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的秦淮河漾著胭脂色的波光，我蹲在醉月樓飛檐的嘲風獸首上，看河面畫舫拖出細碎的星輝。手里啃了一半的秋梨突然失了滋味——樓下那具倚著牡丹屏風的瑩白骨架，正用指節(jié)叩出《綠腰》的曲調(diào)，空洞的眼窩隨節(jié)拍轉(zhuǎn)向月輪。

　　“第七次了?！拔彝鲁隼婧?，看它劃著弧線砸中大理寺少卿的烏紗，“張大人，您再轉(zhuǎn)三圈，這骷髏都要跳完霓裳羽衣曲了?！?p>　　新上任的少卿漲紅了臉，腰間鎏金錯銀的儀刀磕在青玉階上。那具骨架仿佛被聲響驚動，突然以違背人理的姿態(tài)后仰，森白指骨抓住描金房梁，倒懸著向目瞪口呆的官員們伸出肋排。

　　瓦片突然掀起冷光，霜華劍的寒氣激得我后頸發(fā)麻。就勢滾落的瞬間，瞥見冷月璃道袍下擺沾著暗紅——這瘋女人竟赤足踩著未愈的劍傷追兇。

　　“月璃姑娘好腳力?！拔业M她懷里時故意壓到傷口，“昨兒城南土地廟的耗子精，也是這般追了三條街？“

　　劍鞘帶著破風聲砸來，我旋身用酒葫蘆格擋，陳年梨花白潑灑在紫檀欄桿上。酒液蜿蜒滲入骨架的趾骨，忽然騰起幽藍火焰。人群炸開驚叫時，我袖中銅錢已釘住四角帷幕，火星濺在冷月璃劍穗的昆侖玉上，映出她眼底稍縱即逝的驚惶。

　　“隕星砂混著尸油?！拔夷砥鸾购谒楣窃诒羌廨p嗅，“工部上月丟失的那批賑災銀，怕不是熔了觀星臺的鎮(zhèn)器？“

　　冷月璃的劍穗無風自動，十六枚玉墜子擺出離火卦象。她劍尖忽挑向東南飛檐，驚起宿夜的寒鴉。我順著鴉羽飄落的方向望去，貪狼星正懸在教坊司的朱漆牌樓上，星光被某種無形之物啃噬出鋸齒狀的缺口。

　　“勞駕?！拔彝蝗痪咀÷愤^龜公的絹帕擦手，“上月初七凝香姑娘的恩客簿子，可是收在三樓黃楊木匣里？“

　　龜公的瞳孔驟然收縮，耳后新貼的鬢角翹起邊沿。我屈指彈在他喉結(jié)，半張人皮面具飄然脫落，露出下面青紫色的尸斑。冷月璃的劍氣后發(fā)先至，卻只斬落一截枯指——指腹的墨漬赫然是夜巡司密探的刺青。

　　“好一式'雪落無痕'?！拔也茸L落的枯指，靴底暗紋壓出刑部大牢獨有的鐵蒺藜印，“只是這傀儡蟲養(yǎng)得糙了些，嶺南的蠱婆看了要啐人?！?p>　　樓外更鼓驟歇，瓦當上的睚眥獸首突然目露紅光。冷月璃的霜華劍在青磚地劃出冰徑，我們追著傀儡蟲的磷粉痕跡撞開西廂房。滿室胭脂香里，梳妝臺上的犀角梳正在自發(fā)梳理青絲，銅鏡映出個正在點唇的紙人——朱砂畫的正是凝香含嗔的嘴角。

　　我袖中滑出城隍廟供的硬米糕，掰碎的酥皮里掉出半張黃符。朱砂寫的生辰八字與花魁房中的賣身契對仗工整，紙緣卻沾著御書房的龍涎香。

　　“上月十五，凝香姑娘怕是給某位大人唱過《雨霖鈴》?！拔矣镁埔航穹垼‖F(xiàn)出工部侍郎的私印，“您說巧不巧？那位大人別院里養(yǎng)著的歌姬，三日前剛用了同樣摻冰魄粉的胭脂?！?p>　　冷月璃突然扯著我后領(lǐng)暴退，梳妝匣里迸出七十二根淬毒銀針。釘入墻體的瞬間，銀針尾部浮現(xiàn)細如蛛絲的星輝，在月光下交織成殘缺的星宿圖。

　　“玄武七宿缺了危月燕?！拔覔勐浼珙^香灰，看它們在空中聚成燕形，“看來咱們少卿大人該去查查，天牢里那位私販軍械的漕幫堂主，怎就突然心疾暴斃了?！?p>　　更聲又起時，河面飄來紙錢燃燒的焦苦。我趴在欄桿上俯瞰，見凝香的畫舫正在解纜。船頭燈籠忽明忽暗，照出個佝僂的船夫——他抬頭剎那，我袖中紅塵鏡劇烈震顫，映出二十年前母親教我鳧水時，腕間同樣的靛藍刺青。

　　冷月璃的劍鋒已抵住我后心：“現(xiàn)在說人話還來得及。“

　　“月璃姑娘可知曉？“我反手扣住她腕脈，指腹下的星脈跳動如困獸，“這醉月樓地磚的縫隙，恰好是貪狼星軌的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