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依的話語聲如長線在織布架上被牽拉成絲,當(dāng)長線拉絲若針細(xì)時,她的聲音又恢復(fù)了平靜,如雨滴從磚瓦片上滴入靜謐的湖泊,蕩起的波紋甚至還不如風(fēng)吹起的漣漪。
雨滴在風(fēng)中一顆顆連成線,它們一齊在這場風(fēng)中述說那段被季半柯塵封的歷史。
“這些父親沒對我說過?!奔緹o垠被德寧攙扶著,眉目緊鎖著聽若依將父親的過去提起,就像她曾經(jīng)就立在他們身邊,親眼見過那場對話。
“父親告訴我的和你知道的是一樣的。還記得那次父親在天之塹西原田大敗異族后歸來舉行的酒宴嗎?”
“記得,那年我十二歲?!彼c頭。
“那場血戰(zhàn)中,父親最欣賞的副將李濤葬在了西原田的荒野里。李濤那時年歲僅二十二,正值弱冠之年,少者意氣風(fēng)發(fā),當(dāng)建功立業(yè),在天之塹爭得一方封土,一分爵位,可他卻因為替父親抵擋異族的冷箭,永遠(yuǎn)葬在了那片浸滿鮮血的泥土里。雖然那場戰(zhàn)役大獲全勝,但父親一點都開心不起來,酒宴那晚,父親醉得很厲害,我得知消息后心里不放心他,準(zhǔn)備去照顧他,卻在門外聽見他在醉酒中夢囈母親的名字。母親那時剛走,我聽見父親喊母親的名字時,也定在了那里,一時間竟沒推開門?!比粢离m然被淋得濕透,可那雙眸子卻無比清澈,蘊有濃濃的悲傷,“于是,我立在門外,親耳聽見父親說起爺爺曾對他說過的話。這些,原本我是不愿說的,可是…可是……你們二人竟為境主之位爭斗到生死相見的地方,所以,這些往事,我也不得不說出口了,即使我答應(yīng)過父親永不再提?!?p> “為什么不早些告訴我?”季無垠的目光倏地變得冰冷若霜。
季若依抬起頭,直迎他冰冷的眸子,仿佛她能看見那雙漆黑不見底的眸子里無處躲藏的季無垠。
這場大雨終是停歇。猛烈呼嘯的風(fēng)與傾瀉的暴雨也在這場漫長的述說中消失,就如天為季半柯流的那場淚一直等到了今天。
只有當(dāng)季半柯真正地死在命運的紅線上,他所背負(fù)與犧牲的一切才被他兩個年幼的孩子解開那些塵封的印記。
“父親其實知道我在門外,可是他一個人,活得太累了,孤零零的,所以他需要一個人說話,說那些令他痛苦、悲傷的往事。母親走了,他再沒有訴說的人,我們還太小,這些往事他不愿開口,可他那天喝得爛醉如泥,那些藏得深深的悲傷與痛苦終是沖了出來。”
“第二天,父親找到我,讓我把那些秘密藏在心里,永遠(yuǎn)都不要說出來?!彼难劭衾镉幸老〉臏I光,“我也答應(yīng)了父親?!?p> “為什么要答應(yīng)他,為什么不告訴我……”
季蒙癱在水里,誰也看不清他的神情。他的手肘遮住了眼睛,可還是有雨水在從他的面頰上往外淌,可天空早已哭干了淚,哪兒還有淚從天空往下墜呢?
“父親那天是哭著求我的。我從未見父親如此悲傷過,這樣的父親,我只見過一次——唯一的那次是在母親冷冰冰的床褥前?!奔救粢涝俣冗煅柿似饋?,她仿佛又想起父親的神情,他是那樣的脆弱,脆弱得竟在自己的孩子面前流露出軟弱。
“那時,我問父親,問他后悔嗎?為了這樣的叔父值得嗎?”
“父親卻通紅著眼,笑著說,‘哪有什么后悔可言。至少,我最愛的弟弟他能活啊,就像你對無垠的愛,如果有朝一日你也要面對這樣的抉擇,你會守護(hù)你的兄長嗎?即使他是那樣的固執(zhí)、沉默,跟個石頭似的?!?p> 若依沒說她的抉擇,卻看得出她已經(jīng)得到了答案。
“真是…真是……我最愛的兄長啊……”漫長沉默的季蒙突然哂笑起來,卻笑得那般暗淡,帶著絲歇斯底里。他所有的張狂與不羈全都湮滅在悲傷的洪流中了。
季蒙八字似地癱在水灘里,一動不動,一身云白色的長衣緊緊貼著暗銅色的肌膚,印出他肌肉的弧線,可那頭精細(xì)打理的長發(fā)卻在積水里漂泊如浮萍。
這一刻,他的笑里已不知是悲慟,還是懊悔。
可這樣的笑落在他的臉上,和已經(jīng)離開的父親好像。他與父親本就是親兄弟,當(dāng)他們笑時,總是很像的,只是一個溫暖如春風(fēng),令人忍不住產(chǎn)生親切感,一個卻陰冷如古森,神情中的笑意總是讓人猜測不透。
“兄長啊,你為什么總是這么愚蠢,愚蠢到去與那些可怖的異族相斗,你明知你的武藝遠(yuǎn)遠(yuǎn)不及我啊……你總是愚蠢到為你這個不爭氣的弟弟去這背負(fù)一切啊!你真是……愚蠢??!”
他癱在積水里,宛如沉入了一片無窮盡的深海。在這種沉溺的窒息感中他多么想有人伸手拉他一把,可那個愿意拉他的人已經(jīng)離開了。如今,這個世界上還愛他的人,已經(jīng)不存在了,真正孤零零的人,是他,只有他。
他一個人,再沒人疼、沒人愛……
他凝視伸出的手掌縫,縫里有初晨從東方沿出的一抹亮白,如一張剛曬好的宣紙,沒一滴墨。
這一抹白,好像那一日——他們倆一齊躺在絕云澗的平巖上。
這是兄長第一次帶年幼的弟弟逃出深宮別苑,爬上高遠(yuǎn)險峻的絕云澗,直到在第二日初晨的那一抹亮白里,說起他們的年少輕狂。
“小蒙,你日后想做什么?”季半柯瞇眼,笑著望從天那邊升起的熾熱太日。
季蒙也笑,大聲說:“我以后想替兄長繼承境主之位,因為只有這樣兄長才可以去更遠(yuǎn)的地方,見更多這樣的風(fēng)景?!睖嘏年柟饴湓谏砩吓笱蟮模衲赣H溫柔纖細(xì)的懷抱。
“愚蠢的弟弟!”季半柯用指關(guān)節(jié)狠狠地敲了敲他的頭,“你怎么能為別人而活呢?每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存在,都不是為別人而活的。你定要記住,無論將來怎樣,過去怎樣,至少也要在未來的日子里為自己而活!千萬不要如此愚蠢。日后要是被我聽見你再為別人而活的話,我就像父親那樣抽鞭子打你!”
季蒙摸了摸頭,笑嘻嘻地說:“可我知道兄長不會打我的?!?p> “那兄長日后想做些什么呢?”他噗嗤噗嗤地眨著眼睛盯著一旁端坐的季半柯。
季半柯迎著風(fēng),垂落在眉梢前的長發(fā)在往外飄。他瞇著的眼如一道細(xì)小的門縫,卻擋不住門外的光。
他淡淡地笑了笑:“我喜歡這片天下?!?p> “天下?兄長日后想與小蒙爭奪境主之位嗎?若是兄長想要,小蒙就讓給你。”他拱起手就要送什么給端坐的季半柯,可他的手掌心里什么都沒有。
連季蒙也不記得的是,他其實從未想要過境主之位,只是時間太久了,繼承境主之位什么的不知在什么時就成為了他的一種執(zhí)念。
“你每天都是這樣,傻乎乎的,像還是那個七歲了卻還流著鼻涕蟲要云棉糕吃的傻小子?!奔景肟绿貏e喜歡他的長發(fā),因為他的長發(fā)觸摸起來比金蠶絲還要柔順,“兄長可不想要什么境主之位,我所說的山水只是這些本就存在這世間的事物,如從遠(yuǎn)方吹來的風(fēng)、空中的泥土味、還有絕云澗最多的青葉味。每當(dāng)下雨后,這里就會什么味道都沒有,淡淡的,嗅著就讓人心里靜怡。”
“哦——原來兄長是喜歡這些花花草草呀!”季蒙恍然大悟。
“什么花花草草的?你只是現(xiàn)在不懂,日后你會明白的。兄長討厭繼承境主之位,因為奢華的宮殿里總是透著一股腐朽的氣味,嗅得讓人心生厭惡,所以兄長總是讓父親生氣。可小蒙你不一樣,你天生就是帝王,無論是你剛蘇醒的赤之血,還是你這個年紀(jì)在武藝上的造詣,都是遠(yuǎn)超兄長的?!?p> “什么我不懂!兄長就是喜歡花花草草,就是害羞不肯說嘛!”季蒙大聲放肆地笑,青蔥得如一顆隨風(fēng)搖擺的小白楊,“既然兄長不喜歡繼承境之主,那就由小蒙來替兄長繼承境主吧!”
季半柯很好奇他為什么會這么說。
“你喜歡當(dāng)境主嗎?”
“也說不上喜歡,可小蒙更不喜歡那些花花草草,所以既然兄長喜歡那些花花草草,父親也希望小蒙滿足他的要求,不如就由小蒙就繼承境主之位吧!”季蒙摸了摸頭,他想不出所以然,“如果小蒙選了境主,兄長就可以選那些花花草草了,父親也不會生氣。不過那些花花草草有什么好弄的,一點都不好看,還不如父親藏在書閣里的幾幅字畫好看?!?p> “你呀!”季半柯一時間也不知該說什么,只是笑著摸他頭,“兄長總是忤逆父親的意思,可你卻總能極好地完成父親的要求,就像你才是父親的孩子一樣。所以以后兄長要麻煩你,麻煩你要讓父親開心一點,讓他少為這個不爭氣的皇子動怒?!?p> “兄長啊……有太多太多的事情無法讓父親滿意,就只有拜托你了,小蒙?!?p> “兄長你就好好去追求你喜歡的東西,父親就交給小蒙了!有小蒙在,父親會很滿意的!”
“你啊,真是個傻孩子!兄長都說了讓你為自己而活,你喜歡什么就去追逐什么,不需要顧及兄長的感受??杉幢闳绱?,兄長還是想你多讓父親開心一些,不要像我這樣,寒透了父親的心?!奔景肟滦χ瑓s出神地眺望遠(yuǎn)方。
最東邊天空的那抹白越鋪越大,如一張未鋪開的白絲布,當(dāng)它完全鋪開時,那輪繡在絲布最中央的灼日就會完整地掛在澄澈如洗的天空上。它釋放的光芒是如此的耀眼與炙熱,可是這場永不退散的白霧會在極短的空隙里將它吞沒,就像那輪繡有灼日的白絲布上又蒙上無數(shù)張空白的絲布,再也瞧不清那輪灼日的輪廓,只剩下一片通亮的天空和絲布。
“既然兄長不喜歡境主之位,小蒙也不喜歡那些花花草草,不如日后就由小蒙來繼承境主之位,讓兄長做小蒙的副將,再由小蒙給兄長送一些天之塹最珍貴的花花草草給兄長養(yǎng)!
小蒙知曉兄長最喜歡只生在山巖邊上的小紅花。不如日后小蒙就送給兄長一片長滿小紅花的花苑,花苑可以修建在離宮殿很遠(yuǎn)的地方,以后要是兄長在宮殿待得累了、厭了,就可以去那片花苑好生休息一些時日,等兄長休息足了,再來宮殿陪小蒙?!?p> 當(dāng)他說起這句話時,他伸出了手掌,五指撐開,露出光能透過的縫隙。灼日逸出的光如一行行金色的矩形框住他稚嫩的輪廓,仿佛在他的肌膚上漆了層層的燦金亮甲。
“好!日后就由小蒙來繼承境主之位,兄長就當(dāng)小蒙的副將,輔你左右。”
少年們坐在絕云澗旁的平巖上。年長的兄長坐直了身子,寵溺得就要去摸他比女孩子還要秀麗的長發(fā)。年淺的弟弟則躺在天之塹難見的陽光里,大聲說出他們立下的誓言。
季半柯咯咯直笑:“那不叫小紅花,叫火焰蘭。平日里都叫你多讀些書本了,可你就偏愛偷懶,就知道玩?!?p> “生如火焰,死若白雪。”他忽然低聲輕輕地說出了這句話,就像他早就知道了一樣。
“好啦,小蒙知道了!兄長能不能不要挼我的頭發(fā)了,都要被兄長給挼沒了?!奔久上敕皆O(shè)法地躲避兄長的手掌,一臉的嫌棄。
“誰叫小蒙的頭發(fā)那么亮,那么軟呢!簡直比女孩子的頭發(fā)都要好看。”
“真的嗎?”季蒙瞪大清亮的眼睛看他。
“真的。”季半柯認(rèn)真地點頭。
“好吧,那小蒙允許兄長薅,只是兄長的力氣得小點,扯到頭發(fā)了會很疼的。”季蒙也直直地挺起身板,與他一起端坐著,“以后那片花苑叫什么好呢?兄長有沒有什么好的想法?”
季蒙停下了手,靜靜地坐在平巖上。他一雙漆黑眸子倒映著半遮著從山麓畫成的弧線上升起,又被天之塹從不散去的白霧給遮蓋的灼日,然后那抹白沉沉地暗了下去,只因這片世界皆已炫白如雪,再無烈陽。
“不如就叫落焰園罷,就如這初晨之日至東升,雖烈如熱焰,天染混黃,卻熄如落葉,濯光終滅?!?p> “真是不錯的名字呢!”
……
季蒙的五指還在奮力地?fù)伍_,天上密布的烏云也難被吹開,確有初日從東方山麓畫成的弧線上升起,只是灼日無法穿過這漆黑如墨的層云,只有東邊遠(yuǎn)遠(yuǎn)的一抹淺薄深白,隨即等風(fēng)來,淺薄深白也被遮在濃郁的烏云下,再見不到蹤影。
“我愚蠢的兄長啊……不是你說好了要為自己而活嗎?可你卻先違背了誓言,先離我而去??!你真是愚蠢??!愚蠢啊!你曾說好的想要這天下?卻繼承了境主之位??!你怎么就先拋棄了你這一生都在追求的天下?。≌媸怯薮?!愚蠢啊……”季蒙在憤怒地咆哮,可他的聲音卻越來越弱,他始終沒有放下那只撐滿五指的手,即使渾身早已無力。
季無垠、季若依、德寧、永歌、冷沭都望著在謾罵季半柯的季蒙,卻沒一人惱怒他說的話,只是覺得躺在水灘的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男人此時那么悲戚,像一只被天下給拋棄的野銀狐。
季若依忍不住淚,顫抖著將藏在里衣的信封給取了出來:“父親將兩封遺書藏在了懷間,我剛才在為父親整理脫下的衣裳時發(fā)現(xiàn)了他遺留的遺書?!?p> “我們倆有一封,另一封是寫給他最愛的弟弟,季蒙?!奔救粢滥暟c在水灘里的季蒙,不知道她是該把信封就這樣遞給他,還是念出來。
“給我!給我看!給我看!”季蒙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掙扎著想起來,可他的雙腿卻撐不住他的身體,“給我念出來,念出來……”他幾乎是以一種乞求的口吻對季若依說話。
“念給他聽吧?!庇栏栝L長地嘆息。
他與冷沭從未聽季半柯提起這些往事,更不知天之塹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可每一境的人都有他的無奈,活在這里的人總是會與這些人發(fā)生歡聲、悲戚、紛爭的事……可臨了終末,他們都會達(dá)成和解,不過,這場和解或是在史書上記載的幾段寥寥的生冷文字,或是坊間膾炙人口的一段傳聞,或是后世子民們對先輩的揣測,或是……
“有些事,你們是該知道的?!崩溷饌械攸c頭,同意永歌的意思。
永歌與冷沭都不希望那段發(fā)生在季半柯、季蒙、季遠(yuǎn)景的那些往事就這樣埋葬在時間的塵土下。也許他們的事并不耀眼、并不震撼、并不曲折,可就是這樣的小事,全然鋪滿了他們彼此間的愛,那么,這些鋪滿了的愛,就足以讓這世間的人們都知曉,無論是口述下去,還是記載在史書里的生冷文字。
至少,他們的孩子要知道啊,知道他們的往事,知道他們曾經(jīng)的愛恨情仇,知道他們一直厭惡的叔父曾是多么好的一個弟弟。
若依望了望神情復(fù)雜的季無垠,他也點了點頭。
她長吸氣,打開了信封,念出了那段寫在信封里的話:
“見字如晤:
小蒙。如弟見兄此信,證兄已戰(zhàn)死血沙、紅旗裹尸。愿弟許兄片刻須臾,略讀此信,兄不勝感激。
此信本應(yīng)以官文訴之,然弟與兄二人本為親血,何以官文長訴?故一薄紙短信簡言之。
愿弟見字視知,默默無言。
兄之一生欠弟甚多,已不知何以償還?寧許兄久不至字詞之歉,卻今日以信達(dá),愿弟不厭兄之怠。兄承境主,心有苦意,弟不得知,如今父與兄均歸塵土,不如就此風(fēng)塵歸安,各得一方,舊野往昔之事,愿弟不再尋跡。
時日且長,血親之線終不斷,愿弟可棄舊日陳事之于旮旯,待兄次女、長子如血親,此事雖愧于弟,兄卻再無他法。
恰如絕云澗那般,諒兄再求一次,愿弟待兄之女——姓季,名若依,字暮云;兄之子——姓季,名無垠,字幕德二人如血親。
兄黃泉之下得知,感激涕零。
然,境主之位,其沉若千鈞,不適兄之長子無垠,故以此信為憑證,由弟所繼,兄既可以此圓往日弟之期許,應(yīng)弟之所求,境主之位盡歸弟所得。
如弟偶憩,可于兄之碑前略備三兩清酒,與兄長坐,臨風(fēng)高歌,兄黃泉之下自會陪弟品之。
兄,半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