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的考核，還在緊鑼密鼓地進行著。
在沒有小型便攜系統(tǒng)的情況下，計時只能用笨辦法：每隔半個時辰，都會由小吏敲著鑼巡場，像更夫一樣為學(xué)徒們報時。
申正時分是考核的規(guī)定結(jié)束時間。只要鑼聲一響，監(jiān)考小吏就會立即讓學(xué)徒們統(tǒng)統(tǒng)停手并站出房間。小吏像是匆忙的工蜂一樣來來回回，忙著給物件記錄上房號之后糊名上交，等待考官們評定。
三天的評定匯總后，就能得出這次考核的最終成績了。
學(xué)徒們在忙著，主考官也不悠閑。郡守的茶杯還沒端穩(wěn)，幾個小吏就陸陸續(xù)續(xù)過來稟報公務(wù)?？な芈詭П傅匦α诵?，招呼下人把筆墨紙硯布置在考官房正中的書案上，開始批改公文。
正事要緊，幾位師傅自然也不便出聲，以免打擾郡守辦公。
好在從考官房這邊，能大概其地看到天字號這一排的制作進度，師傅們倒也不至于無聊到摳手指。
此時就能顯出太師椅的好處了——黃師傅整個人癱在靠背上，靠背高度剛好能支撐住頭頸。略顯松弛的眼皮子開始往下耷拉，他是眼看就要睡著了。
奈何愛子心切，黃師傅半閉的眼睛還是時不時地往天字號房那邊瞟來瞟去，毫無掩飾地暴露了他的小心思。
黃正浩這會兒的表現(xiàn)，也還真的沒讓黃師傅失望。如果硬要用一個詞來形容的話，那就是行云流水。
在端朝，木匠學(xué)徒一般都是從細木作開始學(xué)起，之后再擴展到木雕、大木作這些。通俗點說，細木作學(xué)的就是單件的物品制作，做出來的一般是做桌椅板凳之類可移動的的物件。木雕則是在藝術(shù)性和精細度上要求比較高，像是拔步床、佛像這些設(shè)計精美的物件，都離不開好的木雕匠人。而大木作的工作范疇，就離不開這個“大”字。大，在這里指的是房屋建筑。因為中式建筑大多是木制結(jié)構(gòu)，大木作要設(shè)計的就跟建筑的承重結(jié)構(gòu)——柱、梁、枋、檁這些息息相關(guān)。
黃正浩擅長的，除了黃家祖?zhèn)鞯募毮咀魇炙囍?，居然還有木雕。在一眾直來直去的黃家人中，黃正浩也算是個異數(shù)了。
剛?cè)雸鰰r郡守說期待黃正浩拔得頭籌，倒也不算是無的放矢。
因為郡守的母親一向篤信佛教，自從郡守上任后，她幾次三番讓郡守為她尋找合適的佛像回家供養(yǎng)。郡守從來孝順，自然是委托了定源郡的各個工坊、商會代為尋覓。但求來的幾尊像，不是覺得神態(tài)不夠自然，就是動作僵硬、線條死板，只好送到外面的佛堂代為供養(yǎng)。
郡守母親的不滿，一直持續(xù)到上個月她的五十歲壽誕那天。黃家的賀禮，是由黃正浩親手雕刻的一尊水月觀音。菩薩像頭戴寶冠，右腿支起，左腿下垂，右臂搭于右膝之上，仿佛是在眾人面前剛剛做出的這個姿態(tài)，連衣衫還還在微微晃動。菩薩像的神情更是在端莊慈祥中透著幾分自在隨意，有人性，也有佛性?？な啬赣H一見之下大為歡喜，立時將這尊菩薩像請到佛堂，每日供奉有加。
黃正浩的名字，也就是這樣才入了郡守之眼。
像黃正浩這樣擅長木雕的匠人都清楚，為了讓雕刻出來的物件存世更久，選用偏硬的材料比如楠木、紫檀、樟木、銀杏這些會更合適。
做慣了硬木之后，匠人手上的施力會更精準，工作時間也更持久。改成使用偏軟的木料時，只要剛開始稍微適應(yīng)一下木性，便能更快更好地把物件制作出來。
說到對木性的了解，對定源郡當(dāng)?shù)氐哪窘硜碚f，沒有比樺木更讓他們熟悉的了。定源郡盛產(chǎn)樺木，這次考核提供的材料自然也是樺木。
師傅們這么選擇，也是考慮到減少木材帶來的干擾，讓學(xué)徒們能更好地專注在技藝表現(xiàn)上。
“樺木，木質(zhì)細膩，結(jié)構(gòu)均勻。樹皮光滑，材體有光澤，紋理直。鋸、刨加工容易，刨面光滑?？垢芰Σ?，受潮易變形。樺樹皮可造船，樺樹枝可造箭桿，樹干可造犁，樹汁可飲用?！睂幘S則放下手里畫好的圖紙，拿起一小塊樺木料子，一邊端詳著紋理，一邊在嘴里喃喃念著。
這正是學(xué)徒手冊里關(guān)于樺木的木性的描述，每一個字都是寧維則親筆寫出來的。寫在腦子深處的知識，她自然記得清楚。
而黃正浩對于樺木的熟悉程度，絕對不在寧維則之下。自從能夠拿穩(wěn)工具開始，黃正浩的學(xué)徒生涯，已經(jīng)持續(xù)了整整十三年。
十三年的磨練，讓此刻的黃正浩底氣十足。天字號房里，黃正浩挺直腰板深吸了一口氣，粗糙的指肚輕輕劃過了一截白皙光滑的樹皮。樹皮上偶有橫生的氣孔，讓有些地方摸起來略微有些粗糲。
瞇了瞇眼，黃正浩似乎有些迷醉在樺木那似皮革又非皮革的獨特香氣里。
這是從三十年生白樺上截下的一段比較粗的枝干。
畢竟是給學(xué)徒考核使用的，沒必要用那些存放干燥了一段時間的熟料。
黃正浩滿懷期待地咬了咬下唇，把新鮮的木料放到了桌案上。
制作交椅的第一步，自然是去彎存直，留下大概需要的形狀。
黃正浩沒用尺子，而是伸出手，一拃一拃地比量起來。因為用得太多了，一拃內(nèi)需要比出幾寸幾分，黃正浩清楚得很。
用墨斗標(biāo)記出需要保留的大小后，黃正浩滿臉熱切地搓了搓手，拿出了一柄雙刃斧。斧頭的刃閃著冷光，在斧柄距離斧頭一尺有余的位置上，因為經(jīng)常持握，微微有了些內(nèi)凹的痕跡。顯然，這柄斧頭跟了黃正浩有段時間了。
木匠行里有句俗語，叫作“千日錛，百日斧，要學(xué)大鋸一上午。”意思就是說學(xué)用鋸要比學(xué)用斧和錛容易得多。
在木料合適時，用斧子砍邊要比用鋸效率高得多。只不過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要熟練掌握下斧的方向，顯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一身粗布短打的黃正浩正了正束腰的帶子，雙腳開立釘在地上，口中深吸短吐。
“篤，篤，篤，篤?！?p> 斧頭帶著節(jié)律落到樺木上，樺皮和緊挨著的少量木心，就被干凈利落地剝脫下來。
當(dāng)斧頭聲停下來的時候，附近的監(jiān)考小吏心里一空，不自覺地摸了摸腦袋。剛剛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怎么感覺有點像上次去廟里上香的時候，心里平靜得緊？
輕輕放下斧頭，又顛了顛手里的刨刀，黃正浩盯著木頭的眼神更熾烈了。
當(dāng)木料有了大概形狀之后，就要開始精細的加工了。刨料的環(huán)節(jié)，就是用刨刀把木料表面刨光或者加工方正的過程。
順著木材的紋理把刨刀擺到身前，黃正浩的左腿順勢上前，如同一支拉滿的弓；右腿在后，用力蹬直，像極了一根在弦的箭。
長年累月的體力活，使得黃正浩乍一看有些精瘦，可實際上毫不虛弱。
只見他肩背處的肌肉微微墳起，帶著手腕發(fā)力前推，如同撼山一般，摧枯拉朽。
老木匠們有句話，叫“長刨刨得叫，短刨刨得跳。”意思是說刨推出去的長短會引發(fā)不同的表現(xiàn)：刨得長又推得利落，刨子會發(fā)出嘯叫的聲音；而刨得短時刨子在木板上的運動路線就像跳躍一樣。
此時的黃正浩，使用的就是正宗的長刨手法。
快送慢回的節(jié)奏使得刨子的嘯聲也帶上了節(jié)奏感。
附近幾個房間也在刨木頭的學(xué)徒被黃正浩的節(jié)奏感染，手上的動作不自覺地跟隨起黃正浩的節(jié)奏來。
“刷，刷，刷，刷?！甭曇舨凰愦?，但穿透力很強。
郡守手里的筆，也不自覺地跟著節(jié)奏輕點了幾下。正趕上小吏過來給郡守換上新茶，茶杯碰到案面，發(fā)出清脆的叮叮聲時，郡守才醒悟過來，笑著搖了搖頭。
“黃師傅，令郎的技藝又精進了啊，可喜可賀。”
黃師傅笑得臉上的褶子比樺皮的氣孔都深：“大人，您過獎了！”
“你啊，心口不一?！笨な匦αR著，用筆指了指黃師傅，之后不再言語，又低下頭批閱起公文來。
黃師傅臉上的志得意滿恨不得從褶子里溢出來，他下意識地斜乜了一眼韓師傅后，再次朝著黃正浩的方向望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