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柳絮
畫舫,柳絮房中。
與他處不同的素色水墨裝飾,讓人恍若以為這是哪位文人高客的書房,而不是青樓的畫舫。
柳絮穿著一身與書房裝飾完美融為一體的潑墨山水棉麻長衫,腳踩雪緞繡花鞋,“吱呀”一聲把房門推開。
穿過暈染著墨色山水的簾幕,露出后面藏著黑色廣袖的一角,上面還繡著紅色的水波紋樣。
柳絮心中一跳,面上卻還是保持著平靜,如履清風(fēng)般地走到廣袖主人的面前,知言知禮地屈了屈膝:“見過公子。”
腳蹬玄靴,一襲廣袖黑衣長袍,手里一柄潑墨折扇。玉冠束發(fā),面若傅粉,眉心一點(diǎn)紅色朱砂。烏眉之下一雙勾人鳳眼,眼角輕揚(yáng),帶著分妖媚惑人之感——這不是魏知行,又是誰?
柳絮身為這池州城里最為神秘的花魁,自被賣入青樓之后也從未見過外客。被老鴇子藏在流歸閣中教養(yǎng),倒也將她這街邊乞兒教養(yǎng)成了個美麗動人、溫柔解意的姑娘。
換作尋常青樓女子,不見外客時聲名是不顯的。偏生她真正的主子、流歸閣的老板,魏知行,卻是個頭腦極為靈活的商人。
自她從老鴇手中養(yǎng)成出師后,借著在河燈節(jié)表演的機(jī)會,讓她不小心掉落了戴在臉上的面紗。她的臉蛋雖說不是十分漂亮,可她與青樓格格不入的溫婉氣質(zhì),卻讓她在一夜之間聲名大振。
故而雖然她名聲在外,但也再沒有人見過她的面。她又被藏回了流歸閣中,做著流歸閣的金字招牌,又或者說,做著流歸閣中那棵最粗壯的搖錢樹。
對于這種生活,柳絮很是怡然自得。誰都知道,青樓不是個好地方,要想在這做著皮肉生意的地方潔身自好,一點(diǎn)都不簡單。柳絮現(xiàn)在活得挺好,有吃、有喝,無聊時撫琴作詩,困倦時燃香眠去,活得與世家小姐一般愜意,更不在乎是否要見客以固名聲之類的事了。
只是,她也知道。見外客一事,遲早會來。酒香不怕巷子深,可吊胃口吊得久了,好酒也成了一壇新醋,還不如陳醋讓人來得神魂顛倒。
是以,今天一大早老鴇子到她房中來找她之時,她也只是微楞了楞,便應(yīng)承了下來。
快到傍晚時分,老鴇子就派人過來與她梳妝。
依舊是素雅干凈的素色棉麻長衫,裙底點(diǎn)染出一幅潑墨山水。頭上松松地挽了一髻,系了白色發(fā)帶,簪一枝白玉素簪。
只是沒想到當(dāng)她上了畫舫,來到為自己準(zhǔn)備的房間時,卻看見自家主子早已坐在了房中。
在柳絮的印象里,自家主子魏知行是個非常神秘的人。即使魏知行坐擁魏家班和流歸閣,在池州城里名頭響亮,可她依然覺得,他是個神秘的人。
魏知行的鼎鼎大名在池州城里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眾人皆道他是個頗為幽默風(fēng)趣,又彬彬有禮、極善交際的人,是個天生的商人。但從柳絮見到魏知行的第一眼起,她就感受到魏知行那番風(fēng)流倜儻的外表下,藏著一個黝黑的深淵,深不見底。
她直覺,魏知行對外展現(xiàn)的,不過是他的假面。縱然面上溫潤如玉,依然隱藏不了他自深淵而來的陰沉。
魏知行,的確是從深淵而來。
從他蘇醒的那天起,他就知道,他必須要逆天改命。
魏知行比楊言還要幸運(yùn)。
楊言出生時,已經(jīng)無法挽救自己家族的命運(yùn)。但他魏知行,可以。
雖然帶著記憶變成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讓魏知行在睜眼的瞬間有些無語,但能改變自己與家族命運(yùn)這件事,讓魏知行很快就興奮了起來。
萬宰賢,本姓魏,名知行,池州人士。生于池州城中魏氏家族,世代商賈,卻頗愛舞文弄墨,行風(fēng)雅之事。
上一世,因其父被奸人所蒙蔽,以至牽扯進(jìn)了朝堂黨爭之中,家產(chǎn)充公,而他,也被送進(jìn)宮,成了太監(jiān),跟了個姓萬的太監(jiān),改了姓名,名叫宰賢。
魏知行在成為萬宰賢的時候,已經(jīng)十二歲了,是會記事、能辨好壞的年紀(jì)。家族的悲慘遭遇和他遭受宮刑的痛苦,把他原本純良天真的性子扭曲成了心理陰暗的變態(tài),從此走上了奔名逐利的權(quán)臣之路。
怎奈,“既生瑜,何生亮”,魏知行的權(quán)臣之路,最終還是終結(jié)在了異軍突起的楊言面前。說到底,他魏知行與楊言,有同樣的經(jīng)歷、同樣的人生軌跡,也同樣的,他們都壞得徹底,好事一件不干,卻把壞事做了個絕。
直到臨死前,魏知行躺在塞北草原帳篷里的時候,還在想,如果能重來一次,他一定要做個好人。
然后,再睜眼時,他就重生了。
重生前,魏知行是個無神論者。
重生后,魏知行每逢月初都要拜神上香,對神佛感恩戴德,賜予新生。并且熱衷于感化他人,教他們一心向善——任誰見了,都要稱一聲“魏大善人”。但魏知行并不喜歡這個稱呼。
上輩子,一開始,有人喊他“小賢子”,也有人喊他“小腌臜貨”,后來,人們對他恭敬了許多,有的人喊他“督主”或“總管大人”,也有人喊“九千歲”。即使后來的稱呼再尊敬、再恭敬,那也是只有閹人才能當(dāng)?shù)?。是以,魏知行喜歡別人喚他一聲,“公子”。
至于城外那個草臺劫匪班子,不過是幾個魏家班新招的戲子。魏大善人好人做久了,總想干點(diǎn)壞事。為了體驗(yàn)生活劫道玩玩,便組了這么個班子。至于錢財(cái)嘛,倒也不會真劫。是以這么多年來,也從沒被官府請去喝茶。
魏知行本想著這一世也就這么過去了,沒想到,卻在外地游玩時碰到了賣身葬父的柳絮。
他心頭一個冷笑。
好家伙,上輩子把他害得流亡塞北,這輩子,不得把她死死拿捏在手心?
于是,他便花了二十兩銀子,把她帶回了池州城,并一手將她打造成流歸閣的搖錢樹。要是運(yùn)氣再好一些,碰上楊言,那正好新仇舊恨一起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