沁水縣里冤的何止一個。
李自成干脆把馮起龍召喚來,讓他重新審理積案。
士紳們雖然心里不爽,但也不好公然反對,因為都是按大明律依法審判。沒毛病。
董知縣眼不見心不煩,留師爺、縣丞跟短毛虛與委蛇,自己在后院優(yōu)哉游哉。
傍晚時,二十多件冤假錯案全部厘清。
百姓拍手稱快,紛紛奔走呼號,縣里來了個“賊青天”,短毛老爺真正為民做主。
然后劉師爺心眼一轉,上前向短毛進言:“縣東十里,夫妻嶺向有強人盤踞,為害鄉(xiāng)里……”
李自成一拍桌子,“剿!”
第二天派遣一哨人馬前往,一個時辰既回。
夫妻嶺上總共才三十來人,殺雞用牛刀了。
劉師爺又說雞林山有匪……繼續(xù)繳!
劉師爺又說空倉嶺有百余強盜盤踞經(jīng)年,過往客商多受其害。
我可去你奶奶的!這回李自成懶得搭理了。
空倉嶺在東面一百里,都快到高平縣了,來回要多久?而且旁邊就是空倉堡巡檢司,官匪一氣,關我鳥事。
……
五月二十九日,偵騎來報,王嘉胤部已至高平。他們攻城未果,被官軍追擊,正要往西竄入山林。
該去混眼熟了。
李自成安頓好大隊,叫上賈富貴,僅帶劉宗敏、李過以及一哨輕騎前往聯(lián)絡。
革命軍往西快馬疾行六十余里,在三岔路口端氏鎮(zhèn)停駐。
端氏鎮(zhèn)是沁河流域最大古鎮(zhèn)。
當年春秋戰(zhàn)國之交韓趙魏三家分晉后,即遷晉國君于此。①河南濟源先有個沁水,晉文公滅掉原國將他們遷至新沁水。沒成想晉文公后代也被發(fā)配來了。
端氏鎮(zhèn)東有巍山為依,西有榼山(克山)為屏,從北至南是千年流淌的沁河水,為長子高平陽城澤州長治等諸縣往來必由之道,實系極沖要路。
這里自古商貿(mào)繁榮,被稱為沁東地區(qū)旱碼頭。
賈富貴先跑回家看一趟,“流賊”未至,尚安穩(wěn)。
這胖子祖上以販鹽發(fā)家,資產(chǎn)數(shù)十萬,為端氏鎮(zhèn)大賈。
鎮(zhèn)里除開富商外,原還有位大人物。
劉東星,河對面坪上村人,萬歷年河漕總督、工部尚書,“耿直之資,清方之操”,后因積勞成疾死于治河工地。
李自成一到,先讓賈富貴把他兒子劉用相等一家接過來安頓好,免得遭禍害。暫時也沒空跟他們多聊。
賈富貴全力巴結,山珍海味擺滿一桌。連外面的小兵都有人均半斤肉。
剛吃罷午飯,王嘉胤部前隊來到城外,鎮(zhèn)里雞飛狗跳。
李自成登上土墻頭一看,來的居然是原六隊人馬,亂世王郭應聘麾下的四天王李養(yǎng)純。①郟縣投降孫傳庭,后再投李自成,與清軍戰(zhàn)死。
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
當初李自成的八隊獨擋官軍,為一眾潰兵爭取了逃跑時間,贏得交口稱贊。
李養(yǎng)純乍見救命恩人,熱情非常。
兩人攀談一陣,后隊陸續(xù)到了。
熟人不少,除了郭應聘外,還有四隊蝎子塊拓養(yǎng)坤,五隊老張飛張文朝等人。
李自成也第一次見到了西營八大王張獻忠。
這后生在陜西投降沒幾天就又反了。
還有曹操羅汝才、老回馬光玉,這些家伙將來都不得了。遲早跟他們兵戎相見。
李自成面見王嘉胤,言說端氏鎮(zhèn)有故舊,大軍不好騷擾。河對面已經(jīng)備酒三十壇,羊五十頭,糧食一百石,銀子五百兩,專為大掌盤接風洗塵。
這邊正談著,隔壁吵鬧起來了。
王嘉胤麾下有兩員大將,右丞白玉柱、左丞紫金梁。
二人綽號取自“擎天白玉柱,架海紫金梁?!?p> 白玉柱剛和劉宗敏、李過通報完名號,他不樂意了。
老子領兵數(shù)千,當?shù)闷疬@個名號。你區(qū)區(qū)一個小哨長,憑什么壓老子一頭叫擎天柱?
李自成原是拿汽車人首領名號送與劉宗敏,卻不想犯了白玉柱忌諱。
劉宗敏是個暴脾氣,見對方有輕謾之意,當即發(fā)飆;霸天虎李過也擼袖子要跟白玉柱撕扯。
李自成和王嘉胤連忙過來喝住自家將領。
王嘉胤訓了白玉柱幾句,責怪他小題大做。
這年頭綽號還不是隨便???同名的都不少。
光是現(xiàn)有的八大王就有三家,三人都不愿改名,只好在前面加以東西南北營區(qū)分;滿天星也有一號二號之分。綽號相近的更是海了去了。
王嘉胤早知革命軍有精兵三千,當下刻意籠絡。略歇息后他命大隊渡河,在坪上村扎營。
村民們逃散一空。
反正王嘉胤即將攻打的竇莊在河西,駐扎這里也是順路的事。
竇莊起于宋代。時有竇之女為宋哲宗妃子,遂為皇親國戚,竇氏因此興盛。
后竇氏衰落,原家仆張氏逐漸出頭。兩姓世代聯(lián)姻。
張五典,天啟時任南京大理寺正卿,年老致休時皇帝特加升為兵部尚書銜。
這老漢曾在山東當過官,對“泰山高者四十里”的說法產(chǎn)生懷疑,于是跑去測量了精確高度,也是人才。已于八年前去世。
張五典三個兒子俱有功名。
長子張銓,萬歷時任遼東巡按,駐遼陽,城陷死。
次子張鋡,進士,有才名,未出仕;三子張鉁,舉人,“不求仕進,力行仁義,有長者稱?!?p> 后輩人物——
張鳳儀,張銓女,遠嫁四川,為秦良玉兒媳。去年隨白桿兵入京勤王。②女說為假,情節(jié)需要就當真的吧
張道濬(浚),張銓子,以父功蔭錦衣衛(wèi)指揮僉事。
孫承宗與張銓為同科進士,看在故人面,曾薦舉張道濬“治冶于澤潞”,為朝廷督造“仿西制炮”。
“關之苦,更苦于乏鐵也。鐵不能無煉,煉則存三之一,而運鐵之費仍之也。
山西外解頗精工,而錦衣張道濬以父仇未雪,思得效尺寸,因使就鐵于潞。其所領僅三萬余金,而較之部造,所省可一萬余。
其部運之費,不與焉。晉產(chǎn)騾,而關亦需騾,遂買騾以為運,所省萬余金。而復得騾之用,其精工更甚于所解。”
張道濬最后用銀兩萬六千余,一年多時間“共造過佛朗機炮二千零三十三位,追鋒炮一十六位,子炮一萬零二百四十五位,百子炮一百八十二位,三眼銃一萬零二百一十四桿,腰刀七千五百一十一口,滅虜炮二位。買過黑鉛一萬七千斤,鑄過鐵子二十一萬七千斤?!?p> 張道濬辦完差事后屢次向上邀功,最后把天啟皇帝搞煩了。
閣部疏曰:奉圣旨張銓仗節(jié)死難,朝廷自有公評。張道濬銷算不清,部覆久稽,必已灼見情弊,如何生怨望?著革任回籍……
上黨這邊鐵價賤如泥。隔壁就是產(chǎn)鹽地,私鹽便宜的跟土一樣,然而一斤鐵也只能換兩斤鹽。
所以,張道濬隨便貪個幾百銀子還不是毛毛雨。
老張被罷官后上下鉆營,很快又復起了,還升官了。
……
竇莊距端氏鎮(zhèn)四里,距坪上村二里,抬腳就到。
第二天,農(nóng)民軍頃刻間就包圍了竇莊。
王嘉胤只曉得張家有錢,卻不清楚竇莊有多難打。
當初張五典人老成精,兒子在遼陽死后就說“海內將亂,天下從今多事,不止一隅,需先事預防?!?p> 他晚年歸鄉(xiāng)后便在宋代竇氏修筑的小村外,以太極教場為中心營造堅堡。
墻高三丈,厚五尺,周長1008步。墻頭筑有城垛、炮臺、瞭望口。四角高筑五層碉樓,八面設窗,使樓外山水盡收眼底,如有來犯之敵,數(shù)十里外皆無所遁形。
東、西、南、北四個城門,高而窄狹,寬不容車。四門之外,各設甕城一道,高大睨傲。
城內四門之間互不串通,各成一區(qū),自我封閉,以備戰(zhàn)時一門失守,不會殃及它門。
城內一條石板街,寬5尺,民宅則于各獨立體之間的二層設置過街樓道,明隔暗通,互相串連,一旦有急,便于逃生。
竇莊堡堅,強于大多數(shù)縣城。
昨日李自成的人馬剛到端氏鎮(zhèn),竇莊人先慌了。因為很多頭面人物都在外面當官,家里沒主心骨,他們想棄村逃亡山林。
張銓遺孀,張道濬他娘霍老太對眾人說:“避賊而出,家不保;出而遇賊,身不復免,徒為人笑。憑城固守必無恙。萬一有變,死在家里總好過死于荒郊野外。”
于是家丁村民們紛紛推出火炮,操起火槍,駐守墻頭。
這就輪到王嘉胤頭疼了。
剛從潞安府一帶被趕過來,做為盟主顏面無光,眼下要趕快開張做買賣提振人心。再難也要硬著頭皮上!
“攻城!”
二十幾門大小炮怒轟一刻,隨后幾隊農(nóng)民軍抬著梯子沖向城墻。
竇莊隨即開火。
弗朗機可以算后裝炮,裝填迅速,一炮數(shù)十上百彈丸,飛出去就打翻一片。
墻外哀嚎遍野。
另一隊農(nóng)民軍再次離陣出擊。
這些饑民沒法以常理揣度,有可能一觸即潰,也可能悍不畏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