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游云峰。
耳畔的風呼呼作響。
海云精疲力竭,連眼淚都流干了,但他還在奔跑,肺像被沒落的晚霞燃燒了一樣,喉嚨里沁著鮮血。
但他還在奔跑。
“為什么……為什么!”
懸崖回蕩著少年青澀又喑啞的咆哮。
五歲進入游云派,苦心修行,就為了能通過靈脈凈禮儀式。
可那身著道袍的光禿老兒竟告訴他,他沒能修出靈根!
靈根是修仙的基礎。
凡人唯有通過自身努力修出靈根,才能得到仙界垂憐。在這世上,世家大族、寒門子弟、武林中人或是鄉(xiāng)野村夫、窮困潦倒、臭名昭著之徒,無論高低貴賤,只要獲得靈根,就得到了進入仙界的入場券。
海云沒有家世背景,不能像富裕人家的孩子那樣依靠服用丹藥修行,因此選擇了武林門派,游云。
每隔三年,仙界會派仙人降臨,來各大門派物色弟子,這便是靈脈凈禮儀式。
可是,沒能修出靈根,一輩子都不能成仙!
他注定是一介凡人,和那些羽化登仙,遺世獨立的修士天差地別,自己只能靠肉體之軀平凡度日。
兒時的雄心壯志不過是黃粱美夢,他永遠不能進入仙界,這便是他的宿命。
避不開,改不了。
那么,這十多年的苦難究竟為了什么?
一個自五歲起就不曾見過家人的不孝子,一個費盡心思卻沒有靈根的武夫。
還有什么活下去的意義?
心空蕩蕩的,風吹草動,仿佛都在嘲笑他的癡蠢和可笑。
抬頭望向南方,在百米高的祭壇上,那些曾與他同甘共苦的同門兄弟在慶祝他們獲得靈根。
他和他們之間已經(jīng)有了一層無法逾越的鴻溝,一堵黑壓壓的墻,一張張冷嘲熱諷、敬而遠之的臉從泥潭中生長,凝望著他,眼神盡是厭惡。
他們同時張開嘴,無情道:“離我們遠點,凡人!”
“我不是凡人……我不是凡人!”
他沖著峭壁嘶吼。
上面的人根本聽不到他的聲音。
像是成了一只仙人隨手就能化成齏粉的蚍蜉,愚昧又無助地在眾人睥睨下歇斯底里。
“為什么……”
他是天之驕子,是掌門最喜歡的徒弟,可如今狼狽得如同原形畢露的落水狗,他不甘心!
他上前一步。
腳底的山石猝然松動。
他感受到了,卻不在意,而是更進一步。
谷底,萬丈深淵,長江奔騰。
他邁開腿,打算再往前走一步。
但,終究還是停下了腳步,懸在半空的右腿落到后頭。
上一刻,確實萬念俱灰,打算一死了之,可眼看死亡近在咫尺,心跳驟然暴跳,熱滾滾的鮮血仿佛能炸裂血脈,如排山倒海般沖向大腦。
他幡然醒悟,即便不能成仙,卻也不想死。
“這仙途……我不要了?!?p> 他咬著嘴唇,鮮血從齒縫間滲出,但覺察不到痛,而是繼續(xù)喃喃重復。
“不要了……不要,也罷……”
就在準備折返時,一陣妖風從谷底旋出。
他奔跑許久,早就四肢無力,這風仿佛深淵里探出的一只手,一把抓緊軀干,猛地往谷底抽去。
他瞪大雙眼,頓時失去意識。
*
耳邊是溪流的聲音。
海云迷迷糊糊睜眼,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處谷地,面前是緩慢流淌的溪水,寧靜而甘甜,把他身體和臉上的汗垢都清洗了一遍。
“這是什么地方……”
他搖晃不定,費了好大勁才站起身,水面倒映出棱角分明少年英氣的臉龐。
環(huán)顧四周,這里確實是陌生場地,再抬頭望去,也并非熟悉的天空。
“我好像不慎墜崖,然后就失去意識了,難道是被游云峰下的長江沖到此地?這大概是長江的某處支流,也不知離游云峰有多少里路?!?p> 快速檢查了一下身體,并未在漂流中受傷,想來運氣不錯,可惜這運氣沒能帶來靈根。
墜崖生還,劫后重生,他一掃方才的歇斯底里,連連感恩上蒼能保住自己性命,結(jié)在心頭的郁抑頑疾也消去不少。
“罷了!”
他抖了抖身上的溪水,“世上那么多平凡之人,他們沒能成仙,不也過得瀟灑痛快?既然老天不讓我修仙,如今又救我一條性命……”
口中雖這么說著,心里卻依舊不甘,一時間竟有些哽咽。
他欲哭無淚,不再自言自語,而是觀察四周找一條出谷之路。
他站在山谷中央,兩側(cè)都是陡峭的山壁,溪流穿過谷中,轉(zhuǎn)身往后看,溪流就漸漸沒了。
忽然看到,前方不遠處,溪流對岸的卵石堆上有一襲青影。
一具身形柔軟的胴體正躺在那邊,溪水打濕了她的衣裳,若隱若現(xiàn)的肌膚沒有絲毫妖艷嫵媚,反而讓他恐慌。
“那莫不是具女尸?!我到底漂流到了什么地方?”
他嚇得往后一跳,酸軟的雙腿打了個趔趄,差點后仰摔倒在地。
“喂!哎!”
他哼哈了幾聲,那“女尸”并沒回應。
“這……有人嗎?這里……”他結(jié)結(jié)巴巴,也不知該說些什么。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壯著膽朝“女尸”走去。
“女尸”青絲散漫,半身浸在水中,輕輕蕩漾,身下飄著一抹淡淡的粉紅,像是有傷口滲出鮮血。
這人若還活著,磨蹭半天豈不是害了她?
海云于是連忙湊上前,伸出手指試探她的鼻息。
“果然活著!”
他連忙蹲下去,卻也不知該如何行動,自己在游云學的是武藝,并非醫(yī)術。
眼下,只好撐住腋下把她扶起,尋找血跡的源頭,一邊怯怯道:
“姑娘,我只是看看你的傷勢,莫要見怪,莫要見怪!”
誰知這時,少女突然猛地咳嗽,一口鮮血混雜溪水和泥濘噴到他臉上。
海云頭皮發(fā)麻,可即便感到惡心,也沒有松開抬起少女的手。
“你還好吧?”
少女又猛地咳了幾聲,直到血水全部吐凈,眼眸這才微微顫抖,上下眼皮像不聽使喚似的,打架了好一會兒才分開。
只見一對朦朧灰暗的眼睛逐漸露出。海云不禁驚詫,這還是人的瞳色嗎?
少女眨了眨眼,旋即猛然抬手將海云一把推開。
海云沒料到這少女看似弱不禁風,竟然有一些力氣,他連忙躲開這一掌。
白皙如蔥的手指從他耳邊擦過,隨之而來的熱浪令他心頭一顫。
他大驚:“你做什么!”
此女要殺了他!
少女一言不發(fā),見一掌不中,立刻再接上一掌,根本不留給海云喘息機會。
海云咬牙切齒,使出全身力氣向后退步。
少女見海云也有功夫在身,臉色變得更加慘白。
她惡狠狠地吐出殘留在體內(nèi)的血水,一邊甩掉嘴角鮮血,一邊說道:“寧火派的速度倒是挺快,想不到就跟了過來?!?p> “寧火派?”
海云踉蹌退后,心想:寧火派和我所在的游云派并列五大門派之中,她肯定是認錯人了,可她這番話又是什么意思?難道她與寧火派結(jié)下梁子了?
“你搞錯了,我不是寧火派的!”他大聲叫停。
少女冷哼一聲。
“你以為我會上當?今日你必命喪于此!”
少女剛要使出拳法,右腿突然頓住,原來是不慎踩進滑溜的卵石縫。
她剛剛從昏厥中蘇醒,本就難以掌握平衡,現(xiàn)在一個打滑,腳尖被石頭冷不丁絆了一下,竟撲通一聲摔進水里。
海云看得又氣又笑,說道:“現(xiàn)在你摔倒了,我不動手,總能證明我并非寧火派的人吧?”
少女臉頰微微泛紅,她逞強撐起身子,看海云確實原地不動,于是冷冷問道:“你是誰?”
“我是游云派弟子,海云?!彼f完補充道,“不慎跌落懸崖漂流至此,你呢?”
少女扁著嘴:“為何要告訴你?你先說這是什么地方。”
海云聳肩:“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她瞪眼,懷疑海云在誆騙她。
“我醒來就到這了,天知道這是哪?你又是怎么到這的,難不成跟我一樣失足落崖?”
少女沒有回答他的意思,而是嬌蠻道:“扶我起來。”
“憑什么?”
“因為沒別人能扶我了?!?p> 反正少女沒力氣使出剛才那凌冽霸道的攻擊,海云便放寬心,優(yōu)哉游哉要殺殺她的氣焰。
“蠻不講理!你先說名字,說為何在此,我再考慮扶不扶你?!?p> “你——!”
她惱羞成怒,蒼白的臉頰顯得更加紅潤,她想自己站起身,卻使不上勁,只好悶悶不樂回答:
“我叫萬山。方才在山間采草藥……”
萬山說話的同時在身上摸索,先是伸手往腰后探去,隨即翻動衣袂,扯出袖兜。
她額頭的汗珠越來越大,翻找速度也加快,從鎮(zhèn)定變成驚慌失措,目光移向四周,匐在地上,搬開石子。
“你在找什么?”海云納悶。
“不見了,不見了!”她驚惶大喊。
“什么東西?別緊張,我可以幫你一同找?!?p> “你……是不是你偷走的!”
“我?我什么都沒動啊。”海云攤手,神態(tài)自然。
萬山還有傷在身,根本沒法動身去其他地方找,權(quán)衡之下,她焦急說道:
“一本秘籍。我從寧火派偷了一本秘籍?!?p> 海云變了臉色。
“你怎么做到的?”
寧火派向來閉塞,罕與外界交流,弟子必須得到掌門賜令才能下山,外人更難輕易進入。
“我必須找到那本秘籍?!?p> “秘籍寫了什么?”
“你非知道不可?”萬山反問。
“我可是游云弟子,和寧火派乃是兄弟宗門,你偷了他們的東西,于情于理我都該押你上山去?!?p> 海云話是這么說,內(nèi)心卻猶豫不決。
他不該和這女竊賊廢話。
萬山都承認竊走了秘籍,得趕緊把她抓起來。可他更想知道,究竟是怎樣的秘籍,能讓她不惜性命也要竊走?
而且,她怎么從寧火派逃出來的?這件事肯定也有許多奧妙,且聽她解釋,之后押送也不遲嘛,反正她逃不走了。
“你先告訴我秘籍的事,我再考慮之后該如何處置你。”
萬山猶豫再三,大概是覺得身旁無人求助,一時又編不出什么借口,于是很不情愿開口。
“那是煉制‘化靈丹’的秘籍。”
海云心頭震顫,聲調(diào)都發(fā)生變化:“化靈丹……你說化靈丹?!”
“你知道?”
江湖上流傳化靈丹一說,只要有了它,即便是沒有靈根的凡人也能踏上修仙之途。
海云小時候?qū)Υ肃椭员?,篤信自己定能修出靈根,壓根用不著這些歪門邪道。遑論,這種真假難辨的消息,聽上去不過是凡人杜撰的美好遐想。
他早淡忘了這則傳聞。
可怎么都沒想到,竟然在谷底能從一介女竊賊口中聽到這等靈丹妙藥!
海云緊握住她的手,恐懼和希望同時籠罩心頭,交織出的酸楚倒灌喉嚨。
“化靈丹,真的存在?”
萬山用力點頭。
河澤西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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