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夏天,天氣卻似乎冷得更厲害了。
原本昌盛的詠光城,如今寬闊的街道上罕見人影,連前幾日囂張的瘋狗、鼠群和蚊蠅都少了很多,只有幾支裹得嚴實的打狗隊徘徊在路邊,哦,當然還少不了替官府開倉賑濟的散糧隊。
先前的糧食不夠吃,現(xiàn)在夠了,但并非因為糧食增多了。
原因顯而易見。
家家戶戶緊閉的門窗后都藏著饑渴的眼睛,等米香飄來,等稀稀疏疏的米粒碰撞聲傳來,多悅耳,他們立刻推開窗,生怕落在好事后頭。
一間依舊散發(fā)尸臭的房間內,海云躺靠在搖椅上養(yǎng)傷。
陣陣殷切的招呼聲從窗外傳來,他知道,散糧隊總算到這個街坊了。
聽說這場瘟疫快要過去了,能挺過來的人都還活著,自然,沒挺過來的人都死了。
詠光城的人口銳減,只剩了四分之一。
所幸,災難并未將這座江邊重鎮(zhèn)壓垮,朝廷的援兵和太醫(yī)都已入駐,士兵們都忙著清理余下的尸體,搬運到荒郊野嶺,并遵從太醫(yī)令,將死者全部火燒,以祭神仙,求上庇佑。
海云目前居住的屋子的前主人是一位老叟。
老叟同樣感染了瘟疫,死得相當倔強。
當海云他們發(fā)現(xiàn)他時,他端坐在屋子中央,仿佛只是在靜坐,只是在等待家人回來,可那雙怒目圓睜的大眼卻說明,他知道自己等不到他們回來了,他們也回不來了。
他死不瞑目,好像必須見到什么一樣,是要見家人,還是仇人?或是兩者兼有?
當海云來到他面前,看清那雙因衰老而顯得萎縮的眼球時,就立刻明白了:他要見的人是我。
他們埋葬了老叟。
換言之,他們鳩占鵲巢,在此地暫居了下來。
窗外,能看到西南的濃煙向天升去,黑煙中仿佛探出無數(shù)只手,哀鴻遍野,淡藍的天空居然被煙給染黑,陰森森的云如大海般蕩漾起來,那倒懸在天空的海,突然刮起一陣狂風。
風聲像在哭泣,像在怨恨,其中蘊含著無比龐大的恨意,而且不止是恨意,好像有無窮無盡的力量在凝聚,狂風呼嘯,鬼泣神號,這股力量似乎化成實體,沖向了大地!
窗戶被驟然撞開。
海云從椅子上離開,連忙后退。
與此同時,街頭傳來驚聲尖叫。
這詭異的一幕嚇壞了幸存者們,分米的士兵立刻靠攏,拔劍指向周圍。
凡人是無法理解神鬼之事的,他們只能求助于仙界。
剎那間,時間仿佛停滯了,詠光城似乎停在了某個時刻,停在了災難降臨的那天,無數(shù)死去的靈魂聚集了起來。街道外,他們緩慢朝著黑煙的方向前進,毫無血色卻腫脹的身軀依舊能散發(fā)出濃烈的惡臭;而屋子內,他們似乎在時間中馳騁,那位老叟變得精神矍鑠,在擦拭木椅,撫摸孫兒,呵斥兒媳……
繚亂的生活片段重合了,烙進海云的眼里。
不知過了多久。
風停了,黑煙靜靜地飄。
楊眠大喘氣地闖進房間,不安道:“看到剛才的情形了嗎?那鬼魂!他們在鳴冤!”
“看到了?!焙T泣c頭,用力眨了眨眼,老叟那生動的形象遲遲不肯離去。
他好像就在自己身邊,躺在自己剛才躺過的搖椅上,搖著紙扇,回憶往事,嘴角浮現(xiàn)出淡淡的笑。
海云心里很不是滋味,動身闔上窗。
他不僅想到死于非命的百姓,還想到被卷入長江的……萬山、杭黎瓔、離雅君和芊芊。
腦中光是浮現(xiàn)這些名字,眼眶就濕潤了。
他那淺淺的呼吸聲,都帶著啜泣。
海云從沒想過,會以這種方式與他們永別。
這一切發(fā)生得太突然,毫無征兆,那遼闊的江水,為何會變成一座人間地獄?
白無雙也死了,他甚至找不到一個恨的人。
要恨就恨儺師吧?他才是災禍,是他把苦難帶到了自己身上。
沒有仙界的追殺,白無雙也就不會再找到自己,白無雙壓根就不關心秘籍在誰身上,因為他早就曉得,那里面記載了一段毫無用處的話。
“這不是你該出現(xiàn)的地方!”
——不知為何,這句話如轟隆隆的雷聲一樣,始終縈繞耳畔。
海云又想起剛才那場夢,想到郭槐肥頭大耳的身影,卻生不起氣。
因為他知道,那只是儺師的一具皮囊。
想到黑氅道人的臉,他也生不起氣。
因為他知道,那同樣是一具皮囊。
他輕輕問道:“連軾非去哪了?”
*
連軾非正是救下他的女子的真名。
她當今金蓮派掌門人連覓的獨生女,也是唯一從她母親那繼承了金蓮密門絕學“一蓮托生”的弟子。
一蓮托生,眾生皆樂。她掌握了最高明、最奇妙的金蓮醫(yī)術,也正是憑借這手醫(yī)術,海云才能起死回生。
她救了他的命,作為條件,海云必須替她完成一件事——
報仇。
她要殺死尾浮子。
沒錯,金蓮派掌門的女兒,要殺虛清派掌門。
連軾非告訴海云他們,自從約莫七年前,連覓和尾浮子見過一面后,身為女兒的她就感覺母親的性格在逐漸變化,而且目光失去了往昔的神色,她認定,母親一定被尾浮子下了蠱毒,只是她那時太年幼,根本不知該找誰商量此事,隨著時間推移,周圍的人默認了母親的變化,她漸漸變得孤立無援,身陷囹圄。
而真正的變故,發(fā)生在一周前。
連覓殺光了所有金蓮派弟子。
親手!
僅存的理性阻止一位母親拿蓮花刃劃斷自己女兒的脖頸。
連軾非逃出生天,但她知道,徹底墮落的連覓還在追殺自己,她不久前還瞥見連覓的身影。
她無路可去,只好混進難民,躲進這藏尸千百的詠光城。
事到如今,她能做的只有一件事,殺死這一切的源頭——尾浮子!
海云聽完,就大致推測出了事情的內幕。
尾浮子早在七年前,就控制了連覓。
當年,尾浮子恐怕是向連覓尋求金蓮派支持未果,索性直接用玉琀控制了連覓,直至今日。兩人之間肯定發(fā)生了不小的分歧和爭執(zhí),否則尾浮子怎會冒這么大風險?
要知道,她要控制的可不是普通人,而是金蓮派掌門。任何風吹草動都會引人注目,尾浮子恰恰是最不期望有人覺察有異動的人。
有一件事讓人百思不得其解,被尾浮子想法影響的連覓,為何要屠殺金蓮派所有人?
玉琀能反應持有者的內心……
這么看來,尾浮子的目的并沒有明面上說得那樣好聽,五年前那場頌仙會密談,她欺騙了另外三個掌門。
但她隱藏在內心深處的邪惡,卻是從連覓的行動中展現(xiàn)了出來!
殺光金蓮派所有人——這就是尾浮子的想法。
*
海云答應了連軾非。
他會殺死尾浮子。
而且,他知道該去哪殺尾浮子。
“你們準備如何?”說連軾非,連軾非就到。
她有一雙西域人獨有的琥珀色大眼睛,棕色的肌膚像仿佛包容了大漠的生機與野性,立體的五官使這名跟他們年紀相仿女子展露出超前的成熟。
她把天然卷發(fā)裹在頭巾中,顴骨上涂抹了淡淡的胭脂,珠光寶氣的臉變得灰黃,看上去就像長期耕作的農(nóng)婦,唯獨那細膩的手指和偽裝并不相符,不過這些細節(jié),應該沒人會在意。
海云和她對視了片刻。
那是一雙永遠不會出現(xiàn)快樂的眼睛。
海云別過身,摸了一下腹傷,然后運氣感受片刻。
狀態(tài)尚未恢復到平常。
到游云峰還有一些時日,足夠他恢復了,而且,他們還要先找到丟失的極天露,中途肯定會多耗費幾天。
這樣算來,可能沒法提前抵達游云峰。
海云說:“我無大礙。吊橋放下了?”
“方才去打聽過,馬上就會放下,動身吧?!睏蠲吒嬖V他。
“你確定尾浮子會到場今年的頌仙會?”離開前,連軾非還是不太相信海云所說。
她不知道海云哪來的把握。
“我確定?!?p> 尾浮子一定會到場。
因為,尾浮子告訴過歐陽靖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