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時間還沒到午夜,我拿出卷宗,繼續(xù)寫下回憶,分析案情。
當時我站在后山上,看山下的城,數萬人安靜的城,燈火稀疏,斷斷續(xù)續(xù)的車燈,一路走一路閃著尾燈的紅光。
云停留在山腰間,如一根隱形的飄帶,我在傍晚的夜色中,分辯著拂曉家的方向,鐵青色的天幕給模糊的小巷蓋上灰色的影子,屋里有盞燈光,透過雕花的門,斑駁地散落在院子的青石板上,石縫中長出的蒲草,帶著辛辣的香味,驅趕最后一批蚊蟲與蒼蠅。
或許正她在給他講一個童話故事:很多年前,八個小矮人在雪夜中尋找山洞的出口,他們迷失在曲折的山洞里,黑暗主宰著四周,眼睛不再是探測光明的器官,他們用耳朵尋找風吹來的聲音,他們最終沒能走出黑暗的邊界,而成為黑暗的一部分,留給泥土的肥料。
那位老中醫(yī)的徒弟小鄧不甘心藥方的失效,決定用針灸重新激活韋凌云大腦的活力,拂曉把信任票投給了他,我投了棄權票。
對于西醫(yī)已宣布無藥可治的結局,信點什么都是心理上的慰藉。
像一個王,此刻整座山都是我的,我枕著云海與孤獨,接受著自己已成為山的一部分事實:
每天和茶農剪掉老茶枝,讓蟲子無處可藏,等待來年春天發(fā)出的新枝,并在谷雨前采下最早的葉片,挑選出手掌肥厚的鄉(xiāng)民,他們的手掌,會炒出明年第一鍋油潤的綠茶。
在這里每過一天,就離回到辦公室近了一天,也就遠離拂曉一天。
如果小鄧真的能夠穩(wěn)定韋凌云的病情,那也是將一條將要側翻的小船,多停留一天,而改變不了它的方向,直到有一天它被風浪打沉。
或許拂曉早就知道這個答案,她像一個溺水的人,手中抓到點什么,都緊緊不松開手,義無返故地把他從BJ領回了自己的老家,將自己的一生,與他系在一起,他們一起緩緩地墜下黑暗的山洞,直到被黑暗吞沒。
那一夜,我被這個夢困擾得睡不著,爬起來繼續(xù)看著關于杭州的資料,想著能把龐紅梅埋在哪里合適,什么時候我才能幫助她完成夢想,回到家鄉(xiāng)杭州?
杭州在歷史上,是個埋名人的城市。
與德云社于大爺同名的民族英雄于謙、抗金英雄岳飛、梅妻鶴子的林逋、鑒湖女俠秋謹,辛亥革命烈士徐錫麟、錢塘名妓蘇小小,詩僧蘇曼殊、詩人馮小青、梁山好漢武松、京劇泰斗蓋叫天、晚清書畫大家趙之謙、報業(yè)巨子史量才、國民黨政要陳布雷、國學大師章太炎、黨的領導人之一張聞天等等,無論生前飄泊在何處,都選擇在此地最后安生,
作為出生在此地的龐紅梅,生不能回到故鄉(xiāng),死后流落它鄉(xiāng),想來令人心酸。
在困乏中漸漸入夢。
我和拂曉、老小孩三人在一條船上,前方是一片白色的霧氣,小船沒有方向地飄著,遠遠地傳來一陣歌聲,在海浪的推送下,由遠及近,月光照在海面,小船向歌聲處接近,看見了發(fā)光處有一棵大樹,代表著前方有陸地。
船夫向著大樹的地方劃行,海浪推送著助力,小船??吭谝黄鹕纳碁┥?,大榕樹的氣根飄在身邊,我拉著樹的觸手,拔出深陷在沙地里的雙腳,踏上了堅實的陸地。
老小孩深陷在沙地里,拂曉用力推著他,無濟于事,我只能折回,幫著伸出了手,結果被他拉入了深坑,海水將我倆淹沒,我只看到一雙空洞的眼框,沒有眼珠,直直地注視著我。
我和他一起落入了黑洞中。
我伸手摸著濕滑的地面,高低不平的巖石,遠處有一片光在搖動。
我拉著他,高一腳低一腳向著那片光走去。
一條地下暗河。
我用手捧了一把河水到嘴邊,嘗了嘗是淡水。
老小孩把頭扎到河里去喝水,像牛飲一樣,等我發(fā)現(xiàn)已經晚了,他栽倒進暗河中,被水流沖走。
我像踩在沙子里,每邁出一步,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河流擋住了去路,無奈只能跳入河中,順流而飄,在黑暗中只聽到我自己的粗壯的呼吸聲,被山洞擴音后又散發(fā),突然水流像斷崖,向下直落,我的身體與水流分離,一直在下降,如果下面不是河流而是巖石,那將是粉深碎骨的墜落。
黑暗中一片城市的光出現(xiàn)了,燈火通明,汽車的尾燈組成了一片紅色的星光,在燈影中人影綽綽,各種食物的味道彌散四周,我落在了山頭上的草叢中。
8個背影對著我,他們站成一排,看著山下的城市燈光。
光從他們的眼眶里透過來,射在我的草叢前,像八盞望遠鏡的圖案,圖案中各有一條小魚在游動,仿佛在看著山下的人家。
我猜著那八個背影,三個穿著女裝,五個穿著男裝,分明他們是銀行凱旋柱案件的八名成員,韋凌云全身濕透,站在中間的位置,仿佛他是最后一個到達這兒的人。
沒有人注意到草叢中的我,他們手拉著手,一動不動地看著萬家燈火。
突然,一個女的眼中的小魚從灰色變成了紅色,不安地來回跳動,眼框的距離越來越小,直到最后洞眼消失,兩邊的人放開拉著她的手,只見她縱身一跳,跳下山崖,撲向燈火輝煌的城市。
吳寂寞。我心里念著她的名字。
緊接著,靠在她身邊的女生,身體踉蹌,用手卡住自己的脖子,走了幾步,眼中的小魚消失,軟軟地倒在地上,然后消失。
龐紅梅。我心里念著她的名字。
站在中央的韋凌云突然身體懸空,像被什么東西勾上了天空,停頓在半空,雙腳亂踢,眼中的魚兒也消失了,雙腳也平靜地下垂,消失在半空中。
韋凌云,我驚叫了。
他邊上的人抱著頭,四處躲避著什么,身體越來越低,然后雙手一攤,倒在草地上,眼中的雙魚也消失了,立即被草叢吸收。
鄧衛(wèi)東。
我意識到,這是八個人在演示他們死亡經過。
一個高大的身影伸長了手臂,用力向上攀爬,他眼中的雙魚也變得通紅,他慢慢地倒在地上,很快消失。
張之。我認出了他伸向空中的右手掌,少了一根食指。
山下有一排光柱升起來,我數了數,共有12根,它們筆直地射向天空,白得耀眼。
一個瘦高個蹲下來,仿佛看到草叢中的我,突然他用力拔著草,長長的草根像葡萄藤那樣被拔出來,他重心失移,頭碰到了后面的尖銳的石頭,很快被石頭吸收。
突然最后剩下的兩個人,發(fā)現(xiàn)了我,他們轉過身,四只空洞洞的眼框看著我,仿佛我妨礙了他們永生的通道,打斷了他們通往冥界的路,四只小魚的顏色由灰色就變成了黑色,然后全身都是黑色,一步步向我逼進,正當那兩團黑色要把我吸走時,拂曉突然出現(xiàn),擋在我面前。
她捧著兩個骨灰盒,一步步走向兩個黑影,兩個身影跳下了懸崖,我伸出手驚叫,突然清醒。
有人敲門。
半夜敲門定有急事,光著腳,踩在泥地上開門。
果然茶農説山下客棧有人找我。
我走出門外,只見朱老板氣喘吁吁地打著手電,腳上全是泥,見到我説:
“有人打電話找你,説他的酒店被燒掉了。讓我通知你?!?p> 我趕緊穿好衣服跟著他下山。
我守在電話邊,希望龍龍給我回個電話,一天過去了,也沒有電話。
一遍遍打過去,電話是忙音。
龍龍出事了。
我馬上停止再發(fā)茶葉,然后把庫存的貨盤點,向王總經理匯報,剩下的全部運到胡大的店里促銷,然后我請假,要求去香格里拉一趟。
心里從沒有這么慌亂過,失去龍龍的支持,明年收綠茶的款如何付?
我給張乎打電話,告訴我遇到的困難,這不是錢的問題,可能龍龍出事了,他一直沒和我聯(lián)系。
一個小時后,張乎説已開完介紹信,讓我和他在黃山火車站匯合,我們一起去香格里拉,尋找龍龍。
來不及和拂曉告別,我直奔火車站,買了一張站臺票上車,走過一節(jié)一節(jié)的車廂,在中間一節(jié)的餐車車廂里,找到了張乎。
這是我倆最后一次一起出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