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華清麗燕雙歸,韶光酥雨,十里翠薇?;ㄩg蔥影柳青垂,沐煦風,一笑嫣然,湖堤盈盈醉。”
這首春詞小曲首次為人吟唱,遙在十年之前,出自一個二十二三歲年紀的女子之口。那女子名叫唐曉瑩,與情郎顧松延結(jié)發(fā)拜堂,成人間眷侶,二人策馬泛舟,同游蘇杭,暢享新婚燕爾之樂。唐曉瑩見西湖畔花團錦簇,楊柳依依,一時心波蕩漾,作了這首小曲。
此時哼唱這曲詞的,卻是一個七八歲年紀的小女孩兒,她手中撐著一把油紙傘,邁步行于林間小道,正當喜樂無憂年紀,但眉間目中,竟蘊涵著幾分哀傷凄愁,綿綿春雨滴滴答答落在她傘上,如淚珠漣漣,緩緩滑落。這曲詞的唱調(diào)原本婉轉(zhuǎn)柔和、輕悠歡暢,然而曾經(jīng)唱它的人已再也見不到,如今唱它的人,心中又怎能快活?
女孩兒身后不遠處行來一名少年書生,一襲青衫,頭戴斗笠,手上拎著一只土黃布袋,他臉上神情也是郁郁,一面頹步前行,一面悠悠輕嘆,時不時朝身前那女孩兒望一會兒。這書生正是陸家莊前任莊主之子陸子攸,那女孩兒是他前年嚴冬時節(jié)自村口救回、于家中寄居一年有余的香兒。陸子攸此時已是十六歲年紀,身高見長,容貌間也褪去了幾分稚氣,他回想起這一年多中的變故遭遇,心中若淚雨朦朧,黯然寡歡。
去歲除夕之夜,村口學堂走了水,桌椅、書籍盡皆燒作灰燼,只剩得幾處殘壁破瓦。據(jù)村口酒鋪的徐掌柜言,當夜巳時,他忽見梅先生縱馬沖出學堂,急匆匆地出了村子,不至片刻工夫,火便燃了起來。徐掌柜邊率眾伙計抬酒撲火,邊派人至村中報信,彼及眾鄉(xiāng)鄰將火撲滅,學堂已然破敗不堪,寥無完物。誰也不知梅先生去了何處、那火是如何燃起。三月過后,村中新來了一位朱翎朱學究,他出資重建學堂、置辦桌椅書籍等物,自請身耽學堂先生。村中人問起時,他只說自己系梅先生好友,梅先生遠房親戚家中有事,是以托他暫替自己教授學生。自那以后,村中學生便隨了這位朱先生念書。
然這位朱先生待人冷苛嚴酷,渾不似梅先生仁慈寬厚,饒是學堂中品學頗優(yōu)的學生,一日之內(nèi)也免不了挨他三四頓手板。陸子攸常因背書背得慢了些,手上便“啪”、“啪”地烙了幾塊紅印,還要吃他虎哮般一通訓斥。陸子攸自幼父母亡故,姊姊待他溫淑和善,梅先生有時雖也肅然慍怒,卻何曾這般非打即罵?他雖由此讀背愈勤、出口漸快,然心中困苦,不免油然而增。
仲夏時節(jié),姊姊同鄰家的孫郎中訂婚。陸子攸雖知姊姊與孫岑青梅竹馬,且早逾及笄之年,姊姊有了歸屬,他自然代她歡喜??刹恢獮楹?,自從二伯將婚事告知與他,每每念起昔日孫岑與姊姊言笑晏晏的境狀、幻想起二人完婚后的濃情蜜意,他心中總覺莫明的苦澀傷感,酸溜溜地滿不是滋味兒;他向來欽喜孫岑的親切熱誠和行醫(yī)救人,然經(jīng)此一事,竟莫明地對他生了幾分妒意。這番古怪的感覺究竟從何而生,陸子攸自己也委實不知。有時陸清荷見他似懷心事,問起他時,他只強佯歡笑,連稱“沒事”,心中之苦悶,卻又怎能如實說出?
半月之前,姊姊忽然大病一場,臥床不起。據(jù)孫郎中診言,這病系多年積勞所致,靜心歇養(yǎng)數(shù)月,方可漸轉(zhuǎn)康復。哪知兩日前姊姊染了風寒,疾上加恙,晝夜咳喘不止,萎萎欲頹,吃了孫郎中開的藥,方才稍見好轉(zhuǎn)。今日藥已服完,陸子攸便攜香兒進城抓藥,二伯和孫郎中留在家中照料陸清荷。他二伯陸秉原居于河北保定府,于陸清荷信中得知孫岑提親之事,心中關(guān)切,便急匆匆趕來了甘牧村陸家莊。
此際陸子攸與香兒正攜藥返程,霏霏淫雨原本擾人興意,又聽得香兒唱出這般凄苦纏綿的曲子,想起姊姊因己操勞逾度、染此重病,陸子攸大感傷悲酸楚,眶中戚淚盈盈,順著臉頰緩緩淌下。
他正拂袖拭淚,忽覺什么東西在自己右手上掃了一掃,回神一看,原來香兒不知何時用柳條編了一大一小兩個圓圈,一個套在她自己頭上,另一個遞給自己,笑道:“子攸哥哥不哭,香兒做花環(huán)給你戴。你以后不要總是傷心,多笑一笑,清荷姊姊很快便好啦。”陸子攸微笑頷首,接過柳環(huán),將它戴在了頭頂?shù)娜褰碇稀O銉号恼茪g笑,神情甚是喜悅。
二人又行了半晌,忽見前方六棵柳樹橫倒在地,均是攔腰截斷,排列齊整。陸子攸心中奇惑,輕輕拉住香兒左手,二人方跨過六棵樹干,便聽得密林深處一陣呼哨聲響,過不多時,四下窸窸窣窣騷亂不迭,倏地從兩畔林中閃出十余人來,當先一人額寬頦窄,目露兇光,兇霸霸一副鬼煞模樣,走至陸子攸和香兒近前,拱手施禮,冷冷地道:“喂!趕路的,出了這片林子,可是陸家莊的所在?”他雖未失禮數(shù),然神情語氣甚是傲慢冷刻,令人不怒反怯。香兒當即躲在陸子攸身后,不住瑟瑟發(fā)抖。
陸子攸還禮道:“正是?!彼桓叶嘌裕阌麖阶?,卻見那人抱肩而立,嗬嗬冷笑,余下十幾人周身黑衣,面罩黑紗,圍堵當前,竟無放二人過路之意。陸子攸心頭一顫:“不好!今日遇到了攔路強盜?!泵⒁淮殂y往前遞去。那強盜頭領(lǐng)擺了擺手,漠然道:“我不要銀子?!币浑p怪眼緊緊盯著陸子攸,道:“留下你身后的女孩兒,我們便放你過去?!标懽迂篌@,伸臂護住香兒,心道:“這伙人是沖著香兒來的!那是為了什么?”一時惶然無措,只是搖頭。
那強盜頭領(lǐng)見陸子攸有意不允,冷笑一聲,朝身后眾人使個眼色,只聽“唰唰唰”數(shù)聲,十余人掌中均各多了一把鬼頭刀。是下之意,若不將香兒交出,只有死路一條。陸子攸腦中“嗡”的一聲,忽見紅影閃動,眼前一黑,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