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入城
二人的營帳居于一處，囿在一叢帳篷中間，十分隱蔽。江子岳不知道榮申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只能按照之前裝作十分疲憊的模樣，跟聶卿在營帳前說了幾句話就進自己的帳篷休息了。
榮申絕對不可能像面上那般和善，榮家獨大早已引起朝中其他世家的不滿，有些是眼紅于榮家滔天的權(quán)勢，有些則是不滿于榮家的所作所為，江子岳所在的江家便是后者。
江家自詡累世清流，從不與其他世家同流合污，只忠于秦氏皇族，他們既是朝中仰慕的對象，又是朝中譏諷的人群。
江家這一代的家主就是江子岳的父親，大名鼎鼎的太子太傅，江青柏，其人比較……忠正板直，但有些迂腐。
在他眼中，規(guī)章制度遠比什么都重要，書里怎么說他就怎么做，也因此常常被人指責(zé)不近人情，但這也正是江家得幸于皇族的原因，隆慶帝即位的時候江青柏是唯一一個被先帝召進寢宮的托孤重臣，也正是由于他的選擇，朝中一多半觀望的官員最后都站在了榮氏非席氏那邊。
隆慶帝剛即位時，榮家春風(fēng)得意，在朝中可謂手眼通天，朝中勛貴氏族無一能出其右，他們對江家百般示好，但江青柏都沒有接受，也不管榮家來人是不是笑臉?biāo)焓志痛?，只說自己是盡了為人臣子的責(zé)任，一直到了隆慶帝登基三年要采選妃子的時候，榮家才聽明白江青柏說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的確沒說謊，先帝屬意的就是隆慶帝，那道圣旨并不是先帝在闔宮幾乎被圍的時候做出的無奈之舉。
隆慶帝是先帝送給榮家的狼崽，獵人自以為萬無一失，將狼崽養(yǎng)大，卻不想狼崽早就記清了自己是要干什么的，他一直養(yǎng)精蓄銳，一直到選妃的時候，隆慶帝沒有按照榮家以為的意思冊立皇后，皇后是越家女，榮家女依然只封了貴妃，貴妃入宮三年雖盛寵不衰，卻一直沒有子嗣。
越皇后嫡出只有二位公主，就在眾臣又要聯(lián)名上書請求隆慶帝選妃的時候，越皇后卻把后宮一位才人所出的皇子抱到了自己膝下，隆慶帝不顧眾臣反對，執(zhí)意下旨將那個孩子冊立為了太子。
一朝天子一朝臣，那是本朝臣子頭一次意識到，秦氏皇族已經(jīng)換了一個人做天子，他們?nèi)缃袷锹c帝的臣子而非正安帝的臣子。
天子一怒，伏尸百萬，隆慶帝將朝堂上幾個與榮家走得最近反對聲音最響的小世家連根拔起，通通流放到嶺南。
出人意料的是，頭一個出來說“圣人明鑒”的，竟然是那個食古不化的老頭子江青柏，他自請擔(dān)任太子太傅一職，跪在金鑾殿上懇切地保證自己一定會竭盡所能教好太子，眾臣一看，連文人表率都這么說了，太子冊立一事，已經(jīng)是板上釘釘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了，連忙都非常有眼力見地跪下來山呼萬歲。
有心人都能看出來，隆慶帝是有意要收拾榮家。
榮家這才大夢初醒，想明白自己養(yǎng)狼為患，隆慶帝不是他們的運，而是他們的劫，但是如今隆慶帝根基已穩(wěn)，文有江青柏，此人是聞名天下的大儒，世間讀書人都以他為榜樣，誰都不敢動他，沒人能經(jīng)得住文人的口誅筆伐；武有聶河與沈逢川，他們一個是隆慶帝嫡系，與他交情匪淺，一個是隆慶帝一手提拔起來白丁出身的武將，同世家之間有最根本的矛盾。
太子被賜名舫，由隆慶帝親自開蒙，越皇后將這個孩子視如己出，日夜親自看護，吃穿都要有人先驗，皇宮中人都明白太子為何被如此視若珍寶，無人敢怠慢，其間太子雖然驚心動魄地出過幾次意外，但都因為防護得當(dāng)有驚無險，他還是成功長大了。
他沒有讓隆慶帝和群臣失望，自開蒙始就表現(xiàn)出了驚人的天賦，江青柏時常夸他是神童，書中難點他一點就通，九歲時就能洋洋灑灑寫出一篇駢儷文，十歲隆慶帝就不顧禮制給他起了字，字空涯。
太子十二歲就顯露出帝王之相，他奉旨辦差，機智果斷勇敢堅毅，更多時候不是臣子帶領(lǐng)他而是他帶領(lǐng)臣子，發(fā)起怒來那幾個三四十歲的大臣都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出宮一年，太子游歷了許多地方，農(nóng)忙時挽起褲腳下田插秧，一邊幫老農(nóng)干活一邊問起此地的徭役狀況，冬日和自己的一群護衛(wèi)縮到鄉(xiāng)下農(nóng)院里向老婦討蘿卜湯喝，問問家里可有余糧……
如此一年過去，太子回宮時簡直是脫胎換骨，在民間的威望很高，百姓們給他起了個敬稱，叫太子舫。
有些臣子見此情況也心驚膽戰(zhàn)的，隆慶帝正值壯年，太子卻已然成長起來了，若是二人失和……
隆慶帝并不如他們想象得那般，帝后二人面對成長起來的太子很是欣慰，太子的東宮之位，愈發(fā)穩(wěn)固了。
聶卿深呼吸一下，想把腦子里回憶起來的那些事踢出去，其他的念頭卻按下葫蘆浮起瓢地冒了出來，雖說江青柏是太子太傅，但之前聽江子岳說，太子舫跟他并非熟識，他之前拿太子舫說事也頂多是借了他爹的臉，眼下榮申卻說太子舫給他來了書信。
太子舫可不像隆慶帝，太子舫是才人所出，自幼養(yǎng)在越皇后名下，與榮家沒有半點干系，隆慶帝與榮太后最起碼明面上還是關(guān)系親厚的母子，無論怎樣都不可能做得太過，是以這些年隆慶帝所作所為都沒怎么傷到榮家的根基，正如蘄州澹州岳州的知州私底下違法亂紀(jì)的事干了不少還是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在知州的位置上。
不管如何，她反正如今算進了西疆軍了，該交的文書都交上去了。太子舫的那封書信只說了江子岳，恐怕將榮申的注意力都引到了他身上——榮家本來就與江家不睦，越皇后搶了榮家女的皇后之位，江子岳又師承越安，什么都趕上了。
軍中很快堆起鍋釜，到了晚飯的時間了，篝火熱烘烘的，照亮了每個人的臉。
聶卿跟江子岳圍坐在榮申那一處篝火旁，榮申拿起幾根穿在木枝上已經(jīng)烤好的鮮嫩肉串遞給二人，略帶歉意地說道：“實在是對不住，軍中飯菜粗陋不比望京，我一向與將士們同吃同住，不好特意準(zhǔn)備，不過我聽太子殿下說，代瑚也不是講究人，再者這邊疆的牛羊肉可也是望京比不上的，你們二位快嘗嘗?！?p> 聶卿聞言在心里挑眉呵呵笑了兩聲，還真是應(yīng)了那句古話，上遮天地下蔽人眼，中間好大一張二皮臉！
她離開西境雖然已經(jīng)五年了，但是在軍營里的時候她記得榮申可沒少抱怨軍中的伙食如何難吃，轉(zhuǎn)眼間就是“一向與將士們同吃同住”了。
榮申身邊坐著的那個年輕人點了點頭，笑著道：“將軍說得是，今日還是新從百姓們手里采購的牛羊肉，二位貴客可不要嫌我們怠慢，”他把自己手里的熟透的肉串重新放回釜底的火焰上，對著聶卿與江子岳伸了伸手，“我就比較喜歡吃帶點焦味的，二位若是也喜歡，可以放在火上多烤一會兒?！?p> 旁邊坐著的將士們臉上露出不忿的神色來，這兩個“欽差”好大的官威啊，今晚這樣的飯食還嫌粗陋，那他們還是盡早滾蛋吧。
要是跟西戎人打起仗來，一整天吃不上飯也是常有的事，這還是特意為他們兩個準(zhǔn)備的呢，都沒讓他們兩真經(jīng)手去烤。
看樣子這個人就是越叔叔所說的榮昭了，聶卿暗暗在心里思量著，一句話就代他們表明了身份：京中來的嬌貴子弟，跟之前那些人一樣，過來鍍個金就走，說不定還會搶那些兵士們拼死得來的戰(zhàn)功。
而且，聶卿警惕起來，面不改色地把手中的肉串送進嘴里，似乎一點都不想讓手里的肉串再過一次火。
她喜歡吃烤得帶點焦味的肉食，原來還在西疆時，聶稔為著她常出去打獵，西疆有的鳥雀河魚，能吃的應(yīng)有盡有都進過她的肚子。
這是榮昭的試探嗎？榮申對她的身份起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