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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歲,火有歌

第一章、雪下之淤(8)

冬歲,火有歌 物悲 4497 2022-02-13 01:02:53

  夜色深,心薄涼。

  濛濛細雨如水晶色的布絲線,于暗暗燈火里織出交錯紋。

  陳時遠的衣裳被雨浸濕,緊貼在鋼鐵般的筋肉上。此時,他一雙目子如獨狼般兇狠,雪融后的淤泥遮住了眼睛里的光亮。他的長發(fā)似用牛角梳梳過,一根根的,隨意地垂在鬢后、耳后。這時,他臉上滌不盡的油光在無月色的燈火里暗沉得如彎刀上的暗銹。

  他如頂梁柱般立在風雨里,手中緊抓著一桿漆黑如墨的長槍。

  他身前的是那間破舊的偏廂房,屋前的泥地已被耕成花圃,土里栽種著剛抽苗不久的忍冬。他的步伐輕緩,一線間,風忽地大了起來,從他身后的巷陌風口里撲來,將他的衣袂與凝結的長發(fā)吹向身前,好似連風都要推著他前行。

  他踩在那些剛出苗的忍冬上、踩在邑雪辛苦耕松的泥土上,將他們都死死地踩了下去。

  終于,他停在門前,看著無聲、漆黑的屋內(nèi),良久靜默不動。

  他沉沉地舒了口氣,可槍上的鋒芒卻倒向了屋內(nèi):“邑雪,我回家了。”

  門被推開,傳出“咔”的脆響。

  頃刻間,風呼嘯著灌入屋內(nèi),夾著細弱的雨線,讓木門與紙窗戶一陣劇響。這下,即是熟睡的人也該醒來了,但是整個屋子哪怕連微弱的呼吸聲都沒有,只有沉積已久的血腥味。

  “邑雪?你還在睡嗎?”

  陳時遠下意識地踏出一只腳,卻好像踏在了粘稠的水里。他驚得連忙退回腳來,吸了口氣,卻仿佛吸進一口濃稠的血。

  “邑雪?”他又試著喊了一聲,顫著聲線。

  風在屋內(nèi)旋了一圈,讓沉積的血腥味覆滿寒舍。

  他連著走了幾步,還在喊她的名字,可他的聲音卻越來越大,充滿驚慌與無措。

  “邑雪,你在哪里?”

  他踩在水灘里,忽然間,他像是踢到了什么,軟軟的,像人的身體。

  一瞬間,他整個人驚然愣住。

  “邑雪!”他大聲喊,聲音里有哭腔,握緊的長槍就那樣掉在了血泊里。

  他跪倒在血泊中,抱住那個人的身體。毫無疑問,他緊緊抱住的,是楊邑雪的尸首——她的尸體在他的懷里已經(jīng)無比的冰冷、僵硬,再沒有一絲溫熱。

  “邑雪…邑雪……邑雪!”他憤怒地喊著,聲音都快撕破紙糊的窗戶。

  “是誰?是誰!”他的憤怒凝在了臉上,聲音卻在怒吼中變得嘶啞。

  當他問出這個問題的時候,他的心里已有了答案。

  “是你!是你!是你!”陳時遠如魔鬼一般,面容猙獰著、扭曲著,仿佛什么樣的表情都無法表述他心中的怒與恨,“慕容越!是你殺了她!是你殺了她!是你!”

  他奮力地嘶吼,那雙獨狼的眼睛流出了淚。此后,他的聲音很快化作了哽咽:“邑雪……我的邑雪啊……”他放聲哭著,聲音悲愴。

  霎時間,那些他答應過她的承諾、那些他與她之間的愛、那些藏在心底深處軟弱且無力的東西又開始浮現(xiàn)在腦海里……他陳時遠!許諾過,要給她將軍夫人的生活!逢人就會說他娶了一極好的妻室!就連那枚雕刻的木蝴蝶她都從來沒有換過……她總是默默地愛著他,默默地體諒他。

  有時,她會在他訓練完后,在他濕透的后背墊上一張干凈的抹布;有時,她會在他非常失落的時候,給予他擁抱和安慰;有時,她會發(fā)出那如孩童學語般的聲音來逗他開心;有時,她會默默地替他處理好家中的一切事物;有時,她會……

  可他呢?他都做什么了?他什么都沒做?。∩踔吝€想要殺了她!

  他就是畜生,甚至連畜生都不如。

  陳時遠緊緊地抱住她,想要貼緊她的臉,哪怕那是冰冷的,可是…可是……他什么都沒貼到,只有空落落的頸脖,其上的切口正黏著一團粘稠的血。

  “邑雪?邑雪……啊!”他的聲音喑啞,低沉。

  她的頭已經(jīng)被人砍斷了。但這偏廂房實在是太暗,什么都瞧不見,連帶上他們的心。

  “都是我……都是我的錯!”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他用盡全力抱緊她,哭嚎著,像一只被拋棄的青狼,只余下無力、哭喊。

  “對不起……”

  “我不該想著成為將軍……我不該想著殺了你啊……我不該猶豫啊……我不該不甘心啊……我不該……”

  “我到底做什么了??!”

  “我他媽就是個畜生!我他媽就是個連惡人都不如的畜生??!”

  “對不起,邑雪……”

  他在自責。

  可他為什么要如此呢?明明,他是決定來殺她的啊!但他的心為什么會如此痛?就像是被千萬柄霸刀同時切成碎片,像被千萬支箭射穿了心!

  “是我,都是我……”他用盡全力地哭,就快要泣不成聲,“都他媽是我?。 ?p>  矍然間,他用力地扇自己巴掌,仿佛他如此做,就能救活已經(jīng)死去的邑雪??蔁o論他如何扇、如何用力、如何哭泣——她都死了——死在他的欲望里,死在他放下的惡里。

  如果說這一刻會成為永恒,那一定會是在陳時遠懊悔、痛恨的夢中。

  但嘶吼也會有沙啞的那刻;自責也會有停下的那天。

  陳時遠,他也不例外……

  子時一刻。

  廂房內(nèi),寒風依舊。

  他還抱著她,維持那個姿勢一動不動。

  他木然的神色里滿是憔悴,淚水在臉上刻下了劃痕,連油光都蓋不住。他沒說話,跪在那里,如一塊被風蠶食的石頭。突然間,他緩緩地放下了她,拾起泡在血泊里的長槍,起身從隔柜里取出火折子,點燃那盞一夜都未燃的油燈。

  燈里的油和燈芯都是邑雪新?lián)Q的,她說,不能讓他回來的時候,連燈都點不燃。

  燈燃了——

  它真的很亮,將整個偏廂房都照得通亮,卻也照亮了那顆放在床上的頭——邑雪的頭。她睜著眼睛,平放在被褥上,臉色蒼白,切口流出的血染紅了白凈的被褥。

  她還是那副模樣,一雙杏眼,眉峰低落,長發(fā)被她編成了她最喜歡的隨云髻,然后擰旋剩發(fā)成一束,垂在頸脖后,別上那支木蝴蝶。但這是次,她那雙眼睛里再沒了憂慮、沒了焦急、沒了歡喜,嘴角更沒了笑,深陷的酒窩也永遠都不會再旋出來。

  陳時遠征征然地望著那顆頭顱,看著她的臉,舉著燈緩步向她走去。他又哭了,流盡的淚也會如枯竭的泉再涌出來。他蹲在她身前,輕輕撫摸她,即使那已經(jīng)冰冷得跟雪一樣。

  他的手在抖,他渾身都在抖,他咬緊了牙讓自己不要發(fā)出哭聲。

  “邑…雪……”字是一個個地從他嘴里吐出來的。

  他想撫摸她,可又觸之即離,好似他連摸她都不配了,其實,他本就不配,從他決定殺她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已經(jīng)不配了。他的手停在了那里,蹲著的身子遽爾失力,倒在了血泊中。

  一霎,他像個孩子那樣失聲痛哭,不過這次他的淚干得很快。

  不多時,陳時遠就立了起來,坐在床沿邊。

  他摸著她的發(fā),不知在思緒些什么,一雙獨狼的眼睛迷茫著,時而充滿戾氣、時而暴怒不可止、時而掙扎嘶吼、時而悲傷嘆息……

  他的聲音很疲倦,卻也在幽靜的夜里蕩開很遠的距離。

  “邑雪……你既然要死,也該由我來殺死啊……”極快地,他的眼睛里就只剩下獨狼的陰狠了。

  他驀然起身,用油燈點亮燈籠,再尋來一木匣子,坐在床邊:“再見了,邑雪。我真的很愛很愛你,可是,你死了。”隨后,他將她的頭裝入了木匣子里,起身去屋外的花圃,用長槍一點點地挖地。

  在夜深色、雨薄涼的時候,他將她葬在種滿忍冬的土地里,連塊木牌碑都沒立。之后,他尋來一擦汗用的抹布將槍上的血擦干。

  一切都處理完畢后,他整個人就靜默地抱著裝著她頭顱的木匣子坐在門檐下,抬頭眺望屋外的細雨,見著細雨化作的絲線在風中亂顫,見著春風化作這一夜的幽鳴與寒音,見著月色被黑云遮住了光亮,見著活著的遠洛城正在慢慢地死去……

  隱約間,他發(fā)覺四周的一切都凍結住了,連著風中的細雨,夜的長眠。

  他好似來到了一片暫停的世界,這里的一切都是靜止的。他想動,但他發(fā)覺自己的身軀竟與天地都融合在了一起,仿佛至此之后,他既是這座遠洛城的天,這柄槍即使這座遠洛城的地。

  他明白了,他進入了無數(shù)武者都夢寐以求的“天一之境”。

  就這樣,久久的,見著這片停頓的世界,體悟蘊藏在其中的真意與奧妙……直到他的聲音再度響起。

  “慕容越,你既然要殺,為什么不連著我一起殺了呢?”一剎間,他驚然醒來。

  登時,他沉寂的眸子里淬出了一抹火光,那是憤怒與恨意一齊爆裂的火星。

  “哈哈哈!還說什么要我選擇?可你根本連我選擇的機會都不給??!你還叫我怎么選?”

  他張狂地笑著,簡直是個瘋子。

  “她縱然只是個女人,縱然她的命不足為重,可她是我的女人的!如果非要殺,也要由我來殺!”

  他的聲音極冷,有凍霜都留不住的寒意。

  “我知道這遠洛城是你的天下,可這天下之大,也不是什么東西都是你的。至少,我不是你的,邑雪也不是你的,你沒有權利支配我們的命運。既然你奪走了我女人的命,那我也要奪走你的命!。

  我說過,凡是阻攔我的,我便舉槍殺了他!”

  說罷,他整個人猛地立起,連風都仿佛被一座無形的大山給擋住,雨都仿佛被一柄斬天的刀給劈成兩半。這是他身上的勢,是進入天一之境的人才會領悟的勢,此刻,卻在門檐下驟然釋放,碾壓了風和雨,碾壓了這座還亮著唯一燈火的遠洛城。

  “第四槍,憶雪?!?p>  他低聲,這是他第四技,巧技,憶雪。

  子時末,遠洛城門下。

  細雨停了,長夜再度幽靜起來,連風吹拂舊葉的簌簌聲都散盡了。

  陳時遠一人走在街衢上,他一只手捧著滴著血的匣子,一只手攥緊了那桿漆黑的長槍,在漫漫夜色里似一只流浪的青狼。

  “陳公子,末將已在此恭候多時了。”久久等候的薛攏舉著油紙傘上前一步,遮住雨下的陳時遠。

  陳時遠沒說話,只是微微斜眼冷看,但薛攏也不懼他,與他對視,嘴邊帶著一縷溫和的笑。。

  “是薛將軍嗎?抱歉,時遠平日里總見你彎著腰,所以才沒認得出。”陳時遠亦一笑,好像那些怒與恨都如春風遇雪那般化去了,“時遠手中拿著太多東西了,故無法行禮,望薛將軍莫怪?!?p>  “看來陳公子已然做出抉擇了?!毖n也笑,可被削去一半的鼻翼與撕裂的嘴唇特別難看,但是他再也不怕別人瞧見,“想必很難罷?”

  “是啊……真的是很難……”陳時遠長長吁氣,“不僅是我罷?薛將軍貌似也做出了選擇?!?p>  “是的,正如陳公子所言?!彼烈髁似蹋澳摬荒茉俜Q呼您為陳公子了,對嗎,慕容時遠將軍?”

  “這樣稱呼也無錯?!标悤r遠頷首,雙眼微瞇,似有點疲倦。

  “將軍此次是去遠洛城軍營尋慕容將軍的罷?”他言語恭敬,不敢僭越。

  “嗯?!?p>  陳時遠輕點頭,當提起慕容越時,他眼里的怒與恨又再次沸騰了起來。

  “慕容將軍早猜你會做出對的抉擇,所以差我早早地候在這里。等你來后,就引你一人去見他?!彼麪砍鏊┰跇溥叺鸟R車,示意他上車,“將軍,請。”

  “好。”陳時遠點頭,掀起簾子準備入內(nèi),可他又忽地停下,一雙凝著寒光的眸子盯著他,“薛將軍,我想問你一事?!?p>  “何事?”

  “敢問薛將軍知曉慕容越見我的意圖是什么嗎?”他凝聲。

  薛攏搖頭,苦笑:“不知,但今夜見了您,我也猜出了七八分?!?p>  “好,多勞煩了?!彼麙旌熑雰?nèi),不再多問。

  薛攏側身坐在車軛上,轉(zhuǎn)頭凝視馬車里的人,眸光里閃過愧疚,可很快就被恨意與決然沖散。

  “這一路會顛簸,將軍可在馬車中稍作歇息?!彼麚]動長鞭,駕車遠去。

  丑時三刻。

  遠洛城外,大本營。

  一座座兩人高的軍營帳都熄滅了燭火,在這一夜幽靜與瑟瑟中沉睡過去。

  “這里便是慕容將軍平日處置軍營事務的地方?!毖n領著陳時遠立在簾前,里面的熱氣隱隱有些攏不住了。

  薛攏心里清楚,今夜巡邏的隊伍被李濤調(diào)走了七成,就連守在營外的人也被暗中調(diào)走了,所以,今晚是不會有人打擾慕容越與陳時遠的。

  陳時遠身軀顫動:“多謝薛將軍這一路作伴?!?p>  “應該的?!毖n行禮,“我先退下了?!?p>  “嗯。夜深,好夢?!标悤r遠點頭。

  薛攏快步離開,踩在積水灘上的水聲在夜里很是嘈雜。

  暗暗夜色下,他的神色里有欣忭,還有一絲憤恨。他咬緊了撕裂的唇,就快壓不住內(nèi)心的躁動。他摸了摸深藏在袖中的短匕,其上淬滿了這遠洛城中最毒的毒藥,當他觸到其上的冰涼感時,他的心里才稍稍安定了一些。

  終于,他與李濤的計謀走到了最后一步!

  不如就在李濤最放縱、歡愉的夜晚送他上路罷,免得他一個人在下面沒人作伴,那不免也太孤單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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