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這個世界上沒有比吃飯更重要的事情?!崩顟c坐在沐塵對面,看著他吃一碗已經(jīng)被干得七零八落的辣椒炒肉,店里最大海碗盛的飯已經(jīng)消減大半,而且還在急速消減中,“但你可以吃慢點。”
“等我吃完飯再聊。”
沐塵埋頭吃飯,小叔炒的這碗辣椒炒肉是純正的湘派風格,只有本地育種并栽種的辣椒才有這樣的辣味,夠勁。
他的臉頰已經(jīng)被辣得通紅,但是他毫不在意。
就像他不在意李叔是不是他的親叔叔,但他一定是自己心里最依賴的親近之人。
在這個南方小鎮(zhèn)的家常菜館里,他一直有家的感覺。
“嗝......餓了就要吃飯,這是師傅告訴我的?!便鍓m滿意地看著李叔,“怎么了,問我又回來干嘛?”
“嗯?!崩钍妩c點頭。
“建一座建不成的建筑?!便鍓m笑著說,帶著幾分自信和幾分漫不經(jīng)心。
這兩者詭異地融合在一起,構成一種不屬于他這個年紀的成熟氣質。
似乎風雨已經(jīng)在他心里留下太多痕跡,但完全沒有表現(xiàn)在他的臉上。
李慶瞳孔微縮,他想起了什么,但是又懷疑地搖了搖頭:“我知道你最近也許聽說了什么,但是我已經(jīng)退出了?!?p> 他不會再回去,也許這輩子都不會了。
但是沐塵從北方回來,一定,而且只可能是為了這樣的事情。
而不是為了吃一碗辣椒炒肉,和許久沒見面的李叔敘敘舊。
“花不能重開,但是花的種子能吸收養(yǎng)分,茁壯成長。”沐塵聲音很輕,他不在乎自己能不能說服李叔,因為自己的態(tài)度本身就是一種說服,“只要養(yǎng)分足夠。”
“這可不是一筆小錢,不像是盤下這個一萬多一月的店面,請個八千塊一個月的廚子,三千塊一個月的服務員,每天花幾百塊買菜?!崩顟c自嘲地笑了,“你知道嗎?”
“嗯?!便鍓m點頭又搖頭。
“十年前,你曾經(jīng)力主推動此事?!?p> “你搞錯了方向,以為只要有足夠的資金便可以推動這件事落地?!?p> “我不一樣,我覺得要走一條所有人都沒走過的路?!?p> “你真可愛,是不是做私募做久了都是這樣,以為自己天下無敵。你知道當時聚集在山下那座破舊不堪小屋里的有多少大佬,資產(chǎn)剛過千萬在酒桌上都不好意思講話?!崩顟c嘲笑著,不知在嘲笑誰,“當時在酒桌上,只要從酒窖里拿出來一瓶酒,就有幾百萬放到了桌子上,而到飯局最后這些酒都沒有被帶走?!?p> “我當然知道,15年進去喝茶的那一批人,最短的都要待十年?!便鍓m輕描淡寫地說著,“你說自己運氣好,其實當時是和師傅產(chǎn)生了分歧,才得以全身而退,也就是你并不認可這件事?!?p> 沐塵看著他的眼睛,只是這句話說出口的一瞬間,李慶雙眼霎時變得一片猩紅。
這句話像一把尖刀刺進他的心口,讓他身體里沉寂了數(shù)年的記憶開始不停翻涌。
“......”囁嚅了一會兒,李叔才喃喃道,“你說的是對的,師傅為了保全我。”
空氣安靜了一會兒,李慶的臉頰劃過幾滴眼淚,像是春風播種在樹葉上的露水。
“所以要重啟這件事情,你必須幫我。只有你一個人全身而退,如果他們是想用金子鋪成上山的道路,那你就是另一條泥濘小路上的金字招牌。”沐塵正襟危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如果不是你,就沒有人再能促成這個項目?!?p> “如果不是我。”李慶想起了那個時候的自己,“還會有別的人,程露,劉雪華,丁建國,都是那個時候的名字。他們都不能幸免,你就能做成?”
“我敢保證,喝茶這件事我可能沒有什么經(jīng)驗,但是規(guī)避風險這件事,我很有經(jīng)驗?!便鍓m拿出Pad,自信李叔已經(jīng)被說動幾分,“李叔,我不是來說服你的,是來邀請你的?!?p> “邀請我,我那個時候的道理也許已經(jīng)過時,但是我還是要提醒你一句,攔在我們面前的不只是我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那些事情?!?p> 沐塵面無表情,直勾勾盯著李慶的眼睛:“李叔,你這就看輕我了,這和過去的事情沒有關系,這是關于你曾經(jīng)丟掉的東西,你虧欠師傅的東西。”
“師傅曾經(jīng)引以為傲,至今不愿再提起的那些東西?!?p> “03年,六月的第一天,師傅坐在國土局門前曬了一整天,頭頂被曬掉了一層皮,第二天他裹得嚴嚴實實,被曬出了一身痱子,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第七天.....”沐塵面無表情地說著,看著李慶滿臉淚水,“一直到七月第一天,他才進去見了那個科員一面?!?p> “那個時候我八歲,我放學后你說給我聽的時候你也一直在哭,雖然我不知道你為什么苦,我也一直在哭?!?p> “每個部門,都是這樣,直到13年,師傅從未休息過哪怕一天,所有的文件,所有的章,所有的材料,都是他一個一個求來,才勉強捏在手上......”
“十月,國慶,放假七天。你帶著我去衡山,看到那尊山門和大殿。那個時候我們還可以進去,我坐在你的肩膀上拍照,你說你唯一的夢想就是能夠讓師傅所在的地方建成像那里一樣大?!?p> “結果大雨落下,沒有人躲在沒有瓦片的屋檐下,所有人四散而逃,只有你還守在這座小城里?!?p> 似乎是為了襯托沐塵的話語,屋外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在梅雨季節(jié),南方小城傍晚不下點雨才是稀罕事,只是這雨水下得太過凄厲,顯得李慶的動容也不過如此。
“你說的是對的,不過我還是不相信你做成。”李慶哽咽著,不愿意回憶起那段往事,使勁搖搖頭。
“好吧,但是有需要的時候,我會回來找您的。畢竟就算不和這件事扯上關系,您現(xiàn)在也是我唯一的親人?!便鍓m把Pad拿在手上,沒有遞給李慶,而是放回了包里,“我想起一句詩,是我高中學的,您說這句詩也象征著師傅畢生的事業(yè),象征我們的追求,我現(xiàn)在送給您。”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飯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李叔站起身送別沐塵,“只有腳踏實地,才能走得堅實?!?p> “而且,不只是這些?!?p> “嗯?!便鍓m揮揮手,撐開傘,走進越下越大的春日細雨中。
雖然李叔的聲音很輕,他也聽得很清楚。
那些沉寂著的,沉積著的,陳跡的,都將浮出水面。
隱藏在暗處再久的獨狼,也會有為了覓食出窩的時候。
所以也許過不了多久,這里不只會下雨,還會打雷,到了夏季雨會越下越大,也許有一天,還會淹沒這個城市。
京城機場。
“你終于回來了?!绷盅﹥菏卦诼每统隹?,一眼就看到了沐塵,白體恤配黑褲子,背著那個用了三年的單肩包。
她緊緊抱住沐塵,像是抱著自己的弟弟一樣,盡管從年齡上來說,她只比他大了一個月。
他本來就身材瘦小,看著像發(fā)育不良,但是了解他的人都會明白,他到底能爆發(fā)出多么強大的力量。
抱了一小會兒,沐塵輕輕推開林雪兒,整了整自己略顯凌亂的領口,輕聲說道:“學校里怎么樣?”
“差不多,最開始聽說你退出基金會騷亂了一陣,都在問你在干什么?!绷盅﹥赫f,“我只說我知道,他們查了你的行程,發(fā)現(xiàn)你回了一趟家?!?p> “學?!敝皇莻€代稱,是林雪兒和沐塵兩人在基金板塊之外的人脈集合,沐塵會時常開展沙龍聚集起這一批人,他們把沐塵稱為學生,因為在基金之外的領域,沐塵是他們的學生。
換句話來說,在基金領域,只有沐塵能夠教他們。
“在做一件大事。”沐塵把包遞給她,他瘦弱的肩膀背著這個不重的包也有些累了,“一個個提醒。至于具體的東西他們下次聚會我會講,先去老師那里。”
“好?!?p> 一輛純白色的奔馳就停在機場出口,林雪兒背著包和沐塵坐在車后座,沐塵閉上了眼睛開始養(yǎng)神,這幾天他不僅僅是回了一趟家,還去了南疆最出名的五座名山大川,山上都有各種古建筑,但是他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隱匿存在。
一個都沒有。
按照道理來講,他應該能夠捕捉到一些基本的變化,實際上李叔已經(jīng)幫助他確認過,事情正在發(fā)生。
......他還沒有搞清楚,但是他很快就可以搞清楚。
很快。
“聯(lián)系完了?!绷盅﹥狠p輕揉了揉自己的指尖放下手機,直接把沐塵抱到自己的胸口,車前后已經(jīng)被漆黑的玻璃隔開,隔絕聲音和畫面,除非林雪兒親自動手,不然不可能被破壞。
“嗯?!便鍓m的頭輕輕轉動著,“雪兒,如果像你這樣的人并不多,怎么辦?”
“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不怕?!绷盅﹥壕o緊抱著沐塵,給他的感覺卻很溫柔,“那么只有我們倆同類?!?p> “還有李叔?!便鍓m補充道,“老師都不知道這件事情,我們過去只說我跟你講過。”
“卻不能說的那件事?!?p> ......
太陽里小區(qū)。
沐塵從三號門進,直接通往整個京城最低調的別墅區(qū)。
太陽里小區(qū)本來就是老小區(qū)翻新,里面住的人成分都很簡單,最近的大學的教授。
所以這里又被稱為外交養(yǎng)老院。
離這里最近的大學,就是號稱京都二代核心的外交大學。
夕陽西下,一個看起來普普通通的小院子中間,有一個破舊的搖椅,躺著一個老人,抱著一個貓,身邊擺著一個小桌子,桌子上放著如紅玉髓一般的杯子,里面是請淡的茉莉花茶。
“來了。”聽到兩個腳步聲,老人輕輕的說道,身上的貓通人性般跳了下來,蹲在老人左側。
沐塵帶著林雪兒,手中攥著一個什么東西,紅色的絲線垂髫在空中,像是小孩的發(fā)辮。
“陳老師。”兩人異口同聲地喊道。
“回去一趟沒帶什么東西,所以去南岳求了一道平安護身符,我求張道長親自開的光?!便鍓m看見老人面無表情,三步并作兩步跑上來,將護身符遞到老師手里,“我求了好久,才讓他開的光?!?p> “為什么辭職?”老人抬了一下眼皮,輕輕攥著護身符,用拇指摩挲著上面的紋路,“我不想聽到我不想聽的東西?!?p> 作為外交大學已經(jīng)離職的教授,沐塵是他帶的最后一屆博士,本來就寄予了厚望,十五天前聽說沐塵遞交了離職申請,而且提前辦完了所有的交接手續(xù),差點氣的將他直接開除了學生籍,幸好雪兒連著三天過來安慰解釋,他才決定等到沐塵回來再做打算。
如果沐塵說服不了自己,他一定會毫不留情地斬斷和他所有的聯(lián)系。
“老師,我是一個來自南方小城的窮苦學生,被道脈祖師和一個曾經(jīng)的道脈一人撫養(yǎng)長大,遇見您我真的很幸運?!?p> 沐塵話一出口,林雪兒心里一驚,緊緊盯著老人的表情變化。
用這句話開頭的意思是,要說清楚自己受到的教育乃至于恩惠,斷絕關系了?
老人閉上了眼睛,卻不難看見他的瞳孔抖動了一下。
“老師,在我很小,剛開始有記憶的時候,就和李叔還有一個老師傅長大,如果說李叔是我的父親,那么老師傅就是我的爺爺。但是我和老師傅的感情更加好一些,這些您都知道。但是前幾天,我?guī)煾邓懒?。?p> 林雪兒露出悲戚的表情,顯然早就知道了這一切的細節(jié)。
“他還有個畢生的事業(yè)沒能完成,所以我想著完成它?!便鍓m說道,“所以對不起,老師,我必須辭掉大多數(shù)人引以為傲的工作,不再去競爭那個最年輕國際金融注冊師的名頭,放棄融資十幾億的私募基金,去完成那項未竟的事業(yè)?!?p> “什么事?”老人好像松了口氣一般悠悠開口,睜開眼睛,渾濁的眼白之中卻又一抹精光,“說來聽聽。”
“復興傳統(tǒng),振興華夏?!便鍓m認真地說道,“不過飯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p> “所以你就放棄了全國最大的私募基金會?”老人說道,“這說服不了我?!?p> “我知道,所以我要告訴您,張道長是李叔的至交好友,認真來說,在道統(tǒng)里我和李叔是同輩?!便鍓m在南方小城的那幾天,他并非一無所獲,“只有請來張道長,我才有成功的一絲可能?!?p> “別跟我拐彎抹角了。”老人終于沉不住氣,沒好氣道,“跟我說人話?!?p> “我要建一座可以存在一億年的建筑,所有人都死光了,它還在那里。”沐塵說道。
他不知道老師知不知道那個終極秘密,但是他肯定老師會知道這個終極秘密。
一切都即將蘇醒,每一刻都是下一刻。
“明白了?!泵嘘惷I的老人點了點頭,“你想實現(xiàn)你師傅的遺愿?!?p> 夕陽西下,淡淡的霞光照在老人身上,像是給老人蓋上了一層淡若無物的金色罩子。
“也是為了我自己?!便鍓m實話實說,“我覺得我能干成?!?p> “如果我沒記錯,你要做的那件事我聽說過?!便鍓m離開京城后,老人也做了不少工作,“那一批老人說時機未到?!?p> “時機已經(jīng)到了。”沐塵堅定地看著他,“我就是做成這件事的人?!?p> “我不會懷疑你能在金融行業(yè)做出一番事業(yè),但是涉及到這個方面,沒有人有萬全把握。不只是受益于你的人,被你無意坑害的人,而是所有人都會盯著你,看著你,等著你出錯?!崩先苏f道,“你確定要做嗎?”
“我不可能再回頭。”沐塵淺聲說道,“其實沒有什么時機成熟與否,所有人都將見證新的時代?!?p> “好?!崩先诉桨卜氖炙砷_,卻沒有掉在地上,而是掛在了大拇指上,垂懸在虎口位置,“幫我戴上?!?p> 沐塵往前走一步,老人揮揮手,林雪兒這才走上來,玉手將平安護身符戴到了老人身上。
“走吧,有疑問的不是我一個。我可不是你的大喇叭?!崩先怂坪跏撬闪丝跉?,捏得微微有些溫熱的平安護身符貼著胸口,讓他的呼吸平緩了一些。
沐塵和林雪兒深深鞠了一躬,轉身離開,與此同時,貓又跳到了老人腿上,靜靜蜷縮在老人肚子上,陪著老人一起看夕陽。
“即便是在這樣的時間,做這樣一個事情,也真的很難?!倍俗吆螅袀€男人從房間里走出來,蹲在老人旁邊輕聲說道,“大爺,你真的舍得?”
老人捏著護身符:“也就操盤幾十億而已,當年從零開始建股市,沒有國家,我們哪能吃上哪怕一口熱的,吃了第一口螃蟹真把自己當豬了?”
男人搖了搖頭。
“讓他去吧,這里永遠是他第二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