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和五年元月一過,北安郡王暫代鴻臚寺卿正式公布了。
長卿得畫后一直想當(dāng)面感謝顧師傅,可是接了鴻臚寺卿就忙著交接,手忙腳亂一個月后才算安定下來。二月初下了貼子,邀請顧師傅來京喝酒。這日顧師傅把安心送回安家后,就去了王府。
長卿是個念舊之人,每逢過節(jié)都會派人去師傅家送禮。師徒兩人雖有些日子沒見了,但見面后一碰杯又回到從前無話不談的親密狀態(tài)。
顧師傅最關(guān)心的是他去了新地方可還適應(yīng)?
長卿苦笑道:“鴻臚寺的日常事務(wù)是接待番邦納貢,其他的都可以慢慢來,就是有一個難題讓我束手無策。
我朝譯語因其品階不高,富家子弟不屑于學(xué)習(xí),普通人家又無緣接觸番邦語言。我接手后發(fā)現(xiàn)鴻臚寺中老人庸碌無為,而年輕譯語奇缺。”
顧師傅點頭稱是:“我們太學(xué)院也不教這個,鄉(xiāng)野私塾更不會教了?!?p> 長卿繼續(xù)道:“師傅你不知道,胡夏人、蒙國人,西域人時有來朝賀,我朝的譯語,別說無人能精通數(shù)門番語,就是精通一種番語的也是極少。如今直中書譯語都是幾位年過花甲的番人,鴻臚寺就更別提了?!?p> “堂堂中原朝廷怎么會面臨如此困境?”
“前幾年胡夏亂華,抽調(diào)了好多能說番語的去了戰(zhàn)場,這不有去無回了;另一個能說番語的百姓雖有,但是識字的太少,都想找現(xiàn)成的,也沒人考慮培養(yǎng),這不就留給我這么個爛攤子?!?p> “既這樣趕緊抽調(diào)鴻臚寺里的老人培養(yǎng)新人,你還年輕,培養(yǎng)出來也是為你所用?!?p> 長卿碰了碰顧師傅的杯,大倒苦水道:“現(xiàn)在的老人大多是年輕時在邊境生活過,有些番語已經(jīng)不熟悉了,每次譯寫自己都要翻古書,若遇到古書上沒有的,還得請人轉(zhuǎn)譯。
他們能按時完成譯寫就不錯了,哪來的時間教新人?!?p> 見師傅不明白轉(zhuǎn)譯,解釋道:“比如草原上不同的部落中語言既有相同又有不同,看到不明白的,只能請人先譯成蒙語,再從蒙語譯成漢語。有些小部落的語言要轉(zhuǎn)五六次才能譯出來。
師傅你想想,說漢語時一個意思兩人想的都不同,何況轉(zhuǎn)了這么多次。而且找轉(zhuǎn)譯也很困難,茶馬商隊里倒有,有時不巧他們出去了,那就只能等下一波商隊過來。”
顧師傅心中一動,喝了口酒后才說:“長卿你剛接手不久,就能發(fā)現(xiàn)這些問題,胸中倒是有些丘壑。”
長卿無奈地嘆道:“我又不懂番語,哪來什么丘壑?師傅,現(xiàn)在兩國邊境時有沖突,我真希望能找到一些真正去過邊境且精通番漢雙語的譯語過來幫我,可是真的很難?!?p> 長卿說罷無奈地搖搖頭,顧師傅心下不忍,思索半日后開口道:“我身邊倒有一人,完全符合你的要求。只是……”
長卿眼前一亮道:“師傅快說來聽聽?!?p> 顧師傅并沒把握,緩緩說道:“她十二歲前游歷邊疆,精通蒙國和胡夏兩國番語,同時還能聽說西域語和藏語。
論筆譯因她在那邊跟著大蒙皇室子弟一起接受過教育,蒙語和胡夏語書寫閱讀和漢語一樣好;若只要口譯四國番語不在話下。十二歲后回了京城,跟我入太學(xué),學(xué)四書五經(jīng)也快兩年了。只是……”
長卿一聽竟是個識字的急道:“只是什么?”
顧師傅為難道:“只可惜是個姑娘。”
長卿一下子想到是誰忙問:“是去年來送畫的那個女弟子嗎?”見師傅點頭長卿也為難了。
顧師傅越說越覺得安心符合長卿的要求,繼續(xù)推薦道:“這孩子的父親生前是茶馬商隊的會長,精通多國番語,夫人過世后他想離開傷心地這才帶著姑娘四處游歷。
那姑娘聰慧過人,與普通姑娘處世風(fēng)格完全不同,太學(xué)院的師傅們都很喜歡她。我和你師娘早把她當(dāng)自己女兒在養(yǎng)了。
只是她已經(jīng)十四歲了,現(xiàn)在扎著總角跟我入太學(xué)還能騙外人是個小子,及笄禮后總是要蓄發(fā)的。倒不如去你的書房做個筆墨丫頭。長卿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見師傅盛情推薦,剛才又是自己開口說的缺人,長卿為難道:“那就先來鴻臚寺書房試試吧。幫著那些老先生研墨跑腿,至少她能看懂各種“鬼畫符”,文件歸置不會弄錯?!?p> 顧師傅笑道:“長卿,你用了就知道,你會離不了她的。現(xiàn)如今把她轉(zhuǎn)給你,我還不知道怎么向陳師傅和你師娘交待呢?!遍L卿笑笑和顧師傅碰了碰杯。
顧師傅出了王府后又去了趟安家,把情況說明后問兄妹兩意見,安心年幼還不太懂,對于新環(huán)境很好奇,她從小游歷廣交友多,男女有別意識并不強,很愿意試試。
安柏卻猶豫道:“我們安家雖沒一官半職,可也不差妹妹這一口。她進太學(xué)是為了讀書,大可不必去鴻臚寺書房做丫鬟伺候人吧?
雖說她從小到大都是哥兒打扮,畢竟快十五了,過了及笄禮也該談婚論嫁,就算去也去不了多久,有這必要嗎?”
顧師傅說:“長卿急需譯語,安心經(jīng)歷特殊,去書房是讓她幫著譯寫文書,不是粗使丫鬟。等他們那兒譯語找到了,最多一年半載的她也就能回來了,不影響談婚論嫁。
對安心來說,能進鴻臚寺書房做個研墨丫頭,既是開拓眼界,也是個機會學(xué)一下大家規(guī)矩。竹隱當(dāng)年帶著她東奔西走就是要幫她增長見識開闊胸襟嘛。
再一個,譯語畢竟在衙門任職,你做生意不一定需要狐假虎威,可萬一遇上事,還是需要找人幫忙的。前些年你們家的田出事,最后也是我托了同僚找了縣官幫你解決的。
長卿可不是七品芝麻官,往來的都是三公九卿士大夫。所謂宰相家里七品官,安心過去于你們雙方都是有好處的?!?p> “師傅這好處我懂,若是弟弟我毫不猶豫地就送去了,這么好的差使到哪兒找去?可這是妹妹……”
顧師傅明白安柏的顧慮勸道:“長卿為人正派,從不結(jié)交狐朋狗友,絕非高粱輕薄仕宦之流,安全和名譽方面你大可放心?!?p> 終究抵不過顧師傅的一番誠意,持著“得過且過”的念頭,安柏勉強點了頭。最后提了個要求,安心只去半天,午飯后由自己接回家。顧師傅一口答應(yīng)了下來。
安心第二天就隨師傅回了顧府,她要為離開太學(xué)做準備。最傷心的莫過于睿之了,聽到安心說十日后要走,坐在碧霞池邊忍不住哭了。
安心難過地拍拍他道:“我走了你要繼續(xù)背詩詞啊?!?p> 睿之低頭流著淚說:“沒有你背它有什么用。安心你可以不走嗎?”
安心拉了拉他的手臂說:“睿之,別哭了,學(xué)堂里總會有新來的同學(xué),你會慢慢適應(yīng)的。”
睿之噘著嘴難過道:“可我喜歡你,我覺得你比任何人都好;和你在一起,我從沒想過和別人交朋友。你為什么不能永遠和我在一起?”
“睿之,我從小走過很多路,見過各式各樣的人,也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的分別。我們這一生就是在不斷地經(jīng)歷遇見新朋友,和老朋友分別,再遇見新朋友的循環(huán)中度過的。
現(xiàn)在有機會去鴻臚寺書房,我想去體驗一下。這樣才不枉我來過這山河遠闊的大千世界一遭。”
睿之見她眼帶憧憬,憋了會兒輕輕地說:“安心,等我來娶你?!?p> 安心笑笑搖搖頭說:“我家是商戶,是你們漢人中最低賤的一等,而你家世代簪纓,別說我就是云華姐也配不上你。”
“等我考上進士,讓我姨娘去求爹。我伯父了解你,我爹必會同意的,等我三年,不,我從今天便開始用功,兩年就夠了,好嗎?”
安心低下頭不出聲,過了會兒輕輕地說:“我們相忘于江湖吧?!?p> 睿之愣了一下,他沒想到安心如此決絕,冷笑道:“我知道了,你馬上要去鴻臚寺,那兒全是高官,你看不上我這個庶子!”
“睿之,你伯父是國子監(jiān)祭酒你爹是戶部尚書,你那么聰明考上進士是早晚的事,你將會是京城最搶手的豪門公子,不要妄自菲薄?!?p> “哼,騙人?!鳖V肓藭瘋卣f:“遇見你之后我才覺得為了你我要更努力??赡悴皇沁@么想的,你心里根本沒有我!”
安心急得直搖頭漲紅了臉說:“你何苦說這話?難道你還不明白嗎,你的終身大事根本不掌握在你姨娘手里。你們貴族的婚姻不是和喜歡的人在一起,而是和合適的家族過一生。門當(dāng)戶對才是天作之合。就算你伯父了解我又如何,家族利益面前他頂多提議讓我做妾?!?p> “前兒來學(xué)堂的路上張神仙見了那么多人沒說話,偏見了你說你兩額朝拱,得貴夫而生子,早年必帶珠冠。
是我配不上你,你找那王公卿相,做你的一品夫人去吧?!鳖Vf完兀自朝池子里扔起了石塊再不理她。
安心低下頭不知道該說什么,那神仙很煩人,有天路上安心看他餓的沒力氣,給了他一個饃,之后他見了小廝打扮的自己,便時常叨叨說她必得貴婿。
“他還讓我趕緊走,別在京城待著,否則活不過三十六,這話你怎么不說?”
睿子扔著石頭仍不說話。過了會兒安心幽幽地嘆道:“咱們都是讀書人,怪力亂神別去信它,好嗎?
我就是不去鴻臚寺,也不能來太學(xué)了。前兒馬金虎他們故意在角落里候著,趁我不注意把我攔腰抱起,怕是我的性別瞞不住了?!?p> 睿之驚呆了,看著滿面通紅的安心,氣得站起來沖了出去,安心一把拉住他叫道:“你還嫌知道的人少嗎?深究起來顧師傅也會受到牽連的?!卑残囊婎V疀_動不聽話,從后面緊緊抱住他不敢放手。
睿之原想找馬金虎打一架出出氣,又怕跑太快絆倒安心,恨得他握緊拳頭砸向大樹。
“睿之,我本不該來這兒的。我長大了,姑娘這個特征越來越明顯。鴻臚寺里他們把我當(dāng)筆墨丫鬟,相處起來反而簡單?!?p> 安心見睿之平靜了點,放開他小聲地解釋道:“師傅說我還小,現(xiàn)在中斷學(xué)習(xí)非??上В屛以賵猿謧€一年半載,學(xué)以致用融會貫通,也不枉我爹臨終托孤?!?p> 睿之回頭看看安心,剛才情急之下被抱緊,已感覺到她玲瓏有致的身材。他低下了頭,心中滿是不舍和羞愧。
兩人復(fù)又坐回到湖邊,安心見怎么安慰他都一臉不高興,拍拍手說:“我跟你說一件有趣的事吧。
前兩天我家來了一個客人,正好家里的茶葉沒了,師娘吩咐小鵑兒去鄰居家借。
但是過了很久,小鵑兒也沒有回來,灶臺上的水燒開了直往外溢,我只好不斷的往里面加冷水。這樣又過了很久,鍋里已經(jīng)裝滿了水,茶葉卻始終沒有借到,云華姐對師娘說:“看來茶是喝不成了,不如留他洗個澡吧?!?p> 睿之哈哈大笑道:“安心你編的吧。師傅家怎么會窮到連茶葉也沒有?”
安心撓了撓頭嘿嘿笑道:“是我最近在古書上看到的。你管我是不是編的,你不是笑了嗎?”
睿之想了一下,拿出腰間的玉佩道:“安心,如果哪天你遇到困難,或想見我了,就到城東相王大道的陳府西側(cè)門,拿著這個玉佩去找鐘孝林,他是我姨娘的親哥哥,他一定會幫你的?!卑残慕舆^玉佩笑笑說了聲好。
“等我考上進士,我會求我爹去你家提親。若那時是夏天,除了定親禮,我還會帶個最甜的瓜去,你吃到嘴里就知道我心里有多甜?!卑残拿衽宓拖铝祟^。
“最多兩年,好不好?”
“好,我等你!”安心羞紅了臉。
“鳳冠霞帔我來給你戴?!鳖V钠鹩職獗Я吮О残摹?p> *****
京城的春天,有一種透紙而出的生機,微潤的風(fēng)裹著草木香輕輕地飄進鼻尖。三月初一,十四歲半的安心扎著總角,穿上哥哥的長衫,跟著安柏進了鴻臚寺。一走進那莊嚴肅穆的環(huán)境里,安心立刻覺得自己不再是蓬頭稚子了。
長卿和方譯知接待了兄妹倆,方譯知用蒙語和胡夏語和安心閑聊了片刻后對長卿夸道:“若不看姑娘的臉,還以為在和蒙族人說話,她的番語完全沒問題?!闭f罷便先行告退了。
長卿對安柏笑道:“沒想到你妹妹番語說得這么流利?!?p> 安柏抬頭介紹道:“這丫頭從小走過很多地方,各地方言都能來兩句,有時我?guī)ゼ校犓酶鞣N方言和番語討價還價,深深地領(lǐng)悟到什么叫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
長卿笑著問他會不會番語,在哪兒讀的書?
安柏說:“我不會,只在幼年跟著顧師傅讀過幾年書?!?p> “哦,那我們是同門了?!?p> “不敢不敢,我沒資格去太學(xué),在師傅家里認了些字罷了。每次顧師傅拿太學(xué)的卷子給我做,他比我還緊張,他常說我體重是吃多少漲多少,讀書是學(xué)多少忘多少。
如今倒是后悔當(dāng)年沒好好用功,我常和妹妹說生活就像中藥,你以為現(xiàn)在很苦了,偷懶熬一熬只會更苦。她若是個哥兒,我一定供到她考上進士。”
長卿發(fā)現(xiàn)安柏雖是商戶,有著商人靈巧的嘴巴,卻沒有下九流的媚俗,言談樸實自帶風(fēng)趣,便多聊了幾句,問到安柏序齒,原來兩人同歲;接著便問起了安顧兩家的淵源。
安柏笑道:“若只是普通朋友,我爹斷不會隨隨便便把妹妹托到顧家的。顧師母早年隨寡母改嫁到我幽州的堂伯家,所以她是我們名義上的姑母。
我家和顧家原是鄰居,先師母走后,是我爹提議把這個讀過書的堂妹嫁給顧師傅做繼弦。
幽州離京城遠,雖是近親,我們與伯父家走動反倒不如和顧師傅多,所以等師母嫁過來,我仍叫師傅師母,不再改口叫姑父姑母了?!?p> 長卿第一次知道顧安兩家還有這層淵源,心中對安柏兄妹更看重了幾分。正在此時從外面沖進來一個長得白白凈凈的哥兒,手里捧著一袋東西,還沒進門就聽他大聲叫道:“長卿,這鮮花餅是我排了一個時辰才買到的,快趁熱嘗嘗?!?p> “哦,你一上午就做了這件事啊?”
“今天剛開業(yè),很多人去排隊的,幸虧我去的早?!?p> 長卿忍了忍,指著安柏兄妹介紹道:“柳青,這就是顧師傅那個會番語的女學(xué)生?!?p> 柳青朝他們點點頭,把餅遞給長卿道:““薔薇夫人”江南最有名的點心店今日開張了,兩件打?qū)φ?。很多人天不亮就去排隊,有人因為起太早,排排隊暈倒了?!遍L卿沒吭聲示意他放一邊。
好久不開口的安心一臉天真地問:“排那么久就為了買張餅,這餅吃了能長生不老嗎?”
安柏忙喝止妹妹,站起來向柳青行禮抱歉道:“小爺見諒,她從小口無遮攔常鬧笑話,我給你們說兩件事你們就明白了。
前兒她跟我回莊子,碰巧遇到縣官下鄉(xiāng)祭祖,人家客氣問了句鄉(xiāng)人們最近過得可好?她第一個跳出來說,他們過的像要飯的。
縣官老爺忙問出了什么事?
她指著我說:哥哥見了收稅的官員只會說行、行、好。我不知道你們漢人怎么樣,反正蒙國乞丐都是這么討飯的?!遍L卿和柳青都笑了。
“昨天吃晚飯時又在自言自語最近老裝孫子,我當(dāng)她受了什么委屈,沒想到她是剛讀完老子、莊子開始讀孫子兵法了。
也不知道是漢語不地道還是讀書讀傻了,反正她常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往后還請王爺和柳爺多多包涵?!?p> 長卿見有人來回事便吩咐柳青帶兄妹兩熟悉下鴻臚寺,柳青對俊朗幽默的安柏印象很不錯,硬塞了一個鮮花餅給他后,便帶著他們興致勃勃地介紹起來。
鴻臚寺是三路五進的格局,正門不常開,東側(cè)門進來是一片開闊的庭院,院中置一大鼎,朝南的正殿名承恩堂,是接見番王、執(zhí)行冊封禮使用的正殿,不常使用。
第二進居中的大書房叫敬誠堂,就是剛才長卿接待他們的地方,這里不只是鴻臚寺卿的辦事書房,重要議會也大多在此召開,東西兩個耳房分別是凝曦軒和桂馨閣,其中凝曦軒為長卿單獨使用。
東書房瑞云館是一個大通間,以梁狄鞮為首,負責(zé)國之兇儀、中都祠廟、道釋籍帳等事務(wù)。
西書房明瑟樓,居首位的是方譯知,外吏朝覲、諸蕃入貢,均歸他管。
再往西走是藏書樓,樓外引入一灣清水,原是為了防火,不知哪一任的鴻臚寺卿在旁建了一座亭子名云蔚亭,河邊種了十來株桂花,倒頗有意趣。
往北經(jīng)過波形廊,就到了長卿的休沐室聞木樨香軒。柳青自稱愛干凈,在旁邊討了一間耳房,其他人共用兩個大通間。
后兩進是庫房并幾間空廂房,平時鎖了少有人去。安柏與柳青商量以后每日從西側(cè)角門接送妹妹,柳青吩咐了門房后便把安柏送走了。
安心因身份特殊被安排在敬誠堂里,不同于東西書房人員混雜,敬誠堂內(nèi)除長卿外還坐著兩位。
一位看著比長卿年長些叫韋伯弦,他與長卿是舊識,很早就進了鴻臚寺現(xiàn)任少卿,說話穩(wěn)重和氣是長卿最倚重之人。安心被指派跟著伯弦學(xué)做事,她還當(dāng)在學(xué)堂里,直接喚他韋先生。
另一位就是柳青,他比安心大四歲,相貌英俊舉止瀟灑。從小和長卿同進出,被長卿視為親弟弟。素有才子之名,據(jù)說文采斐然,很多名句在京城廣為流傳,就是有點文人傲氣。安心不知道柳青表面客客氣氣,實則對她不男不女的打扮有些看不起。
共處一段時間后,長卿對安心的印象不錯,覺得她性格活潑,每天露著兩顆大板牙逢人就笑,溫暖的像三月初的太陽。
但他不太確定安心譯的怎么樣,這天把幾位大人叫來詢問道:“想必大家都知道那孩子是個姑娘,原是我?guī)煾低扑]的,我不好推辭只能讓她來試試,各位大人覺得這半個月下來,用她可還順手?”
伯弦先開口道:“番語我不懂,我覺得這孩子手腳麻利,小到研墨洗筆大到文件歸置,讓她做什么就做什么,聰明勤快?!?p> 懂蒙語的方譯知對長卿贊道:“這姑娘受過那邊的正規(guī)教育,她的胡夏語和蒙語比我們大部分人精通。漢譯番相當(dāng)?shù)氐?,只是番譯漢時措辭還不太規(guī)范?!?p> 伯弦點頭道:“我也發(fā)現(xiàn)了,她還是小了點,不太會用官話書寫,意思是都明白的。咱們像她那么大的時候還在私塾讀書,畢竟才來了半個月,想來教教就好了,那些行文規(guī)矩看多了學(xué)起來快的?!?p> 見伯弦和方譯知對她評價都不錯,長卿點點頭看向其他幾人。梁狄鞮說:“姑娘的西域語說得不錯,藏語稍弱些,暫時還不需要藏語翻譯,其他的無從評價?!?p> “我反對?!绷喟櫭嫉?,“那商戶丫頭說話粗俗,滿腦子都是錢。雖是小廝打扮終究男女有別,還是早早退了她吧?!?p> “是不是上回她揭穿你吃了虧,你心里還有氣?”
“怎么回事?”長卿饒有興趣地看向伯弦。
“那天柳青說劉二郎茶葉鋪里的茶葉一斤賣五十文,兩斤九十文,三斤百二十文。他還價一百文買三斤。二郎說:最低要百一十文,我進價都是一斤要三十五文,你就讓我賺五文吧!
柳青覺得自己撿到了便宜,姑娘卻說你被騙了?!?p> “三斤確實比一斤便宜呀。”方譯知自言自語道。
伯弦笑道:“我第一反應(yīng)和你一樣,但姑娘卻說商家這樣的標價是希望你買三斤,想必賣三斤賺得比兩斤多,那么他的進貨價一定比三十文少!”
這時敬誠堂里所有人都看向了伯弦。他在紙上畫了畫,舉起來說:“其實很簡單,暫且把每斤茶葉未知的進貨價畫個圈,那么,九十減兩圈應(yīng)該小于百二十減三圈,這個圈值肯定小于三十文?!?p> 眾人尚在沉思,長卿第一個拍手笑道:“聰明?!?p> 伯弦點點頭說:“我也夸她反應(yīng)快,她謙虛道自家是商戶,我們看到的是售價,而她想到的是進價。
是柳青先罵她掉進了錢眼里,她才回敬做算學(xué)不能只用腦子不用筆,何況你腦子還不行?!?p> 眾人笑稱姑娘還帶著些孩子脾氣,長卿見余者大多沒有怨言,放下疑慮道:“那就繼續(xù)用她吧。各位大人見她有不足的,能教盡量教教她。若她淘氣偷懶,也無需顧及我的面子,原也是個姑娘,退回去就是了?!北娙朔Q諾。
就這樣安心每日上午進書房,午飯后被哥哥接去鋪子午睡,晚上再一起回家,倒也很規(guī)律。
清明節(jié)后天氣一天比一天轉(zhuǎn)暖,這天午飯后安心忙著替西書房譯稿,沒立即走。眾人說起了這次春試的題目,柳青說著說著便開始吹噓起了當(dāng)年在太學(xué)時的風(fēng)光。
長卿點頭附和道:“你若參加科舉,說不定能得個狀元。當(dāng)年你的月考好像全部是甲等?”
“除了算學(xué)不行,文章最差的也是二甲。”柳青搖頭惋息道。安心哼了一下合上譯稿打算走了。
誰都看出了她的不屑,柳青攔下她問:“安師妹,你也在太學(xué)里讀過書,師傅們有沒有給你打過分?“
“有啊,所有師傅都打過?!?p> “那你的成績怎么樣?”
伯弦笑道:“我覺得這小丫頭讀書不會差的?!?p> 安心翻了翻眼睛說:“好的時候甲等加三分?!?p> “嘻,你吹牛吧?!绷嘧I笑道,“長卿,我們那時只有一甲二甲,哪來的加分。”
長卿好奇地打量安心道:“難道打分改制了?”
“啊,陳師傅喜歡給出兩道題,讓大家選做一道。我覺得兩個議題都很有意思,就把兩題都做了,師傅說三代表多,所以我常得甲等加三分?!?p> “嚯,這丫頭!”伯弦贊嘆道。
安心看了眼柳青問:“你不信?沒關(guān)系,卷子我都收好了,明天我?guī)斫o你看看。反正我家隨便抽一張都是一甲。”
“你讀書時住顧家的嘛,確實不一樣。”
“那是陳師傅的課,和顧師傅有什么關(guān)系?何況我們在家從來不討論功課,顧師傅說學(xué)堂教的東西對我來說太淺了?!?p> 伯弦見柳青氣歪了鼻子笑道:“姑娘還真是不輸男兒?!?p> “那當(dāng)然,有次云華姐翻到我的卷子問:“今兒怎么只考了甲等沒三分了?你退步了啊?!睕]辦法誰讓張師傅出的算學(xué)題沒有附加題??傊依锒贾揽技椎饶鞘前l(fā)揮失常?!卑残牡靡獾囟镀鹆四_。
柳青別過頭去不想繼續(xù)這個話題。他有點擔(dān)心以安心較真的性格,明天真有可能帶一堆卷子來,再被她得意一回。
長卿也覺得安心得意過頭了,剛想幫一下弟弟,突然從外面沖進來一群人,為首的是個彪悍的武將見了長卿微微一行禮粗聲道:“今日登門,是想請王爺做個主?!?p> 安心只覺得敬誠堂里烏泱泱站了好多士兵。柳青兩眼瞪得溜圓,緊張地走到長卿身邊,安心和他對視了一眼,點頭會意從后門溜了出去。
等她帶著王府護衛(wèi)走到院中,就聽柳青大叫道:“是你手下悄悄爬到樹上我還沒追究他偷鴻臚寺的梅子,你怎么有臉賴我們?”
“那枝條從院墻上探了出來,路過的人都能采算不得偷。倒是你們鴻臚寺的枯爛斷葉不不及時處理,害我手下摔死了,死哪兒算哪兒,不找你找誰?”
“賴崇福你少囂張?!?p> “你們的命是命,兵部的命就不是?”賴崇福大吼一聲,引得手下大聲起哄,“今天我來就是知會一下王爺,準備好六百貫,這錢不是給我的,給人家眷的。你若不給,我只好讓他們披麻戴孝來堵你的門了。”
王府護衛(wèi)長郝建新實在聽不下去了,帶著護衛(wèi)沖進門大叫道:“誰敢對郡王無理,都給我打出去?!?p> 長卿擺了擺手平靜地問:“我若不答應(yīng)呢?”
“不答應(yīng)?”那賴崇福輕蔑地哼道,“就憑你這些護衛(wèi)?”說著話亮出了兵器。
長卿把玉琥重重地敲在桌上,喝道:“堂堂鴻臚寺朝廷機關(guān),先王祭祖用的寶鼎就在眼前,賴崇福,就是你爹見了那鼎也得下跪,爾等借口胡鬧是想造反嗎?”賴崇福呸了一口,把刀扔給了副將。
“你要討個說法,去刑部報官,讓他們來裁決。”
“哼,周長卿別以為刑部有你的人老子怕你,兵部早改姓了,咱們回見。”
看著這幫軍官跋扈的背影,柳青恨得咬牙切齒:“長卿,咱們不受這窩囊氣,憑他是誰……”
“住口?!遍L卿生氣地喝道,抬眼見安心滿臉驚恐地看著自己,換了副口氣說:“安姑娘怎么還不回去?”
安心行過禮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了。
直到午睡起來,剛才那可怕的一幕仍縈繞在腦中,尤其是柳青在敬誠堂里的九個窩囊讓她胸口發(fā)堵。安心怔怔地梳好頭揉著眼睛剛走出去,卻又被眼前的一幕嚇到了。
柜臺里楚蓮靠近安柏嬌嗔道:“哎喲,這么大個人了怎么連領(lǐng)子都不會翻?!闭f著話兩只手勾住哥哥的脖子,慢慢地把折在里面的一角翻出來。哥哥憨憨地笑著,一副很享受的樣子。那軟糯的語氣、曖昧的氛圍,直把安心羞得臉紅心跳。
她立即退回后屋,恨得捏緊了拳頭。“怎么有這么不要臉的女人!哥哥和嫂子都沒在人前靠這么近過?!?p> 那天下午安柏托楚管家把安心送了回去,自己沒有回家吃晚飯。晚上把老大哄睡后,安心悄悄來到大嫂的屋子。誦芬見安心來了,放下手中針線笑著問道:“怎么還不睡?”
安心皺眉問:“嫂子,你說實話,哥哥是不是變心了?”
誦芬不妨安心問得這么直接,見安心滿眼憤怒和關(guān)心,知道瞞不住了,未開口先流下淚來,安心慌了神連忙遞了手帕過去。
誦芬緩了會說:“早聽你的就好了,年前你走的時候我還笑你多管閑事??扇缃衲憧纯茨愀绺缡炖镉袔滋焓峭砩匣貋沓燥埖模俊?p> 不用說了,一切都明白了。安心也不想復(fù)述今天下午所見一幕點頭道:“我第一眼見她就不喜歡她,偏她是男人喜歡那種柔弱中帶著風(fēng)情的女人。哥哥老實哪里招架得住。”
誦芬驚道:“安心你倒是什么都懂。”
“嫂子,我這十多年在外面可不是白混的。”誦芬被安心一臉可愛的自豪相逗笑了。她隨即陷入了沉思。當(dāng)初自己剛嫁進來就提了加通房,公公直接拒絕道:“安家不納妾,除非你不能生養(yǎng)。”就為了這一句,誦芬心里感激了公公很久。
安柏是個好人,幽默能干,這幾年自己的日子過得太舒心了,一不小心好日子說沒就沒了。
誦芬內(nèi)心其實已經(jīng)妥協(xié)了,就等著安柏自己提出什么時候過門,低頭道:“其實像我們這樣的人家,不給丈夫納妾才會給人戳脊梁骨?!?p> 安心皺眉道:“我第一眼就不喜歡楚蓮。若嫂子不能生養(yǎng),納妾也該納個老實的,何況現(xiàn)在你都有兩個孩子了。
嫂子,你給我?guī)滋鞎r間,讓我想想對策,絕不能讓那會來事的女人得逞。當(dāng)著我的面登堂入室勾引男人,我受不了這窩囊氣。”安心的拳頭重重地砸著桌子。
誦芬沒想到小姑子反倒比自己還氣憤,心存感激卻沒真當(dāng)回事,點點頭道:“早點睡吧,明天還要去鴻臚寺伺侯呢?!卑残牡缆暫?,就回了自己屋。
兩天后誦芬只當(dāng)這事翻篇了,沒想到安心鬼鬼祟祟地湊過來說:“對策我有了,但是我要錢,哥哥給我的月錢不夠。”
誦芬心中感動,想到安心比自己積極,自己何不拼一回呢,下定決心道:“你放手去做,只別傷了人性命,先給你五十貫,用完了再問我要?!?p> 安心擺手說:“不會傷她性命的,讓她知難而退也就罷了,最多損點名譽。五十貫不夠,若成了可能要一百貫。”
誦芬也不問怎么用,點頭道:“沒問題,這點錢我有。你也別太勉強,能做就做,做不來嫂子總念你的好?!卑残拇蟀逖酪宦缎Φ溃骸澳惴判陌??!?p> 當(dāng)天晚上安柏難得回家吃飯,問了問鴻臚寺的情況,安心說:“王爺看在師傅的面上,沒真把我當(dāng)丫鬟使,對我很客氣。柳青經(jīng)常取笑我扎總角。”
安柏對誦芬笑道:“妹妹也該蓄發(fā)了,到時你給她整些好衣裳,她出入衙門還是要收拾得體面些?!?p> “早和我弟弟說過了,放心吧。”
安心夾了一筷野菜說:“現(xiàn)在成天被關(guān)在書房里,倒是挺想念以前和爹爹在路上的事情?!?p> 安柏問:“怎么清明剛過又想爹爹了?”
“今天譯文時,看見了幽州,就想起路上客棧里遇到的一些事?!币姶蠹叶荚诘人v下去,不緊不慢道:“那件事當(dāng)年還挺出名的。那個客棧名我忘記了??蜅@镉袀€小姑娘,和我現(xiàn)在差不多大吧,早先是跟著親人逃難來的,掌柜見她無父無母的就好心收留了她。
一開始那姑娘做事勤快,大家都挺喜歡她的。那掌柜見姑娘可憐又伶俐,對自己眉來眼去地獻殷勤,就打算等她再大點討回家做姨娘,也算讓她下半生有個著落。
有一次店小二無意間開玩笑說怎么總有人送東西給這姑娘,不是吃的就是穿的。這之后掌柜便留了個心眼?!?p> 說到此安心夾了一筷子野菜,嚼了半天后繼續(xù)道:“這一觀察才發(fā)現(xiàn)那姑娘見有點頭面的男客人不是撒嬌要這要那,就是開玩笑要人家休妻娶她。其實外面的爺們和掌柜的想法一致,見她可憐又伶俐,姑娘開口要什么,金額不大也就送了。
那掌柜知道真相后有點生氣,但這個老好人也沒為難她,想著姑娘大了,還想挑個更好的嫁人就隨她吧??墒墙Y(jié)果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你們能猜一下嗎?”
“那姑娘還是嫁給掌柜的了?”
“沒有!”
大家說左不過嫁給哪個客人吧?
安心嘆了口氣道:“其實那姑娘在外面勾搭了不止一個爺們,送貴重東西主要有兩人,他兩見總吃不到嘴里也急了,就開始打聽起來。
不是冤家不聚頭,最后兩人就在這客棧里遇上了,兩句話說的不巧,一人拿起條凳砸另一個的頭,竟把人打死了。”
誦芬低聲驚呼了起來,一聽出了人命,便想把飯桌上的兒子趕走,亭哥兒正聽得入迷哪里肯走就鬧了起來。
安心把孩子攬進懷里說:“哥兒乖乖的不吵,姑媽抱著你,好不好?”誦芬沒辦法,只能由著他們。
安心抱著亭哥兒,邊搖邊說:“打架這事兒就發(fā)生在你們成親那年,我和爹從草原回來的路上,等我們再去草原的時候,客棧已經(jīng)沒了?!?p> 安柏問:“那掌柜的沒做什么,為什么客棧沒了?”
安心點頭道:“我們當(dāng)時也這么想,你也知道爹是不會死心的,到了那兒見店沒了便到處找街坊打聽,最后花錢請人喝酒才把故事套全了?!?p> 安柏聽了笑笑,爹確實是這樣的人,好奇心重得像個孩子。
安心繼續(xù)說:“不是打架發(fā)生在客棧嗎?那死的人家里有點官府門路,家人就把打人的和客棧掌柜一起告了。
一是那勾三搭四的姑娘是你店里的人,你脫不了干系。二是人死在客棧,你們沒及時拉架也有責(zé)任?!?p> 誦芬點點頭道:“畢竟死者為大,掌柜一個平民搞不過官府?!?p> 安心點頭說:“嫂子說對了,那掌柜的最后只好把店面草草賣了,抵了人命,帶著老婆孩子回鄉(xiāng)了。你說這叫什么事兒?”說完搖搖頭。
“那姑娘呢?”誦芬問。
“她結(jié)局最好,打官司時楚楚可憐的,被縣官老爺看上了,官司一結(jié)束就做了人家姨奶奶。可憐那掌柜的,半世積蓄耗盡,只因好心收留了一個姑娘?!?p> 誦芬的眼睛閃了閃,若有所思地站了起來。
安柏搖頭嘆道:“遇到這種事,真是家門不幸啊?!碧ь^看見剛才還叫囂的大郎竟在安心懷里睡著了,笑道,“妹妹哄孩子最拿手了?!?p> 四月底的一個午后,安柏本想去自家雪沫茶苑盤帳,卻被安心拉住,無奈只得留下教她算帳,卻沒想到被個新手發(fā)現(xiàn)了一處錯誤。兩人只得重盤庫房,就聽外面有人在問:“楚蓮在這里嗎?”
楚蓮把身邊客人送走后笑道:“我就是,大哥,找我有什么事???”
來人取出一個方盒子道:“我是西街胭脂鋪的,今天早上有位公子買了這個,讓我務(wù)必送到安氏文房給你。姑娘請蓋章吧。”
楚蓮奇道:“喲,我沒買啊?!?p> 來人介紹道:“賬是早上那位公子結(jié)的,指明送你,姑娘按個手印就行?!?p> 楚蓮正想問付帳的是誰,見安柏從后屋出來,便笑問:“是你買的?”安柏莫名其妙地搖搖頭。
楚蓮一下子尷尬了,立即把胭脂推開不肯收,來人急道:“我們做生意的都講究信用,人家指明給你,地點、人名都對的上,你不收退他就行,我又找不到那公子。到時客人來鬧,說我沒信譽,這叫我怎么辦?”
兩人在那兒拉扯半日,安柏見鄰鋪小二走過來想看熱鬧,沖楚蓮吼道:“這兒還要做生意呢,拉拉扯扯成何體統(tǒng),讓你收你就收?!背徶坏梦匕聪率钟?。
這時安心也從后屋出來見了盒子贊道:“喲,楚姐姐的胭脂好漂亮啊。這是時下京城流行的金花燕支,上回大嫂問了要五百文呢,愣是看了半天沒舍得買?!?p> 楚蓮對安心道:“真是怪了,也不知道誰送的?!?p> 安心天真地說:“楚姐姐這么漂亮,怕是哪位書生來買筆戀上了姐姐送的吧。哥哥你說是不是?”
安柏沒說話轉(zhuǎn)臉就進了里屋,楚蓮急得滿臉通紅道:“姑娘別胡說,我本本份份地為安大哥守鋪子,哪有認識那輕薄之人?!?p> 安心搖搖頭道:“楚姐姐你是美而不自知,趕緊收好吧?!闭f完掀簾回后屋去了。
三天后又來了個小廝模樣的人,自稱是李氏糕餅鋪的小二來給楚姑娘送杏仁餅的,這次倒是說了結(jié)帳的公子姓林。楚蓮見安柏在旁不敢大叫,只得默默地收了。
歇了兩天倒是沒有任何東西來。安心打趣道:“楚姐姐,我想吃觀芝齋的桃酥,你下次和林哥哥說,讓他送些桃酥給我吧。”
楚蓮急道:“姑娘別瞎說,我根本不認識那林公子啊?!?p> 安心一副不相信的樣子笑笑道:“楚姐姐害羞了?!?p> 又過了五日金氏首飾鋪送了一支簪來,楚蓮嚇死了,這兩天安柏對她很冷漠,楚蓮死活不收。
安心歪歪嘴道:“我要吃桃酥嘛,林哥哥為什么送簪來?”
金氏首飾鋪的小二奇道:“訂簪的公子不姓林,姓梁啊。”小二繼續(xù)說:“姑娘,那梁公子還留了一封信給你?!?p> 楚蓮立即搶來看,她覺得最近這事太奇怪了,哪知這信打開,只一句詩也看不懂。安心好奇地湊過來看道:“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楚蓮畢竟認字不多,問道:“姑娘這是什么意思???”
安心樂道:“這句選自《詩經(jīng)》,窈窕淑女,寤寐求之。跟在后面的兩句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zhuǎn)反側(cè)?!?p> 安心大眼睛翻了翻說:“那梁哥哥只寫了上半句,是含蓄的表達想你想的晚上睡不著?!崩镂菟惚P聲劈啪作響,把楚蓮嚇得再不敢多問。
安心替楚蓮把盒子拆開,笑道:“這是累絲嵌藍寶石花卉紋簪,好秀氣的頭飾啊。”
店小二喜道:“姑娘是個識貨的,你看這是用一根根的金絲編織成簪子。有沒有覺得這種鏤空的新工藝,讓珠寶顯得更玲瓏剔透了?”
安心拿在手里,挑簾在安柏面前晃了晃說:“哥哥,娘以前也有一款這樣的簪子,樣子和顏色舊了點,沒這個好看,工藝是一樣的,你還記得嗎?”安柏皺皺眉沒說話。
安心轉(zhuǎn)頭好奇地問小二:“這簪至少要五百文吧?”
小二哂笑道:“這是今年金掌柜從江南進來的新貨,我們鋪子要價兩貫?!?p> 安心嚇了一跳道:“這也太貴了,夠普通百姓小半月的口糧了?!?p> 小二走后,安心對楚蓮笑道:“姐姐,這個梁公子真大方,我在鴻臚寺辛辛苦苦一個月也不過這點錢。
梁公子我喜歡,還是個飽學(xué)之士,字寫的也不錯。看這意思他快來提親娶你了吧。”
楚蓮急得面紅耳赤,口氣控制不住地沖道:“我不知道是誰,二姑娘,別添亂了?!?p> 安心見楚蓮語氣不善,心里也別扭起來,過了會兒突然叫道:“可我還是喜歡林公子,我喜歡吃的,為什么不買桃酥嗎?”
楚蓮沖著安心叫道:“根本沒有什么林公子,姑娘你消停點吧。你喜歡你拿去好了?!卑残耐鄣么罂奁饋?。
安柏先在里屋忍著,見安心越哭越不像樣,走出來把算盤扔地上道:“安心你給我閉嘴?!?p> 看見楚蓮滿眼委屈,嫌惡道:“你若有好人家就去吧,只是別腳踩兩船,挑弄是非。”
楚蓮此時哪里還管什么店鋪,拉著安柏道:“安大哥,安大哥,我一顆真心給了誰,你不知道嗎?別這么說我,我不是那擺弄是非的女人呀?!?p> 安心不甘心得大哭道:“哥哥以前從不罵我的,啊~~哥哥偏心,我想吃桃酥嘛,為什么楚姐姐有人送吃的,我卻沒有。我要吃嘛,要吃嘛。”一時淚流滿面,哭得肝腸寸斷。
安柏剛被真心兩字動搖了下,就被安心傻了叭嘰的一頓哭鬧,吵得頭疼不已,甩開楚蓮手臂道:“你自己干過什么自己清楚。”走過來沖著安心不耐煩道:“別吵別吵,我去買就是了?!?p> 安心滿臉是淚道:“除了桃酥,上回楚姐姐那個杏仁餅,我也要。”
安柏聽了恨恨道:“知道了,你吵死了,將來誰娶你誰倒霉?!?p> 安心擦干眼淚剛走出柜臺,安柏沖著她吼道:“我去買就行了,你跟來干什么?回去寫字?!闭f罷甩了甩衣袖出了門。
晚飯時誦芬對安柏說:“安家老宅的蘇媽媽年紀大了,說想回家。宅子里事情倒不多,你看要不要再添個人?”
安心今天桃酥吃多了,沒胃口吃飯,摸著肚子閑閑道:“讓楚姐姐去吧。最近她命犯桃花,鋪子上總有人來送東西,我覺得不好?!?p> 安柏點點頭道:“安心說的是,我明天問問楚管家去?!?p> 誦芬看了一眼安心,眼帶笑意。安心根本沒回應(yīng)大嫂,拍著大郎的背催道:“你快點吃,吃完給我背《詩經(jīng)》去。你姑姑我三歲就開始背了?!?p> 出乎安心意料的是,第二天中午是楚管家去鴻臚寺接她的。到了文房后只見楚蓮伏在桌子上哭得透不氣來,哥哥滿臉通紅地正在安慰她。
“楚姐姐怎么了?”
楚管家嘆道:“掌柜的原是好心,要蓮丫頭去老宅,偏她不肯。剛連墻都撞過了,也是個倔強的孩子。哎。。?!?p> 楚蓮抬起頭,額角還有傷痕,一雙眼睛哭得通紅幽幽道:“若安大哥不相信我,我死了算了。我這一去更說不明白。禮是你讓我收下的,我清清白白的一個姑娘沒得被人搞得一身臊?!?p> 安柏不希望妹妹知道太多,見她打了個哈欠,皺眉道:“安心,去后屋睡吧?!?p> 安心點點頭心道:“哥哥這副慫樣,定是說過海誓山盟的。不肯走是吧?苦肉計誰不會?你非要逼我,就別怪我不客氣?!蔽嬷爝M后堂睡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