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廣陵對(上)
徐州,廣陵郡,江都縣。
年已四十、剛剛治完母喪的張纮頗有些心力交瘁之感,正伏在案上小憩時,仆人來報:“主君,有客來訪?!?p> “可是孫伯符?”張纮聞言恍若驚醒,面露苦笑問道。
“主君明見,正是孫郎一行?!?p> 聞言,張纮長嘆一聲,孫策所來為何,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話說孫堅身殞之后,孫策并沒有靈前守孝,而是領母親吳氏及弟妹七人渡江至江都,遍訪徐州的名士豪杰。
定居廣陵且聞名遐邇的張纮自然也成為了孫策求賢的主要人選之一。
在此之前,孫策曾數(shù)次向他咨詢經世治國的計策,但都被他以母喪在身為由搪塞。
如今三年喪期剛過,孫策就迫不及待的登門拜訪,足可見其誠心。
“張子綱終究是躲不過孫伯符的誠心?。 睆埨€心中自嘲一聲。
轉首吩咐仆人:“以上賓之禮相待,我換身衣服就來?!?p> “唯!”
……
孫策與張纮早有往來,如今主客相見,自是一派其樂融融。
堂上高居主位的是張纮,衣袍整齊,高冠博帶,一派文靜安詳,單從衣著便可看出他對于小節(jié)的追求,不愧為徐州士人之表。
客位共有三人,居中一人,身長八尺,身材偉岸,面容英俊卻又不失剛猛威武,觀其年歲,約摸十八九歲,端的是一位少年英杰。
不是別人,正是破虜將軍孫堅長子孫策。
另外二人,皆是廣陵郡俊杰,一名秦松、字文表,一名陳端,字子正。
二人都是孫策居江都時招攬的名士。
因為孫堅任鹽瀆縣丞、盱眙縣丞、下邳縣丞之時官聲較好,再加上孫策禮賢下士,秦松、陳端二人便入了孫策的幕府,算是謀主。
眾人相互見禮,又寒暄一陣,氣氛愈加融洽。
張纮令侍者端上三杯清酒,而后勉為其難地率先開口:“伯符此來,所為何事?”
耳聞張纮問起來意,孫策喜不自勝,世人只道劉玄德三顧茅廬,可誰知他孫伯符為求一策,何止三顧。
不過這一切都是值得的,若能得張纮投效,必可揚名于士林之中,吸引到更多的淮泗名士豪杰。
念及此處,孫策誠懇的向張纮施子侄之禮說道:“方今漢祚中微,天下擾攘,坐領州郡之人皆擁兵自重圖謀一己之私,無一人挺身而出,扶危濟亂。
先君與關東聯(lián)軍共討董卓之時,無不奮發(fā)在前。
魯陽之戰(zhàn),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
洛陽之戰(zhàn),險遭覆亡。
陽人之戰(zhàn),大破胡軫,親斬華雄。
二戰(zhàn)洛陽,重創(chuàng)董卓,擊走呂布。
如此獻身不顧,為國家討伐逆賊,天下有幾人也?
惜乎,逆賊將被掃滅之際,聯(lián)軍卻陷入爭斗,先君亦為劉表上將黃祖所害。
策雖暗稚,卻也愿秉先君遺志,匡扶社稷,懇請張公助我!”
端著酒杯正要飲酒的張纮精神一震,放下酒杯微微一嘆:“吳起淚灑西河,樂毅功敗垂成,破虜將軍未成功業(yè)而身殞,古今三大憾事也!”
一旁的孫策聞此言,眼角不由的濕潤,孫堅身隕那年,他才十七歲,尚未及冠。
因為沒有一塊屬于自己的立身之地,孫堅在世之時不得不領著能征善戰(zhàn)的孫家軍依附名門世家出身的袁術,與袁術結成半依附、半同盟的關系。
但孫家軍與袁術的和諧關系卻在孫堅身殞之后戛然而止。
孫堅逝世之后,軍中將領一齊推舉了“長沙起兵以來,戰(zhàn)功卓著,素有威望”的孫賁暫領孫家軍。
面對軍中無糧,后勤為人所制的窘境,孫賁被迫做了和叔父孫堅一樣的選擇,領孫家軍奔投袁術。
孫賁等人勢窮來投,袁術趁機剝奪了孫堅舊部,不過他也算是個厚道人,并沒有直接將為自己鞍前馬后的富春孫氏一腳踢開。
而是重用了孫堅的舊將孫賁、孫香、吳景等人,一人領刺史,兩人領太守,富春孫氏也是在這個時候,真正的從世代瓜農蛻變?yōu)槊T望族。
此時袁術實控的州郡只有三郡半,但他卻對孫氏之人如此高規(guī)格的封賞,足可見其人之忠厚。
不過這樣一來,孫策的位置變得很尷尬,袁術表孫賁領豫州刺史之職更是明明白白地向天下人昭示——孫策不是孫堅真正的繼承人。
孫堅的舊部,成名已久的老將宋謙、程普、黃蓋、韓當、祖茂、徐琨等人,全部為袁術收歸帳下。
孫策只領到了孫堅的親衛(wèi)百人將陳寶、孫河二人,以及一百虎士。
除此之外,一無所獲。
當初孫策避居江都,其實也有避禍的意思,當時的孫賁位高而份卑,與公孫瓚所表的平原相劉備,袁紹所表的東郡太守曹操屬于一類,名為部屬,實為一路小諸侯。
而孫策份高而位卑,二人若是互不相讓,難免會如二袁一樣陷入爭斗。
在這種主動退讓,謙虛隱忍之下,始終懷著復仇大志的孫策逐漸磨煉出了一絲王霸之氣,聲譽遍播江淮,令徐州牧陶謙忌憚不已。
如今父喪已過,虎子正該出籠。
……
對于孫策這位未滿弱冠的少年英雄,張纮還是非常了解的。
盡管此時他還不過二十,但在江淮之間具有極高的聲譽,不少世家大族和名士都與其交往密切,前途可謂遠大。
不過張纮“居家養(yǎng)望”已久,見過世態(tài)人情冷暖無數(shù),并沒有因為孫策一片赤誠之心就貿然應答下來,而是笑著問起了他的計劃:“伯符今日登門,必然早有計議,何需問我一空劣之人”。
孫策眼神一黯,張纮此言之中的婉拒之意,他自然聽得出來,不過他已經被人婉拒的多了,倒也能做到不驚不怒。
反而從容的向張纮道出了自己的謀劃:“吾欲從袁揚州,討回先君余兵,而后渡江依附舅父吳丹陽,收合流散,東據(jù)吳會,報讎雪恥,為朝廷外藩,公以為何如?”
孫策一臉的英氣,其言辭也頗為撼動面色淡然的張纮。
若將孫策的戰(zhàn)略謀劃拆開講,可分為五步。
第一步,從袁術手中討回孫堅余部。
第二步,與舅舅吳景會合于丹陽,取丹陽為立身之地。
第三步,領兵東進,全據(jù)江東四郡。
第四步,擊敗殺父仇人劉表、黃祖,報仇雪恥,奪取荊州。
第五步,舉荊揚之眾,為朝廷外藩,當然了,這是委婉的說法,實際上孫策割據(jù)一方的想法任誰都聽得出來。
這也無可厚非,漢室失鹿,群雄逐鹿,不是應該的嗎?
孫策這份戰(zhàn)略謀劃,縱然是沉浮半生,見過無數(shù)俊杰的張纮也不免為之嘆服。
一個剛剛成年,沒有地盤、沒有錢糧、沒有兵馬的少年郎擲地有聲得說出“剪除群雄,割據(jù)一方”的志向,怎能不讓人嘆服呢?
名動江東的項王、名滿河北的光武,在這個年紀,也沒有如此的志向吧!
若是生在盛世,保不齊又是一個冠軍侯。
不過,嘆服歸嘆服,他對孫策“討回兵馬、立足丹陽”的前景并不看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