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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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楊一心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只覺得周圍迷蒙一片。

　　“加把勁兒，快到山頂了?！币粋€聲音從上方傳來。

　　她抬起眼睛，看見一個被陽光鍍上一層金邊的剪影。也許是光線太刺眼，她感到淚水已經(jīng)不由自主的涌出眼眶。

　　“喂，爬不動也不用哭鼻子呀?！蹦莻€身影朝她走來，抬手抹去她臉上的眼淚。

　　“致恒……”喚出這兩個字，楊一心便哽咽到再也說不出話。

　　“嗯？”舒致恒夸張的皺起眉頭，“女生的情緒怎么說來就來呀，真可怕?！彪m然嘴上不饒人，但還是從口袋里翻出紙巾，細心地展開，遞給楊一心。

　　楊一心也顧不得形象，一邊擤鼻涕，一邊回懟道：“你去造個AI女朋友吧，保準不哭不鬧，還體貼的要命?！?p>　　“那倒是?！笔嬷潞愦侏M一笑，“但那樣就不好玩了，哪像你，這么好捉弄。”

　　楊一心氣得不行，哭也不哭了，追著舒致恒就打。舒致恒邊笑邊往山上跑。

　　楊一心追不過，便拿話堵他：“舒大科學家不是致力于強人工智能的研究嗎？怎么連你自己都不相信AI可以擁有意識？”

　　“我相信AI可以擁有意識，但你怎么知道他們的想法和我們是一樣的呢？”舒致恒笑意未收，不過態(tài)度卻認真了起來。

　　楊一心不解。

　　舒致恒一邊拉著她往山上走，一邊解釋：“如果哪天AI有了意識，他們有著遠超于人類的計算和學習能力，生存方式也與人類截然不同，你覺得他們的三觀會和我們相同嗎？在人類社會中，不同階層之間的觀念都大相徑庭，又何況一個基礎結(jié)構(gòu)完全不同于我們的AI呢？”

　　“你是說，如果他們有了自己的意識，也是和我們的所思所想毫不相干的東西？”

　　“嗯，很有可能?！?p>　　“那如果強人工智能真的出現(xiàn)，三觀又不和我們相通，豈不是很危險，畢竟他們的能力實在太強了，統(tǒng)治人類簡直易如反掌?！睏钜恍膿鷳n道。

　　舒致恒故作嫌棄的瞥她一眼：“你呀，還是太人類中心主義，在強人工智能眼里，我們算哪根蔥？人家可能都不屑于統(tǒng)治地球?！?p>　　楊一心不服氣：“那你干嘛非得研究一個自己都無法控制的東西？就讓AI做一個優(yōu)秀的人類助理不好嗎？”

　　“嗯……”舒致恒沉吟片刻，抬眼看向山頂處。“我覺得人類需要一個參照物，一個競爭對手?！?p>　　“這還用競爭？人類簡直是AI砧板上的魚肉?！?p>　　“哈哈，你對自己的同胞這么沒信心嗎？”舒致恒笑道。他低頭看著腳下的路，似乎在思考如何把自己的想法表達出來。

　　“信息時代來臨之后，我們真的實現(xiàn)了很多從前想都不敢想的事，以至于人們開始對科技產(chǎn)生了一種迷信，進而生出一種傲慢，比如覺得可以憑借電子智能技術把人改造成超級人類，或者讓人實現(xiàn)永生，甚至征服宇宙?！?p>　　說著，舒致恒不覺皺起了眉頭，“本來，每次創(chuàng)造性的發(fā)明都是從空想開始的，倒也無可厚非?？墒牵藗兯坪跬丝萍家仓皇鞘澜绲囊徊糠?，這個星球會讓我們這種壽命短暫、容易感情用事的碳基生命所統(tǒng)治，必定有其道理。如果我們眼里只有科技，只想靠科技去掉人類的所有脆弱性，那可能會丟失一些更加根本的東西。比如，從這個世紀初開始，社會就有一種把人機械化的傾向，嗯……最突出的就是去情感化。人們認為應該用理智全權(quán)控制情感，貶低所有被定義為負面的情緒，甚至有很多人認為情緒是一種負擔，認為情緒化行為是一種懦弱無能的表現(xiàn)，他們希望像機器人一樣，感覺不到疲憊、痛苦和憤怒?！?p>　　楊一心默默聽著，似懂非懂。

　　“但你覺得一個人如果全身心地投入某件事，是僅憑理智就可以做到的嗎？”舒致恒轉(zhuǎn)頭看向自己的女友，神情十分認真。

　　被他這樣望著，楊一心不禁心跳加速。雖然她也喜歡舒致恒平日里的機靈古怪，但要論最令她心動的，還是這個男生對AI領域的無限專注與熱忱。

　　這么說來，一個人從事某項活動的根本動力，其實還是源于情感。她自己不就是嗎？一路將自動化和智能系統(tǒng)專業(yè)學到博士，除了確實對這些感興趣外，另一個重要原因正是舒致恒。

　　出于對他的愛慕，楊一心希望自己不僅是他的戀人，還希望能擁有與舒致恒比肩的科研實力，成為和他共同戰(zhàn)斗的伙伴。不是有誰說過嗎？“愛不是彼此凝視，而是一起注視同一個方向。”

　　只不過，她并沒有把這個秘密告訴任何人，如果讓大家知道這個從小就在各種數(shù)理化競賽中打敗無數(shù)男生的女漢子，竟然有一顆少女心，那真該輿論嘩然了。

　　“其實，很多人覺得深受情緒困擾，正是因為他們不肯直面自己的潛意識情感，而僅僅希望徹底擺脫情緒，”舒致恒沒留意到楊一心臉上的紅暈，繼續(xù)闡述自己的想法。“一旦他們學會跟情感共處，所有難題都會迎刃而解，甚至會變得更有活力。相反，如果像庸醫(yī)一樣，不去尋找病根，只知道哪里生病就割掉哪里，那最終文明也會病入膏肓?！?p>　　“可是這跟強人工智能有什么關系呢？”

　　“嗯，打個比方吧，如果眼前有兩條風景不同的路，一開始你以為兩條路都能走，所以你左顧右盼，猶豫不決，可后來發(fā)現(xiàn)一條路被山頂落下的巨石給堵死了，這時你會怎么辦？”

　　楊一心想了想，說：“那就只能走剩下的那一條路了?！?p>　　“對，強人工智能就相當于那塊巨石?！笔嬷潞悴唤岣吡苏Z調(diào)，“若論數(shù)據(jù)分析、深度學習、精準預測，人類永遠無法達到人工智能的效率，當年阿爾法狗戰(zhàn)勝世界圍棋冠軍，就已經(jīng)宣告了人類的失敗。那么，當智能這條路被一個強勁的對手全面堵死之后，我們該怎么辦呢？”舒致恒再次看向楊一心，眼神深邃。

　　“嗯……你是說人類要找一條新的路走？”楊一心試著回答。

　　“嗯，不能算新的路，應該是一條長期被人類忽視的路，”舒致恒糾正，“就像我剛剛說的，現(xiàn)在的人都忘了，驅(qū)動我們采取行動的根本動力正是被我們忽視和貶低的情感，探索欲、求知欲、頑強的精神，哪怕是執(zhí)念，通通都是情感。情感不僅賦予了我們行動的動力，也賦予了我們豐富的創(chuàng)造力，更是我們有別于人工智能的根本所在，是AI不可能擁有的人性。”

　　楊一心思考了片刻，“你的意思是，讓AI堵死智能這條路，逼著人類去正視他們真正特有的人性部分？”

　　舒致恒看向楊一心，展露出一個欣喜的微笑，目光里滿是深情。

　　楊一心覺得臉上又有些發(fā)燙，但很快平復下心境，繼續(xù)問道：“但事情真的會照你想的那樣發(fā)展嗎？在戰(zhàn)爭中，我們的情感能敵得過智能嗎？”

　　舒致恒搖搖頭：“為什么非要有戰(zhàn)爭呢？”

　　楊一心愕然。

　　“還是先回答你的問題吧，”舒致恒繼續(xù)拉著她拾級而上，“我認為‘情感’和‘智能’并不能分出孰優(yōu)孰劣，但可以分出誰先誰后。你回想一下人類文明的發(fā)展史，不論是科學技術、文學藝術還是社會制度的進步，全都起源于某個人或某群人的愿望：‘要是能在天上飛就好了’、‘要是有一些更新穎的表達方式就好了’、‘要是能夠自由平等就好了’……人類因為自己的局限，產(chǎn)生了各種愿望，有了愿望，才會去一步一步的探索發(fā)明。你覺得人工智能會有這些嗎？”

　　楊一心想了一會兒，突然眼睛一亮：“這么說來，人工智能的超強能力反而成了他們的軟肋，太容易通過精確計算掌控所有事情，反而讓他們無法產(chǎn)生探索的欲望，而沒有欲望，也就沒有創(chuàng)新！”

　　“嗯，雖然目前只是推測，但我的確是這么認為的?！笔嬷潞愕恼Z氣也興奮起來，“AI的卓越智能水平，只是源于他們高速學習和計算的能力，從本質(zhì)上來說，其實是一種很笨的方法，只不過他們做的飛快而已。打個比方，如果從前人人洗衣服都洗得又快又好，且不覺得累，那他們會想要發(fā)明洗衣機嗎？”

　　“不僅如此，AI也會缺乏冒險精神，”不等楊一心回答，舒致恒繼續(xù)說道，“他們的所有行動都是在海量數(shù)據(jù)分析下做出的最優(yōu)選擇，一旦遇到一種全新的情況，他們沒有歷史數(shù)據(jù)可以參考，就只能裹足不前?！?p>　　“這就像基礎科學如果一直沒有突破，即使你把現(xiàn)有的科學理論運用得再好，也是有限的?！睏钜恍目偨Y(jié)，“而基礎科學的突破有賴于冒險精神和創(chuàng)造力，有賴于人類?！?p>　　“看來你終于找回人類的自信了，”舒致恒笑道，“再來說戰(zhàn)爭。如果AI哪天有了意識，或許在初期，人類和AI會有一些沖突，但只要他們真正認識到彼此的依存性——也就是 AI可以幫人做出最客觀高效的計算分析，而人可以幫助AI實現(xiàn)創(chuàng)造性——那他們就能化干戈為玉帛，成為相輔相成的兩股力量，創(chuàng)造出新的地球文明?！?p>　　聽著舒致恒的話，楊一心也逐漸有點熱血沸騰，但馬上又生起一個顧慮：“萬一雙方都執(zhí)迷不悟，不肯和平共處呢？”

　　“嗯……我相信人們最終會發(fā)現(xiàn)這條路的，至少到目前為止，人類是唯一可以反躬自省的物種，再厲害的人工智能也是比照著人做出來的，如果AI變得好戰(zhàn)，那也只是映射了人類本身的攻擊性而已?！?p>　　說到這里，舒致恒捏了捏楊一心的手，語氣變得輕快起來：“放心吧，只要父母懂得愛孩子，孩子是不會變壞的。”

　　楊一心覺得這個比喻有點不倫不類，但當她看到舒致恒略帶狡黠的笑容后，立馬飛紅了臉?！奥牪欢阍谡f什么！”她故意裝糊涂。

　　舒致恒笑意更濃，又拉著她往前沖了幾步，并高聲喊道：“孩子他媽，快看呀，到山頂了！”

　　楊一心又羞又惱，恨不得把這個沒正形的 AI專家猛揍一頓。就在這時，眼前突然豁然開朗，一片金色的亮光晃的人睜不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