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爺有三個兒子，我爸排老大。

　　“小咗”是我爸的小名，不知道怎么來的，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字，因為只聽別人叫過，沒在書面上寫過，二叔和三叔叫小廣，小杰，都是大名的最后一個字，按理說我爸應該叫小林。

　　父親是在我14歲那年去世的，那時候剛剛上初中。

　　是一個周末，那天下午正和朋友待在外面，接到母親的電話讓我趕緊回家，我問怎么了她也沒有說，就讓我總之趕緊回去，那個語氣我從沒聽到過，我知道，一定出事了，回去的路上我已經(jīng)大概猜到了，當我進家門的那一刻，屋子里有好多人，都是家里的親戚，幾個姑姑一看到我就上來抱著我哭，我知道，我爸走了，我一時不知該怎么辦，腦子里一片空白，想掙脫開跑出去，但沒能夠，我沒有哭，也沒有說話。

　　后事是二爺操辦的，因為那個時候爺爺已經(jīng)下不了床，全由我奶奶照顧了。二叔接到消息之后也匆匆的從外地趕了回來，回來后還一直在接電話，二叔是做生意的，平時應該很忙吧。之后就是喪事的流程，一些以前的朋友和同事一一來到家里，有我認識的，也有我不認識的，其中有一個他之前的好哥們兒，因為小時候爸爸總是帶著我一起去和他吃燒烤喝啤酒，他看見了我，沒有說話，可能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吧。我們這里辦白事的習俗是三天，第三天中午最后一個喪宴結(jié)束之后，我和母親回到家，一個人待在房間我才哭了出來，不知道為什么，這幾天我都沒有哭，也沒有刻意強忍，只是我不能像那些姑姑一樣，抱在一起，聲淚俱下，我不會那樣。

　　在此之前我就已經(jīng)做好了一些心理準備，雖然才十幾歲，但是因為一些原因我已經(jīng)懂得了很多事，包括家里的事情，那時候父親的身體和精神已經(jīng)出了問題，是心臟病和長期酗酒的原因，記得那時候我看到母親會讓他定時吃藥，藥是母親保管，每次都要盯著他咽下去才放心，我以為是治療心臟病的，后來才知道那是戒酒的藥，因為是處方藥，不控制劑量很危險，再加上當時父親已經(jīng)有了精神方面的問題，所以也害怕他會想不開。

　　后來長大之后，通過對小時候發(fā)生的一些事情的回憶和詢問母親，我慢慢知道了當年發(fā)生了什么，也理解了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原來當時母親給他的藥他沒有吃，每次他都藏在了舌頭下面，偷偷攢了起來，不知道他計劃了多久，也不知道他攢了多久，那時候他就沒有在工作而是每天待在家里，母親出去上班，他在屋子里一坐就是一天，即使在周末，我們也很少說話。后來在那一天，我和母親都沒在家，他把攢下來的藥全吞了。

　　所以，我爸是自殺的。

　　這件事基本沒人知道，當有人問起的時候我都說是心臟病去世的，只有一次酒后我吐露了出來，但是我很后悔，我不想讓別人知道，也很少喝酒，我不想麻痹自己，我覺得沒有意義，更重要的是因為他是一個酒鬼，我不想變成他。

　　父親酗酒，家暴我的母親。

　　記得小時候并不是這樣，家里沒有過爭吵，每年過生日父親會帶我去照相館拍照片，買生日蛋糕，一家三口一起去動物園，周末時候騎著摩托車接我放學，回家之后和母親一起做飯。以前父親也喝酒，但是從來沒像這樣，喝完酒后總是情緒失控，經(jīng)常和母親吵架，動手打母親，也越來越頻繁，越來越嚴重，母親身上總是有傷，家里的很多東西也被摔壞砸壞，那時候我很小，一切都看在眼里但是無能為力，每次只能在一旁哭，我恨他，恨不得殺死他，我問母親為什么不和他離婚，她說因為有你，那個時候我想趕緊長大，讓母親不用再忍受他。

　　但當只有我在的時候，父親喝完酒便總是自言自語，我聽不清，也聽不懂他在說什么，說著說著還會自己哭起來，我那個時候認為他喝酒把腦子喝壞了。有一次好像提到了我三叔，跟我三叔有關(guān)，我一想，當時好像很久沒見過三叔了。

　　三叔叫小杰，父親總叫他杰子。很小的時候經(jīng)常見到三叔，那時候父親總騎著摩托車帶著我去找他，印象里三叔住在火車站附近的一個老小區(qū)里，那時候火車站還沒有翻修，市里也沒有很多高層的居民樓，周邊都是破破爛爛的。清楚的記得有一次，父親帶我去找三叔，來到他的住處后他們開始一起看黃色錄像，我當時并不理解，只覺得很奇怪，為什么電視上的女人要光著屁股扭來扭去，還抹了一身發(fā)亮的油。長大一些之后想起來才知道他們看的是什么東西，父親也在家里藏了很多類似的光盤，我出于好奇也會在家里沒人的時候翻找出來看，在我上小學的時候就已經(jīng)自學了“性教育”課。

　　后來從母親那里得知，三叔很早就死了，是喝藥自殺的，因為當時談了一個對象，已經(jīng)快到要結(jié)婚，不知道什么原因女方不同意了，三叔接受不了選擇了走極端。因為不太光彩所以當時知道的人并不多，后事也是從簡辦的，我也沒聽家里人提起過。

　　應該就從那個時候父親開始酗酒了，因為我并沒發(fā)現(xiàn)有別的原因或征兆，可能因為年齡太小，也可能是時間太長記不清了。

　　以前過年時候都會回老家，我有四個姑姑，過年都會回去，家里的男人——父親和二叔以及姑父們會在一桌，一起喝酒，一起聊天，姑父們?nèi)硕己芎茫捕己苡斜臼?，要么賺到了錢，要么有職位地位，還有一個姑父是當官的，一桌上基本他的話語權(quán)最大，父親因為這些年來沒什么作為，也沒賺到錢，基本說不上什么話，只能時不時附和幾句，當時我并不懂這些，只覺得大人喝酒很吵，現(xiàn)在看來，這就是社會現(xiàn)實。有一次喝完酒后他哭的很厲害，不知道是不是想三叔了。

　　父親身體出問題之后二叔也來看過他，雖然很忙也經(jīng)常帶他出去走一走，聊聊天，不知道有沒有談到三叔，也不知道他們兄弟三個小時候關(guān)系怎么樣。

　　在父親去世之前的一段時間，我也很少和他說話，最主要的是對于此前他打罵母親的恨意還在，并且我正處于青春期，變得很叛逆，雖然那時他因為身體原因已經(jīng)很長時間不喝酒了，但我對他的態(tài)度并沒有很大的改變。

　　不知道在他臨走之前心里想的是什么，是三叔嗎，還是這些年來的碌碌無為，又或是這個因為他變得破敗不堪，不能再如初的家。

　　我很后悔在他最后的時間還讓他認為我在恨他，我想如果當時我能知道更多的事情，或是有現(xiàn)在的心智，我應該會開導他吧，畢竟他是我的父親，也曾經(jīng)是我最可以依靠的爸爸。

　　爺爺?shù)娜齻€兒子死了兩個，都是自殺。

　　如今只剩下了我二叔，二叔這些年來生意做的越來越大，掙了很多錢，家里的很多事情也多虧叔叔的照顧，用叔叔的話說這也未必是件壞事，以后的生活會越過越好。也是，可能這對他和母親都是一種解脫吧。

　　到現(xiàn)在整整十年過去了，再多的恨都已磨平了。

　　他不知道的是，我已經(jīng)跟他和解了。

　　上次去殯葬管交骨灰寄存費用的時候，比往年漲了兩塊錢。

　　在他剛剛走的那幾年，好像一切都沒什么太大的影響和改變，只是飯桌上少了一副碗筷。

　　直到前一陣子，可能因為記憶的匣子被打開了，我突然很想他，并不是想念和他在一起的時光，只是覺得我們之間失去了太多，有太多的話沒來及說，但又不知道該怎么說。

　　這十年時間，遙遠的就像昨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