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維則再次睜開眼，面前還是大師傅剛剛離開去抽煙的背影。
入夢，似乎不會占用現(xiàn)實的時間？
寧維則回了回神，看著大師傅的背影，眼神里仿佛有著幾分……同情。
“寧姑娘，你先看看這個凳子。需要什么東西，我去給你拿來?！辈艽静媸衷谂赃呎局θ轀睾偷貑柕?。
“勞駕，能先為我拿幾張紙、一個尺子和一根炭條嗎？”
韓經(jīng)綸和曹淳聽到都是略微有些詫異，但卻很快反應(yīng)過來。
“寧姑娘會寫字？”韓經(jīng)綸小心地打聽。
“我爹教過一些，跟私塾的先生門外偷聽了一些?！睂幘S則張口就來。前世上學的時候，寧維則選修過書法，每周都要寫上幾幅。工作之后更難免會有心煩的時候，寫字能幫自己快速地平心靜氣，這個習慣就一直保留下來了。繁體字對寧維則來說，也并不算是個難題。
東西取來后，寧維則毫不客氣地坐在小桌旁邊，翻來覆去地審視著這個方凳，一邊看，一邊用炭條在紙上描畫。
小凳的尺寸，在夢境里，寧維則已經(jīng)是記得清清楚楚。
這個時候畫圖，單純是寧維則前世的習慣。
在之前做設(shè)計的時候，寧維則在工作室里要求最多的就是先出圖，模擬，之后根據(jù)模擬的結(jié)果再調(diào)整，最終成型。
現(xiàn)在沒有電腦這種高科技輔助，模擬是做不了了，但畫圖還是有用的。
至少在畫了三視圖之后，需要用多少料、材料如何拆解、成品部件如何連接，這些都能事先規(guī)劃得比較準確。
要知道，在工業(yè)設(shè)計里，一個產(chǎn)品能否順利完成制作，不僅僅取決于制作這一個環(huán)節(jié)。之前的可行性分析、需求評估、成本估算，大量的工作都要被考慮在內(nèi)。尤其是定制化的產(chǎn)品，評估分析更是占了很大一部分工作量的。
畫圖的時間并不長。
畢竟在入夢時，這個凳子就是寧維則親手打制的，這會兒她自然是畫得信手拈來。韓經(jīng)綸和曹淳在旁邊看得入神，硬是沒發(fā)現(xiàn)旁邊幾時多了個老頭的腦袋。
端朝的營造水平，從風格上來說近乎于前世的隋唐時期，是高式家具與矮式家具并存。而在工藝水平上說，大概接近北宋時期，風格相對簡潔。雖沒有明清時期技藝高超，但也基本趨于成熟。
但端朝的營造最大的問題，就是沒有一本類似《木經(jīng)》《營造法式》《營造則例》之類的著作對營造基礎(chǔ)加以規(guī)范。沒有規(guī)范，也就沒有像樣的圖紙，更別提像寧維則這樣還能畫出三視圖來。
老頭看著看著，忍不住暗暗喝了個彩。
像平時在營造過程中，能做什么樣的物件、連接處是怎樣的結(jié)構(gòu)、需要用準備多少物料，這都是全靠大師傅的經(jīng)驗來把握，并且除師徒之間講解，對其他流派都是不傳之秘。
如果計算得當，主家自然高興。
可如果計算不當，像是建房這種大型的木工活，就會出現(xiàn)各種問題。要么是花大價錢多買了幾根用不上的椽子，要么就是料買少了還要勞煩主家多跑幾次購置木料，做出來的物件還可能紋理不一，頗為遺憾。
要是全部能按照這種圖紙來弄，只要智力差不多會看圖，掌握基本手藝的工匠便能很快上手。這對工程本身而言，簡直是天大的助力。
想到這里，老頭暗地里看了韓經(jīng)綸一眼。韓經(jīng)綸卻是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仿佛全在掌握之中。
也不知道這小子是怎么打算的。
韓經(jīng)綸怎么打算的，跟寧維則現(xiàn)在在做的活計自然是沒什么關(guān)系。
圖紙畫好并標注好之后，寧維則站起身來，對曹淳點了點頭道：“能否麻煩曹兄帶我去物料間，我自己按需取材即可？”
曹兄這個稱呼倒也新鮮。當時端朝的女子，很少有平白稱陌生男子為兄弟的，倒是不熟悉的男子之間相互如此稱呼比較多。
曹淳禮貌地笑了笑，伸手向右前方比了一下：“寧姑娘這邊走。”
韓家的物料，都是由韓經(jīng)綸主理的物料房來打理。
進了后院往右手邊一拐，順著墻根走到頭，再穿過一個小角門，便是物料房了。
別看角門不大，但物料房的倉庫實際上可是不小。一個中等大小的院子擺放得滿滿當當?shù)?，一邊的架子上分層擺放的大根木料，另一邊散亂堆了一些邊角細木。
寧維則打眼一看，大部分都是樺木、松木、柳木一類。
曹淳上前一步，輕聲講解道：“寧姑娘，這邊就是韓氏木坊的物料房了?！?p> “就這些木頭是嗎？”寧維則隨口問了一句。以韓氏木坊的規(guī)模，還能夠往州府去送成品，不應(yīng)當只有這些便宜貨。
“自然不只這些。這邊是普通木料，平時韓氏制作的普通家具大多在這里取用。學徒也可以在這里領(lǐng)料，萬一做壞了自然也是不太心疼的。”曹淳頗為認真地為寧維則細細說明：“至于貴重的紫檀、鐵力、花梨一類，自然是在另外的小庫房。那些料都是大師傅親自畫押才能提走，出入庫都是有憑據(jù)的。手藝不到，用這些硬木也是浪費，還容易傷了自己?！?p> 寧維則點了點頭。木坊想做大，規(guī)矩還是要立的。
“不知道寧姑娘想要多少料呢，我來幫你拿吧。”曹淳好人做到底。
寧維則點頭，看了看圖紙：“面一尺二寸長，闊九寸，高一尺六寸。頭空一寸零六分畫眼。腳方圓一寸四分大，面上眼斜六分半。下棖一寸一分厚，起劍脊線，花牙三寸五分。”
“不知姑娘你打算用什么料呢？凳面不大，整板的話應(yīng)該樺木松木都有?！?p> 寧維則不假思索道：“曹兄，不需要整塊的。凳面按師傅那物件來，就用龍鳳榫拼合，只要找到夠長的木條就好。對，就這幾根，差不多就夠用了。”寧維則一邊說著，一邊掂量起手邊架子上的幾根櫸木余料。
曹淳動作很快，一把把木料扛在肩上：“行，那就先用這些，有需要的再來取。那寧姑娘，咱們回前院開工吧。”
寧維則一邊走，一邊把衣袖卷緊到手肘之上，長發(fā)也再次扎好。
跟著父親做了多年活計，雖然沒有做過什么復(fù)雜的物件，但寧維則的基礎(chǔ)打得很牢。
量取、畫線、鋸斷、刨光，寧維則也不做聲，眼中只有木料。
不得不說，入夢也幫了寧維則的大忙。入夢的細節(jié)，像是錄像一樣刻錄在了寧維則的腦子里。因為自己親手做過，哪些細節(jié)要怎么處理根本不需要寧維則過多考慮，可以說是信手拈來。
很快，四根凳腿和凳面需要的材料就準備出來了。
寧維則看了看圖紙，又想了一想，突然用筆在圖紙上改動起來。
韓經(jīng)綸好奇，伸頭到圖紙上方：“咦，寧姑娘，你怎么把棖子給改了？”
寧維則淡定道：“之前是我寫錯了?！敝笥值拖骂^處理起來，不再理睬韓經(jīng)綸。
韓經(jīng)綸本待爭辯幾句，沒想到碰了個沒趣，嘿地一聲笑了笑，揉揉鼻子，繼續(xù)看了起來。
棖子很快也按尺寸做出了雛形，剩下的便是最重要的拼接。
古典式的家具，講究的是用榫卯連接，用釘子之類的鐵器便是落了下乘，最多也就是魚鰾膠輔助粘合而已。
鑿榫眼、鋸榫頭，這些結(jié)構(gòu)制作過程十分講究。吃線與留線，吃線吃多少，留線留多少，這些細節(jié)決定了木結(jié)構(gòu)的穿插能否嚴絲合縫。
掌握了多少種榫，并能根據(jù)不同的木料和環(huán)境決定合適的處理方式，這些細節(jié)技巧才是老匠人的立身之本、不傳之秘。
寧維則前身跟著父親，雖然學到的榫頭種類不多，但勝在日積月累反復(fù)訓(xùn)練，手藝很扎實。
加上穿越前做工業(yè)設(shè)計的經(jīng)驗，此時的寧維則并不比一些尋常黃級工匠遜色，甚至還稍稍超過。若是有老師傅的經(jīng)驗點撥，寧維則也許很快就能成為一位面面俱到的玄級木匠。
寧維則現(xiàn)在也顧不上想那么多，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工作中。
先做凳面。凳面由薄板平行拼接，薄板不夠?qū)?，龍鳳榫就有了用武之地。在兩塊板的板邊分別起榫舌和通背的按合構(gòu)造，也就是一邊開出下大上小的槽口，另一邊把榫舌的斷面做成對應(yīng)的半個銀錠形的長條。兩塊木板推插接合后，便不能從橫向上再次拉開。
凳面拼合上之后，寧維則想了想，又在板上開了一個上小下大的橫向槽口，往槽口里穿嵌了一根木條。這個工藝，又叫龍鳳榫加穿帶，是為了保證板面接合后，橫向豎向受力都更均勻，防止折斷。
老頭裝作不經(jīng)意地瞄了一眼那個木條長榫，暗暗點了點頭。
這個長榫也另有玄機。木條一面稍寬，一面稍窄，從寬的一頭往窄的一頭推，才能保證長榫穿得夠緊。當然，這個木條的寬窄差異又不能太大。兩端相差太大，穿帶就容易往加竄，不牢固。而兩端相關(guān)太小，又會穿帶不緊，甚至有從帶口的另一頭穿出去的可能。
寧維則顯然是學到了這個技巧的，做起來也是不假思索。
此時雖已入秋，但寧維則做得認真，竟是從額頭上發(fā)絲里不停地沁出細細的汗珠來，沾在腦門細軟的絨毛上，像是夏日清晨的露水般亮晶晶的一層。用胳膊擦了一把，感覺好像還不夠，寧維則抬頭一笑：“哪位有干凈的汗巾手帕，借用一下?！?p> 在場諸位都是一愣。雖然端朝從不禁女子外出，女子也可以出來做工從商拋頭露面?？伞渌行缘暮菇?，也未免有點太過親密了。若是普通女子如此要求，可能會被視為行為放浪。可大家看著寧維則抱著木頭的樣子，坦蕩得讓人想不出任何責難的理由。
韓經(jīng)綸反應(yīng)最快：“曹淳，去物料房拿一條新帕子來?！?p> 寧維則也不客氣地追加了要求：“方便的話再給拿碗水喝！”
大家失笑，這不就是個眼里只有工作的小丫頭么！曹淳應(yīng)下來，麻利地去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