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人的院子在城南,面江而居,開門便見楊柳依依。周慎說,元秋總是要夜里回的,擔(dān)心她走夜路危險(xiǎn),也不知花了多少力氣,將沿路人家的屋檐瓦角上都掛上了燈籠。每晚掌燈后,垂柳、波光、燭火相互映襯,倒是有幾分意境。
元秋倒是覺得他多此一舉,且不說她早就習(xí)慣了,哪日夜里不是他陪著回家。只是見他打點(diǎn)各戶人家花了不少心思,這沿路燈火的確方便不少人,便也沒說什么,只隨著他的心意。
兩人方到了元秋的小院前,墻內(nèi)便飄出一絲香氣。那是醇厚的黃酒香,還夾雜著淡淡的桂花香氣。
“這暑氣未盡的,那兩個丫頭怎么熱起酒來了?”話方說出,周慎的神色就凝重起來。元秋聞言,似乎也想到了什么,掩不住眼中的驚喜。
這伏暑天,人人都貪涼,那桂花酒定要泡在井中兩三個時(shí)辰才好呢!元秋不勝酒力,自然不是為她準(zhǔn)備的。周慎受傷幾日,也不能飲酒。這院中就剩阿蕪和霜白兩個小丫頭。兩人年紀(jì)尚小,自然也不會動飲酒的念頭。元秋認(rèn)識的人當(dāng)中,只有一人,少時(shí)在關(guān)外受了寒氣,每晚需飲上一壺滾燙的酒。
正當(dāng)時(shí),院里的人估摸著兩人回來,那大門推開,醇香的酒氣撲面而來。院中的涼亭此時(shí)也點(diǎn)起了燈,矮桌上架著炭爐,正煮著去年秋分時(shí),元秋親手釀的桂花酒。桌旁盤腿而坐一玄衣男子,如瀑黑發(fā)隨意披散,手里拿著銅簽子,有一下沒一下地?fù)芘菭t子里的炭。那人年紀(jì)不大,估摸著不過二十,可眼神深邃,透露著與年齡不符的老成。
那男子聞聲,抬眼看去,見門外站著的元秋,眼中又添了幾分柔和,溫聲招呼道:“是小秋兒回來了。”男子聲線渾厚,帶著幾分如若春風(fēng)的溫度,讓元秋添了幾分回家的實(shí)質(zhì)感。那是一種久違的感受,大概是兒時(shí)從家學(xué)回家后,爹娘的那聲親昵的呼喚。
“小舅舅,您回來也不先叫人傳信,讓秋兒好給您接風(fēng)洗塵?!?p> 陸繼明將那玉質(zhì)的豆青酒樽從那水浴的骨瓷盆中取出,為自己斟了一杯,又取了一只,亦斟了滿杯。元秋見狀,不露聲色地往身旁挪去,正好擋在了周慎的前面。
“聽秋兒的話,我倒是不請自來了?”話雖如此,可語氣也是極溫和的,倒又幾分長輩逗孩子的語氣。只是剛抬頭,卻見那丫頭將周慎護(hù)在身后,眉頭不由緊了緊。在場所有人突然覺得身邊氣壓低了不少。
周慎卻無暇顧及陸繼明目光中放出的利劍,一門心思只在那不動聲色擋在自己身前的那個纖細(xì)的背影。兩人此時(shí)正站在那宅門背光處,周慎俯下身去,在元秋耳邊輕笑一聲,道:“這么維護(hù)我???”
也不知道他是無心,抑或是有意。說話間,那溫?zé)岬臍庀⑺朴腥魺o的吹到了元秋的耳邊。元秋只覺得耳邊癢癢的,酥酥的,瞬間那紅暈便升上來。
元秋知道,陸繼明和周慎兩人本來就不對付,礙于長輩,周慎總是要吃虧的,便想也沒想,下意識將周慎擋在身后。沒成想,他這個時(shí)候竟給自己整這一出。一時(shí)間思緒便亂作一團(tuán)麻,只僵在原地,不知下一步該做什么。
周慎似乎察覺不到元秋的不自然,或者他察覺到了,卻故意火上澆油。暗暗地拍了拍元秋的手背,想是安撫她緊繃的情緒。而后便徑直向前去,端起那杯熱酒,仰頭便喝了下去。
陸繼明并沒有下一步動作,只是專心地?fù)芘翘諣t中那燒得正旺的炭。越是安靜,元秋心中越是起了一層毛似的?;钕褡约盒r(shí)候闖了禍,被家中長輩發(fā)現(xiàn)了。但那時(shí)總有陸繼明給她開脫,如此一來,更不知怎么打破此刻的尷尬。
周慎倒是先擋在前面:“陸將軍好雅興,難得調(diào)回,不在府上休息,倒是來這深夜溫酒。”話中多少有些逐客之意,這大晚上的,舅舅到外甥女院中煮酒,多少有些不合常理。但他陸繼明何時(shí)是個循規(guī)蹈矩之人,加上常年軍旅塞外,更是覺得這條條框框無聊至極。聽了這話,陸繼明不怒反笑。眼眸狹長,在元秋看來,像極一只謀算著的狐貍,正想著如何打個圓場,趕緊結(jié)束兩人鬧劇時(shí),陸繼明才悠悠發(fā)話:“本是早早便來了,沒想到大理寺公務(wù)繁忙,連側(cè)苑也要辦公至深夜,秋兒遲遲未歸,我這當(dāng)舅舅的,不放心。倒是有勞寺卿大人送她回家,如此體恤下屬當(dāng)真是吾輩典范。更深夜重的,寺卿大人家中怕是要等急了?!毖韵轮饩褪悄阍撍鸵菜土?,眼下該滾蛋了。
看著這兩人你一言,我一句,好不熱鬧,元秋只覺得自己頭疼得很。自知如果不出言打斷,這兩人火藥味正濃,怕等會非把自己這小院翻了不可。便滿臉堆笑,上前去,又給陸繼明添上一杯:“都怪小舅舅,回來了也不提早差人通傳,好讓人準(zhǔn)備給你接風(fēng)洗塵。今也晚了,便在廂房住下,明日秋兒做東,如何?”這一通話說出來,分明是有意撒嬌討好,偏偏是元秋說的,陸繼明倒非常受用,連笑容都柔和幾分。元秋順?biāo)浦郏值搅酥苌鞲埃骸斑€要單獨(dú)向周寺卿告假,我們借一步說話?!?p> 如此,三言兩語,就把兩人拉開距離。兩人出了院門,元秋方舒了一口氣。一抬頭便對上了周慎那有幾分戲謔的目光,淺淺地微笑,盯得人直發(fā)毛,便氣不知打哪處來:“看來周寺卿還想回去,和小舅舅再大戰(zhàn)三百回合?”
“你怎知我斗不過,就這樣匆匆忙忙帶我逃離現(xiàn)場?!?p> “你少來,哪次你們見面不是唇刀舌槍,誰也不服誰的?往時(shí)家中長輩在場,你們還未必聽勸,今日不把你帶出來。你們指不定又要鬧到幾時(shí)?!?p> 元秋沒好氣瞪了他一眼,卻又像是嬌嗔,在周慎眼中更顯得可愛,索性專心欣賞她那臉上那兩片紅暈。元秋心里想著,這人傻了不成,方才跟個好斗的公雞似的,拿著舌戰(zhàn)群儒的氣勢來,非要和陸繼明一決高下,現(xiàn)在直勾勾地盯著自己不說話。
兩人相顧無言,仿佛所有話題在此時(shí)都多余得不合時(shí)宜,只是心中潛滋暗長地泛起一些莫名的愉悅。兩個平日多精明的人,突然就互相傳染著一些莫名其妙的傻氣。
“小姐,舅老爺說,他從關(guān)外給你帶了不少禮物,你還不回去,禮物就沒了!”阿蕪也不知道從哪里鉆出來,手里還拿著個啃了一半的白蘿卜。這哄孩子似的話,該是陸繼明叫她說的。
周慎極不耐煩地皺起了眉:“嘖,聒噪,沒看見我們在談事情呢?”
阿蕪那丫頭心直口快:“沒看見?。⌒『顮敽托〗隳憧粗?,我看著你,半天沒說話了,小姐……”
“你先帶舅老爺?shù)綎|邊廂房歇息,備些家里常用的安神香,我晚些送過去?!贝虬l(fā)了阿蕪,又回頭對周慎道:“你也先回去吧,本來身上就有傷,這霧氣打濕衣服,回頭該風(fēng)寒了。方才還喝了酒,也不怕傷口惡化,看來是遂安開的藥還不夠苦……”元秋的聲音漸漸弱了下去,突然覺得自己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只是近日見了周慎,心里軟軟的,總情不自禁地就關(guān)心起來了。
周慎也不出一言打斷,安靜地聽著,末了方應(yīng)了一聲:“好?!边@舉動有幾分孩子氣,偏偏那聲線低沉動聽,隨著微風(fēng)吹入眼前人的耳中,像一根羽毛,輕柔地在心上掃了一下。
隔壁院子的大門開了一道縫,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人提著燈籠出來,是迎他回去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