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舟，你頭上的步搖從哪來的？”
李承舟坐在云上，聽哥哥這么問，一時愣了愣，抬手摸了摸自己戴的步搖，回答道：“買的，不然是從天上飛來的？”
李承叡這么問了，卻似乎沒得到回答。原本他也沒想到自己為何這么問，他妹妹喜歡寶石，是從小就有的，她的首飾也大多鑲嵌寶石，但是這柄步搖……
說實(shí)在，這樣艷麗的玫紅色實(shí)在不像是小舟自己挑選的。
轄界剛立，兄妹一直無暇修行，如今難得兩人一同離開轄界，留褚雁飛在家干活。一路北上，來到載崞，尋到一處可人的洞天福地，已經(jīng)在此呆了許多天。
今日是約定好的，每月出山游玩的時日，載崞和京華風(fēng)景大異，風(fēng)沙很大，因此兄妹兩個在云上商議要去哪玩耍，并不曾下去徒步。李承舟側(cè)耳仔細(xì)聽著下面的人聲，道：“這附近有個搏戲之所，下去看看？”
李承叡點(diǎn)點(diǎn)頭，于是二人都藏了狐貍尾巴，找了個僻靜地落下。
李承舟戴上帷帽，跟在哥哥身后，很快進(jìn)了這處搏戲所設(shè)的莊園。莊園里頭四處擺著攤，都聚著不少人，富紳有之，白頭巾有之，趕牛車有之。因在空地?cái)[攤，全靠莊家桌面一點(diǎn)燭火照亮，看著十分熱鬧。李承舟看著不遠(yuǎn)處斗雞的人空出一個檔來，對哥哥道：“我好久沒去叼雞了?！崩畛袇甭勓?，笑著抬手轉(zhuǎn)了一下她的帷帽，要不是李承舟即時扶住，發(fā)髻就要被他弄歪了。
窯洞里面也亮著，兄妹二人進(jìn)了一道門，繞過影墻，就遇到了迎客的伙計(jì)，這小伙子將他們上下一打量，笑道：“二位客人從外鄉(xiāng)來？您可算趕著巧了，今日咱們官爺在這親自下場，您要是有意，可要進(jìn)窯去賭個大的？咱們官爺可從不賴賬?！?p> “官爺？”李承叡問道，“你們這的父母官，不管搏戲？我瞧你這莊子開得挺大。”
小伙子咧嘴笑道：“不是真官爺，是咱們前任父母官的弟弟，崔琰崔老板，他不僅不管，還從現(xiàn)在的官爺手里護(hù)著咱們！這不是真官爺勝似真官爺，您要和他賭上一把嗎？”
李承叡還未說話，李承舟從旁打斷，突然笑道：“你莫不是看著我們外鄉(xiāng)人，又頭次來，隨意誆了個莫須有的官爺吧！”李承叡聽了，也閉上嘴不再欲言又止，而是看向這伙計(jì)。
“夫人這是說什么話！這不是看您是貴客，想您回鄉(xiāng)后，能多說說咱這莊子的好話嘛！”那伙計(jì)道，“我說的這位官爺，若是贏了他，贏得可不止錢財(cái)，神奇得很呢！您試試就知道！”
李承舟聽他這么說，起了一些興趣，撩開帷帽對哥哥使了個眼色。兩人本就是找樂子，無所謂輸贏，李承叡也就道：“那就和這位官爺賭上一把，帶路吧?！?p> 伙計(jì)弓一下腰，道：“好嘞，您這邊請！”
言語間已過第二重門，地勢和房屋都往山上走了，不一會伙計(jì)便帶著他們進(jìn)了窯洞，拐過一個彎就是長長的廊子，比山洞還像山洞，一股泥土的腥氣，這路只點(diǎn)三只蠟燭，只照亮粗糙的泥壁，暗得嚇人。走到盡頭后，伙計(jì)一撩拱門的布簾，道：“二位在此稍待。”
這里面沿墻根坐了許多人，見兄妹二人進(jìn)來，都舉目望過來，臉都黑著，眼睛卻亮。隔著一個屏風(fēng)，另外一邊有這屋子里唯一一點(diǎn)燭光。李承叡聞著這一屋子各異的人味，也坐在暗處，替李承舟拂了拂矮凳，道：“坐這?！?p> 李承舟和他擠在一塊坐下來，小聲道：“這些人怎的比狐貍精還會裝神弄鬼？”
李承叡被她逗笑，道：“窯洞里太暗了，外頭倒還好，不過瞧個新鮮，你覺得無趣我們便走?！?p> 李承舟聽著里面搖色子的聲音，道：“不，我覺得有意思?！?p> 不一會兒，里面開盅，李承叡聽到一個男聲道：“三四五和為二，二一六和為九，你贏了?！?p> 緊接著那屏風(fēng)上便映出一個人影，像是賭客一時激動站了起來，那男子問他：“你想要錢財(cái)，還是——”
“我要驅(qū)鬼！”那賭客忙道，“官爺，我家中小子從前月開始，一連幾月不會說話，總在田里捏泥巴，畫些怪模怪樣的東西，他——”
“行了，別說太細(xì)，不想聽?！蹦悄凶诱Z帶厭煩，道，“我會派和硯去的，和硯。”
“是?！边@是一個男孩的聲音。
“多謝官爺！多謝官爺！”
那賭客重新坐下了，外頭等著的客人一陣噓聲，像是在怨他怎么還不出來。李承舟有些驚訝，湊在哥哥耳邊，道：“這官爺竟還是個神棍！”
李承叡也起了些興趣，眼看著屏風(fēng)后面走出來一個八歲大的男孩，身穿一件純白的綢衣，系著銀色鑲玉的衣帶，眼睛帶著點(diǎn)墨綠的色澤，長得雖平平無奇，但十分白凈，臉蛋上肉嘟嘟的，有些像是年畫上會畫的童子，并不像是常年住在載崞這等風(fēng)沙之地。這被喚作和硯的男孩似乎察覺到李承叡的目光，也朝這邊看過來，面上沒什么神情，一派地漠然，他也看了看戴著帷帽的李承舟，隨后眨了眨眼，就走出這窯洞。
“你還要賭？”屏風(fēng)后，官爺?shù)溃澳銜數(shù)??！?p> 那賭客道：“官爺莫要騙我，我今晚是贏了好幾回才敢進(jìn)來，我就再賭一場?！?p> 官爺似乎嘆了口氣，道：“那好，你不僅會輸賭注，還會輸了你的運(yùn)氣?！?p> 說著，里頭又響起色子搖晃之聲，不一會兒里頭開盅，官爺?shù)溃骸斑觯揖驼f你會輸。”
賭客沉默片刻，道：“那……那官爺要什么？”
“你家中可有錢財(cái)嗎？”
“……有田三畝?！?p> “這么少，我也不稀罕……那你可有妻室？”
外面等著的人都偷著笑，李承舟也對哥哥道：“這官爺好不正經(jīng)，喜歡已嫁的婦人。”
“我娘子前年不在了。”
“是跟人跑了，我知道了，那……你也沒什么可給我的，不如給我找個樂子吧?！惫贍斔尖庖粫海?，“你把褲子全脫了，拿這一副筆墨，請外頭哪位客人在你屁股上寫兩個大字，然后在莊子里轉(zhuǎn)一圈，讓大家都樂一樂?！?p> 李承叡皺皺眉，李承舟倒嬉笑起來，道：“我看剛才那伙計(jì)引我們過來，是知道這官爺?shù)牡滦校筒坏枚鄮讉€人出糗呢?！?p> 那賭客似乎并不想這么干，但他剛起身要跑，一道影子突然罩在屏風(fēng)上，別說其余等著的賭客，連狐貍兄妹都被嚇了一大跳——他們不約而同察覺到妖氣，但這股妖氣又很快消失了。里頭傳出一聲慘叫，外頭等著的人一陣驚呼，像是在唱戲似的，很快那影子縮小了，看著像是一個孩子，那孩子似乎走到燈后，因此屏風(fēng)上也就見不著任何的影子了——連賭客的影子也消失了。
過了一會，突然外頭一陣笑鬧，不少人簇?fù)碇呓@間窯洞，李承舟離門最近，一時好奇，挑著簾子看了一眼，又趕緊別過臉吐了吐舌頭，李承叡這才看到一個裸著下半身的壯漢從門口走進(jìn)來，后頭跟著的全是莊子里玩的賭客，拽著他往里走的正是剛才出去的男孩，和硯。
和硯甚至拽著他的衣服，叫他轉(zhuǎn)過身把屁股亮出來，李承叡不覺得有什么好笑，自己舉起袖子遮著眼睛，但他一旁的其他客人都笑得前仰后合。李承舟這時又湊過來，道：“哥哥，這倒是有點(diǎn)意思，像是用了個芥子境，將人給挪出去了。”
李承叡對她道：“你看他肩膀上的傷——別看下面，污眼睛。”
那壯漢肩膀有一道狀如猛獸咬痕的傷口，他站在那嚇得發(fā)抖，淚流滿面——說不出是怕更多還是懼更多，不一會兒李承叡甚至聞到一股尿騷味。
李承舟也躲到他袖子后面來，和他湊在一處討論道：“但是這些人都沒看到他被什么東西咬了嗎？怎么不見怕的？”
李承叡道：“恐怕里面那位官爺有點(diǎn)真本事?！?p> 兩人正在這交頭接耳，里面的官爺突然道：“外頭那位一直在悄悄說話的小姐，您請進(jìn)來賭一把吧，有什么話不能大聲講呢?！?p> 李承舟受此挑釁，反而眸子一亮，拉著李承叡便繞過屏風(fēng)進(jìn)去。李承叡這才見到這位官爺，他躺在炕上捏核桃吃，身下鋪著一整塊虎皮，左邊坐著剛剛進(jìn)窯的和硯——一個童男，右手的鐵鏈連著一個女童脖頸間的鐐銬——一個玉女，看著還真像是民間對神棍的說法。
李承叡仔細(xì)看過這位官爺，卻沒從他身上找著妖氣，而他左右的一對孩子，男孩還是死死盯著他，女孩低頭仔仔細(xì)細(xì)扣著自己的指甲，并不理會人，她跪在虎皮上，穿著的衣服和男孩一樣，但一雙腳卻是光著的，蹬在虎皮上。
“你能驅(qū)鬼，那能捉妖嗎？”李承舟已經(jīng)在這位官爺對面的凳子上坐下，道，“要是不能的話，我好像也沒什么可跟你賭的，總感覺有些不值?！?p> 官爺正巧捏完一個核桃，抬眼道：“那得看你是捉哪只妖。”
李承舟抬眼看了一眼哥哥，兩人很快達(dá)成共識，李承舟道：“高天大將軍?！?p> 這是一只西方轄界廣闊的主公，最近總是纏著李承叡要求娶李承舟。雖然兄妹兩沒想著真求這位不明來路的官爺，但只是借個幌子試探一番，高天大將軍卻已經(jīng)十分夠格了。
官爺抬起頭來，似乎伸展一番肩膀，閉著眼睛想了一會兒，道：“我沒那么大本事，和硯能嗎？”
男孩想了想，搖搖頭。
官爺又轉(zhuǎn)眼看向女孩，問：“那你呢？”
女孩正在用指甲扣指縫間的泥土，她看著很認(rèn)真，似乎沒聽見這位官爺?shù)脑?，官爺似乎也不?qiáng)求女孩理會自己，聳了聳肩，嘆道：“正是如此?！?p> 李承舟大感無聊，她向來喜歡挑戰(zhàn)強(qiáng)者，聽聞這位官爺竟然連高天大將軍都沒法子，一下就失去了興致，只當(dāng)他是略有點(diǎn)本事的神棍。李承叡倒是接著問道：“若要贏這一對童子呢？”
官爺愣了一愣，那男孩倒是先說話道：“我只認(rèn)主人這一脈做主人?！?p> 女孩依舊沉默著，李承叡便道；“要贏這一個女孩，您愿意賭嗎？”
官爺坐直了，當(dāng)即道：“賭，怎么不賭？我看你是要贏的面相，我今日就將她輸給你，你是外鄉(xiāng)人吧，將她帶得越遠(yuǎn)越好！最好是不要再回來了！”
李承叡一時愣住，他本以為這女孩是很得這位官爺喜歡、奇貨可居，因此才用鐵鏈拴著，沒想到主仆關(guān)系如此緊張。李承舟見哥哥要賭，已經(jīng)拿起盅來搖了兩下，那男孩卻規(guī)勸道：“主公！”
李承叡有些驚訝，沒想到神棍竟也被喚作主公，卻也沒有多想。
官爺拿了三粒色子，道：“快啊！”
李承舟被催了一下，這才接過色子搖起來，她隨手搖了，也沒那么患得患失，很快二人揭開來看——
李承舟抬起頭對哥哥道：“哥哥，我輸了?！?p> 李承叡笑著“嗯”了一聲，已經(jīng)盤算好，若是這個官爺敢叫他妹妹脫衣服該如何處置，那官爺卻道：“我都說了你要贏，你怎么還是輸？！算了，這一局不算，再來！”
李承舟莫名其妙，又抬眼看向哥哥，李承叡雖然也覺得奇怪，但更多是看這官爺好玩，因此示意小舟接著玩一把。
這一玩，就玩了五把，第六次小舟終于贏了，那官爺當(dāng)即將鏈條遞到李承叡手中，道：“如此，您走好?！?p> 李承叡有些哭笑不得，本來是出來找樂子，不知怎么就贏了一個活物，他看了一眼被鏈子拽過來的女孩，還是道：“這鐐銬的鑰匙呢？”
官爺從袖子里找了許久，掏出來鑰匙，也放在李承叡手心里，李承叡蹲下來給這孩子解開脖頸上的枷鎖，正盤算著把她安頓到哪里，做什么活計(jì)，沒想到剛松手，那女孩就猛地往官爺那邊跑去，一時被桌子攔著，她也就突然跳起來，一頭撞在官爺胸口，將官爺撞得哎喲一聲跌倒在虎皮上，她正要伸手抓官爺時，一旁的男孩將她從炕上推了下去。
這一場既像是乳燕投林，又像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一時狐貍兄妹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李承叡更是大感麻煩，正要拽著李承舟趁亂離開，沒想到那女孩突然鉆到虎皮底下，一瞬間那虎皮便吹氣一般，很快鼓脹起來，漸漸有了肌群鼓動，就地從一張老虎皮變成了一只活的老虎，然后一口照著官爺?shù)拿骈T咬下去。
這關(guān)頭，男孩撲在官爺身上，替他受了這一下，隨即主仆二人都消失在原地，那老虎茫然四顧，很快瞄準(zhǔn)這邊站著的兄妹二人，從炕上凌空撲過來。
那妖力強(qiáng)勢濃烈，李承叡感覺不妙，正要結(jié)印抵擋，李承舟卻反應(yīng)更快，拉著哥哥就地破開這窯洞，飛到空中，低頭一看，她驚呼道：“怎么這老虎也是能飛的走獸？”
他們這一脈狐貍能飛，是因?yàn)槌鲎酝可绞先鸷幻}。但山野中成精的走獸，是向來沒有飛天之能的，更別提這速度都快趕上瑞狐了！李承叡見妹妹一時驚慌，反客為主拉著她往上空去，一邊安慰道：“冷靜，她踩著樹杈上來的。”
李承舟定睛一看，原來方才土石紛飛，黃山漫天，一時沒有看見——那老虎腳踩著枯枝干藤，如履平地，全靠那點(diǎn)跳躍和銳利的爪子，竟也閃電般往空中追過來，只可惜載崞這地不算肥沃，那枝杈催生有限，長到最高，老虎踏上去，做最后一躍，李承舟看著那張血盆大口，刻意等她撲過來才抬起腳，躲過了，李承叡拽著她，繼續(xù)往空中飛去，李承舟這才笑道：“終究是走地獸！”
李承叡看著那老虎往下落去，一回身重新攀在枯藤上，踏著虎步憤憤地往下走。底下的博戲莊子人滿為患，都瞧見這見鬼的一幕，已是四散奔逃，撞倒不少攤子，斗雞更是撲騰掉不少羽毛。那老虎很快重新腳踏實(shí)地，見人便撲。
李承叡見狀，手中結(jié)印，落下一個陣法將其罩住，被老虎咬住的人卻已經(jīng)救不了，雖然那人極力掙扎，想要逃脫，但很快老虎揚(yáng)起腦袋一甩，便將他胳膊連帶肩膀撕下來，人的軀干飛了出去，順著山體往下滾落，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
李承舟被哥哥拽著，根本懶得自己飛，就跟著哥哥在空中飄著，見狀問道：“怎么？你這個京華狐總管，連載崞的事情也要管嗎？”
李承叡道：“這老虎看著不清醒?！?p> 李承舟也垂頭去看，道：“你這么一說……確實(shí)有些奇怪。”
“要是放著不管，天庭很快會派兵來剿，她這般本事，死得實(shí)在有些冤。”李承叡道，“我見她這樣子，倒像是曾經(jīng)認(rèn)主，但是主人已死，契約卻還在，因此折磨她的妖丹?！?p> 李承舟皺皺眉，她一向是知道哥哥跟一些道士、天師學(xué)凡人降妖的玩意，但她卻很不喜歡凡人的把戲。就譬如這只妖，若她認(rèn)的只是一個主公，現(xiàn)在就不會瘋成這般——凡人總是私欲過重，明明是想利用妖怪，卻要編一個契約這樣冠冕堂皇的說辭。
李承舟問哥哥：“能解開嗎？”
李承叡重新結(jié)了印，道：“我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