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終于放晴,已經(jīng)是五月底了。
期間或多或少出現(xiàn)幾天的多云,或者太陽露出那么一角。其他時候不是傾盆大雨,就是淅淅瀝瀝的小雨。
南邊的港口已經(jīng)被沖垮了,深綰色的污水漫上了江畔,遠處的田野化為了一片汪洋。
城外的土制房屋已經(jīng)坍塌了,明黃色的土堆積成一座座的小土包,遠遠望去像是有一個個活死人的亂葬崗。
從中旬開始,外面就已經(jīng)有稀稀疏疏的流民來到了臨潁城外。
官府的人一問,得知中州都快成地中海了……難以想象那是一副怎樣的場景。
大批大批流離失所的人像是另一波洪水朝最近的城市涌去,對它們造成又一次的傷害。
當濃密的烏云中漏下一縷破碎的陽光時,枯黃著臉的人們,佝僂著身子的人們,不約而同的稍微松了一口氣。
這龍王爺,終于是不生氣了……
大部分無家可歸的人像牲畜一樣擠在城外,密密麻麻的。他們不清楚自己能撐到多久,但誰也不想死。
魚懷安走出家門的時候,大街上人很少,卻有一股莫名的臭味。
估計是大雨把某個人家里的糞坑給洗了一遍……
現(xiàn)在官府估計有的忙了,富貴人家都忙著組織施粥給那些餓成皮包骨的流民。
魚懷安不會醫(yī)術(shù),又沒什么實際地位,也就沒去城南添亂了,專業(yè)的事交給專業(yè)的人。
他朝著東門走去,遠處的群山頂上云霧繚繞,在還未散去的烏云的壓迫下,露出陰沉沉的灰色。
整座群山像是由灰燼堆積而成,里面深埋著什么,估計無人知曉………
原來魚懷安是想拉著自己妹妹出來的,但是她說大街上的味道實在是讓她受不了。
魚懷安也沒強迫她,自個就出來了,出門的時候魚盈湘遞給他一把傘,讓他下雨了就趕快回來。
魚懷安也不扭捏,答應(yīng)了她就朝東門去了。
出了東門,原來一直走的路此刻已經(jīng)變得模糊了,泥濘的沙土被沖刷的很平整。
現(xiàn)在依舊有清清的水流從山上流下來,時不時帶來一些或者枯黃,或者翠綠的樹葉。
魚懷安盡量避開水走到比較高的夯實的地方。
大楓樹下還是沒有人影,但是有很多楓樹葉,有的上面還有正在爬的蟲子,看上去像是天牛之類的。
空氣很清新,周圍也很安靜。死一般的寂靜……
既沒有鳥兒的鳴叫,也沒有青蛙的鼓樂。
魚懷安沉默著,繼續(xù)向群山那邊走去,越是靠近,周圍的溫度就好像越低。
山腳已經(jīng)有了一條潺潺流動的小溪,里面有許多光滑的鵝卵石,有的特別大,像是史前恐龍的蛋一般。
魚懷安打了個寒顫,凝視著這片森林,他覺得這片森林也在凝視著他。
心頭一下子涌上莫大的恐懼與敬畏感,尤其是在看過洪水降臨之后,又站在如此寂靜的氛圍里。
魚懷安咽了一口口水,深處的未知吸引著他,誘惑著他。
他猶豫不決。
害怕,但又好奇不已。
視線恍惚著,忽然他發(fā)現(xiàn)了左側(cè)的泥土上有一個臟兮兮的深褐色的方布。
魚懷安楞在了原地,身體不由自主地向那塊布靠近。
他訥訥的低聲說:“這塊布,好像是,是那個老人家的吧?!?p> 魚懷安不確定,用大拇指和食指輕輕捏住它,然后放進溪流里沖了一下,平攤在一旁的泥地上。
是了,是那個老人家的布,他翻看藥材的時候見過布的一角是用另一塊深金色的布縫上去的,很是顯眼。
所以他攤開之后一眼就認出來了。
魚懷安嘆了一口氣,扭了扭手臂,活動活動身體,用食指擦了擦鼻子。
然后像只猴子似的抓住一顆稍微細一些的樹往上爬。
才只是抓住第一棵樹,魚懷安就已經(jīng)能夠感受到手心間傳來的一陣陣火辣辣的疼痛感。
魚懷安咬咬牙,硬著頭皮朝著小徑深處走去了。
小徑上的土很滑很黏,像是沼澤地里那種宛如混凝水泥的土。
很快靴子上就附著一大塊泥土……
黑糊糊的一坨,還有各種各樣的破財樹葉混在里面。
魚懷安不得不扶著旁邊的樹繼續(xù)艱難的向里面走去。
沒走一會兒,他的手心已經(jīng)是紅彤彤的一片,手指根部甚至已經(jīng)有繭子了。
魚懷安喘著氣,現(xiàn)在不是腿腳里面感覺像是灌了鉛,而是靴子下面凝了一大坨泥巴,和拖著一塊鉛球一樣。
他彎下腰,猛的深呼吸幾次,“這他娘的,太折磨人了?!绷R幾句粗口,不僅能讓心里的畏懼少一點,也能稍微減輕那么一點痛苦。
看著密密麻麻的樹木從自己眼前晃過,魚懷安如今身心俱疲。
而且越往里走,光線就越少了,森林深處變得黑洞洞的,好像有什么在注視他這個外來者。
但魚懷安不知道的是,他其實根本沒有走出去太遠,因為泥濘的路和愈加漆黑的氛圍,讓他有了一種走了很久的錯覺。
就這么走,繼續(xù)走。
“當年紅軍長征的時候,是不是就是這個情形啊。天吶,稍微能夠,呼——,體會先輩們的辛苦了……哈——”魚懷安大口大口的喘著氣,小聲的自言自語。
慢慢的,他感覺到腰酸背痛了。魚懷安從來都沒有這么親切的感覺到自己是那么的脆弱,只是一點點山路就這樣了。
“不行,感覺要撐不住了?!濒~懷安抬頭看了一眼向前不斷延伸的路,“再走一點,走一點就回頭,不然連回家的力氣也沒有了?!?p> 這么說著,魚懷安已經(jīng)放棄了思考,就是這么往前走,當再一次抬頭的時候。
一間已經(jīng)破的不成樣子的屋子映入他的眼簾,那是一間是只有茅房大小的屋子。
他停在了原地,然后繞著那間屋子慢慢靠近。
“這……是一間土地廟嗎?”
初看像茅房,但誰會在這種地方建個茅房???公共廁所嗎?!
魚懷安繼續(xù)靠近,初步判斷這建筑確實是一間土地廟,因為他穿越前曾經(jīng)在一條農(nóng)村的路上看到一間和這個類似的小屋子。
那里面有一幅畫像,兩邊都立著一根正在燒著的紅蠟燭。
而這間土地廟左邊土砌的墻確確實實是塌了,右邊的還在苦苦支棱著。
他繼續(xù)走近,伸長手用傘將一些碎瓦塊石給撥開。
一抹殷紅的血液突兀地出現(xiàn)在了眼前。
魚懷安不自覺地往后退了幾步,當順著血液看過去時,一具臃腫的尸體陡然出現(xiàn)。
他忽然覺得一陣陰寒,周圍越來越冷,冷到他都要打牙顫了……
那具尸體的四肢很粗大,已經(jīng)膨脹起來了。
頭是朝下的,魚懷安自覺慶幸,這樣的話就不用看到巨人觀了……不然自己估計會被嚇得立馬逃走,然后滾下山去。
尸體上是黑糊糊的淤泥和瓦屑,血水從鼻孔和耳朵里面流淌出來與它們混雜在一起,是刺眼的紅與黑。
除了顯眼的紅色和黑色,干癟的尸體上還有些綠色透過皮膚呈現(xiàn)出來。
就像是喪尸一樣,魚懷安真怕它突然就睜開眼爬起來……
尸體皺巴巴的皮膚被撐大了之后顯得毛骨悚然,像是一個人體炸彈。垂下來的頭上已經(jīng)沒有了頭發(fā),仔細看手上或者腳上,指甲已經(jīng)全都脫落了……
不知道是不是下了大雨的緣故,尸體身上并沒有許多的蠅卵,更沒有像米粒一般的蛆蟲。
這具尸體已經(jīng)沒了人樣,魚懷安無法確定這就是那位老人的尸體……
魚懷安胸口有些沉悶壓抑,至少可以確定,這個人已經(jīng)死去很久了,應(yīng)該……有十多天了。
估計是被山洪給困在了這里,大雨是從五月初開始的,斷斷續(xù)續(xù)下了半個月。
而且尸體上沒有明顯的露出白骨的地方,那么這個人應(yīng)該就是五月初上山,被大雨困在了這里。
“嘶——回家回家!”
有了一點猜測,魚懷安完全不想再在這里待下去了,一個死人就那么橫在眼前,普通人哪受得了。
他連忙邁開雙腳,剛一抬頭,不遠處的深林當中晃過一個白色的影子……
魚懷安:“???”
“艸,tmd”
魚懷安撒開腳丫子就是瘋狂的跑,管它腳上到底有多重。
他跑得越快,越是感覺有什么東西就在他背后追著他。
魚懷安都快哭了,“富強,民主,文明,和諧??!”
……
忽然腳下一滑,“艸”
整個人縮成個球,骨碌碌地飛速下了山,然后“撲通”掉進了冰冷冷的溪水里。
魚懷安成了只落湯雞,渾身上下都劇烈的顫抖著,“真,真……倒了八……輩子大霉,靠!”
他緊緊抱住自己,拖著疲憊不堪的身軀走回了家,因為跑得太快就更冷了。實在是受不了。
魚懷安往后瞥了一眼群山,它儼然就像一座巨大的墳?zāi)埂?p> 打著抖,魚懷安回想起那個白色的影子。
若是認真觀察的話,那影子好像是一頭白色的鹿……
可鹿哪有白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