “不,我要和紅梅在一起。她媽媽爸爸是壞人?!?p> “她是好人對吧?”我趕緊糾正。
他沉默了。
不能再讓他喝藥了,如果他恢復了記憶,認出了李明明是仇人的女兒,而最愛的人為了保護仇人的女兒而自殺,將會發(fā)生怎么的情況?
“跟著弟弟讀書吧?!?p> 我讀一句,他跟著讀一句,很快就忘記了剛才的對話,智力又恢復到七歲兒童的狀態(tài)。
“不能再給他吃肉干了,一下子吃得太多要拉肚子?!?p> 甘阿姨過來把零食都收了起來。
“人就靠這一碗飯,平時都是粗茶淡飯的,今天要吃這么多葷的,肯定腸胃不適應?!?p> “沒事,我在香格里拉天天吃肉,都沒事?!?p> “那是你年輕,火力壯,老小孩這在牢里受了多少苦,調(diào)養(yǎng)了這么多年,還像個孩子,明明真是命苦。跟著一個傻子連孩子都不會生。”
正説著拂曉回來了。
甘阿姨把新鮮的羅卜和筍尖放到湯里,頓時滿屋子里都是臘肉的香味。
她贊道:
“這是黑土豬肉吧?”
“是牦牛肉腌的。野生的,大補?!?p> “這要是販到街上來賣,肯定能賣得好?!?p> 我搖搖頭:
“路太遠了,路費太貴了,還不如養(yǎng)黑豬?!?p> “黑豬長得慢,現(xiàn)在都養(yǎng)西裝豬了。長得快肉價便宜,但一煮一股子洋騷味,只有大山里頭,還有人家養(yǎng)著黑豬,過年時才舍得殺,都是兩年的豬。”
甘阿姨做完飯要走,我拿了幾塊臘排給她,謝謝過后她走了。
韋凌云仍然在吃飯的時候會把飯灑出來,手不協(xié)調(diào),拿不住勺子,一碗湯喝著灑了一半,沒辦法拂曉只好喂食。
這365天的日子,真的比坐牢還受煎熬。
“快了,我們再吃幾幅藥,就可以拿穩(wěn)湯勺了?!?p> 韋凌云開始進入了嬰兒的嗜睡狀態(tài),又上樓去睡了。
我嚴肅地對拂曉説:
“剛才教他學童謠時,我測了一下?!蔽彝nD了一下,看著她。
她愣愣地看著我。
“在談到過去案子時,他毫無障礙,我的意思是説,他是怎么進去的,幾個人,都很清楚,特別是我説到龐紅梅時,他問她在哪兒。説要和她在一起,情緒非常激動?!?p> 拂曉慢慢地坐下來。這是她一直不敢觸碰的問題。
在她的心中,那個她愛慕的大哥仍然只是個兒童。
“我覺得不能再喂他吃藥,要么停掉,要不然他回憶起往事,會對你非常不利。”我友好地提醒。
這是一個非常殘酷的決定:
要么讓他永遠是兒童,一輩子守著,要么讓他成人,但他一但長大成人,一定會離開這里,現(xiàn)在樓上正在熟睡的這個孩子,正處在選擇的關頭。
拂曉含著淚:
“他知道我父母做過的事嗎?”
我點點頭:
“他罵他們是壞人?!?p> “他知道我是誰嗎?”
“領他讀書、喂他吃飯的人。”
“他不知道我是他妻子?不離不棄地一直陪著他,為了照顧他放棄了一切?”
我把目光投向了神臺上的那個木盒子。
“在他的心中,永遠都是龐紅梅占居著那個位置,他羞愧的是沒能保護好她?!?p> 拂曉伏倒在桌子上。
處在一塊翹翹板中間位置的她,往哪個方向走,都會將板的一頭落地,她不能永遠站在中間,不做出權衡,她要么放棄給他治療,永遠讓他成為一個孩子;要么讓他恢復心智,成為一名復仇者從而永遠地失去他。
有沒有第三個答案?我不知道,我不能替她做出決定。
“我們還有時間,不急著決定。我下周要去廣州把明年的春茶款落實,等我回來決定也行。你可以問問小孫大夫,常規(guī)的恢復需要多少時間。在這段時間里,盡量不要離開他?!?p> 我看著無助的她,做出了一個錯誤的決定,在最關鍵的時候,離開了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