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夜中,馬蹄的嘚嘚聲像是碎了一地的星光。
一束火光升起,為首的騎兵舉著火把。
燦紅的光由小變大,率領著一眾人馬慢慢接近游云峰,從山脊的一端來到另一端。
這一眾人都擁有健康青春的面貌,但朝氣背后,依舊藏不住眉眼間的疲勞,他們長途跋涉了很久,即便是精神充沛的年輕人,此刻也感到困倦。
他們由江湖上不太出名的門派弟子組成,像是什么凌云、嵐風、合氣、古鏡門、海龍幫、狄禪宗……這些還是叫得上名字的。要知道,這群人里還混進了許多注定曇花一現,由寥寥幾人便自立門戶的小幫派,在一眾強者面前,他們只是魚目混珠,想借機摻合一下武林盛事,好攢夠吹噓的本錢——這樣的人,歷年頌仙會向來不是少數,大家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反正是其樂融融的交流,以和為貴才是正道,再說了,誰能保證這些碌碌無名之輩,未來不會成為一方名士、一代天驕?沒人想落得一個有眼無珠的壞名聲。
于是,甭管厲害的還是弱小的,數不清的人馬浩浩蕩蕩向游云峰趕來,如同朝圣。
即便最近不太平,江湖上傳遍了各種流言蜚語,參與頌仙會的人依舊沒有減少。
至少沒有明顯減少。
對習武之人來說,這是最好接觸達官顯赫的機遇。
江湖向來推崇過閑云野鶴的生活,但誰又不想在官場上一展風華?
所謂遠離廟堂,超然獨立,看破紅塵,那都是花言巧語,大多數人還是放不下這顆功利心,嘴上一套,實際一套,這也是常態(tài)。大家心照不宣,才使頌仙會的盛況經久不衰。
在來的路上,他們聽聞,皇公主今年很大概率缺席頌仙會,這讓眾人的興致少了大半。其實,很少有人妄圖憑一次會面,就贏得皇室的青睞。但皇帝的女兒到來,那些各地要員也必然趨之若鶩,而后者,才是大多數武者的目標。
公主不來,武者們的目標自然也少了許多,投機取巧的地方少了,爭奪就多了。
這種微妙的競爭關系,在眾人一路的行為中展現得淋漓盡致。
深夜,別看這些人蔫蔫地躺在馬車上,但天色大白的時候,別提多亢奮了。
有時,會出現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要求就地比武,眾人就停在馬車,在林中找出一塊場地,圍坐在旁看他們較量;有時,有人提出游山玩水、吟詩作賦,感受一番文人的風雅再草草收尾;還有時,他們看到逃竄的野鹿、野豬、野兔,也會擺好臺,比比誰的箭術更加高明,直接把偌大的森林當成獵場,好不快活!
離頌仙會召開只剩五日,時間還有很多。
這種程度的消磨時光,是拉幫結派的手段,也是展現力量的前戲,等到了頌仙會比武,才是真正全力以赴的舞臺。
即便如此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他們還是提早了許多,在今晚抵達游云峰腳。
抬頭望去,高聳入云的游云峰似乎沒有盡頭,真是一條天路,直通仙境。
誰不想站在游云峰頂俯瞰世界?
君王才擁有俯瞰眾生的權力,當不了君王,卻能體驗一番,也不失為寬慰和幻想。
但誰人不知,游云峰頂乃游云派禁地,只有少數人有資格進入。
此時,站在頂端,有人傲然獨立,一覽眾山小。
他,顯然是有資格的那位。
*
孫崢道臨瞰山脊。
那一列列身影,像螞蟻。
此時,若有更高層次的人物俯瞰人間,大概也會覺得自己像一只螞蟻吧?不,或許他根本看不見。
仙人向來是不在意人間事的,這幾乎是公認的事實了。
孫崢道隨性地搖了搖頭。
他不愿思考天上的事。
他喜歡注視地下的事。
埋葬千年的古墓,蒙塵萬斤的器具,一段街坊流傳的佳話,一則令人浮想聯翩的傳說……這些都是他的興趣所在。他年紀已經很大了,即便練了一輩子的武,還是能感覺到,自己正一天比一天衰老。
人老起來,真的老得很快,他覺得骨肉像燃燒的蠟燭,一點點變短、變矮,力量分秒必爭似的流失,說不定哪天躺在床榻上,就悄悄地離開了。
如果真有那天,他希望是早晨,陽光會照在身上,會很暖和。
近些日子,這念頭是越來越強烈了,仿佛閻王爺就站在身后,催促他走快點,再走快點。
但是,離開前,有件事必須完成。
他的愛徒、關門弟子、游云劍法的繼承者,海云,離開游云快一個月了。
孫崢道心想,自己總該再見他一面。
這些日子,他聽說了許多傳聞。
他當然不相信海云會殺人,當年,正是因欣賞那少年的品性和根骨,才頂住重壓將其收入自己門下。
可他又何嘗不清楚,自己這位徒弟多想成為一位仙人?那是海云一生的執(zhí)念,盡管他還相當年輕,但那執(zhí)念覆蓋了他幾乎全部的人生軌跡。
孫崢道見過許多執(zhí)著一世而毀于一旦的人,他不希望自己的徒弟也成為其中一員。
“海云啊……你到底想去哪?”
風帶走了低聲的絮語,飛到不知哪兒去了。
還記得上個月的一個夜晚,孫崢道同樣獨自一人站在游云峰頂。
那時的他,眼看三年一回的靈脈凈禮儀式快要召開,仙人又要來門派內收徒,于是做好心理準備,打算從此和海云告別了。
但誰能想到,仙人如同宣判死刑一樣告訴海云,他沒有靈根,無法修仙。
就連孫崢道都震驚無比。
那時,他站在看臺上,目送海云走到仙人面前,蒼老的臉上充滿了自豪和惋惜。
當他聽到仙人宣判下一位,海云的身子瞬間傾頹了下去,作為師傅的他,也愣住了。
海云怎么可能無法修仙?
孫崢道在游云待了六十年,從弟子到堂主,從堂主到掌門,他見過太多走上修仙之途的天之驕子,他理所當然地認為,海云也會緊隨其后。
事實相反。
于是,他想走過去安慰海云,更想質問仙人是否出錯了。
但以上都是乍現的想法,他其實什么都沒做。
身為一門之主的他,必須公平地對待所有弟子,盡管海云是他的關門弟子,他也不該在儀式尚未結束時離席。他能感覺到,無數道視線落在自己和海云身上,他無動于衷,努力將傷心和憤怒藏在眼底,只有坐在身邊的親近之人能感受到他微微顫動的心緒。
他就這么一直注視儀式,注視它安然無恙地進行下去。海云的失敗只是一個小插曲,人們討論了一下,很快把注意力放回禿頭仙人身上,想知道還有哪個幸運兒能成為修士。
儀式結束,已經很晚了。
孫崢道后來聽說,海云不見了。
又聽說,海云似乎竊走了寧火派的秘籍。
那本秘籍……會害死海云!
他的目光射向遠方,那是寧火谷的方向。
他是否回想起五年前的那個夜晚?
只有他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