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少年
一片空曠的荒野之上,一只數(shù)百人的流民隊伍徒步走著,中途不斷的有人倒下,可同行的人大多熟視無睹,流亡的這一路,他們已經(jīng)見過太多倒下就再也沒有站起的人了。
端朝二四六年,一個悲哀的年代。
年初,諸侯聯(lián)軍終于殺死了篡位自立的涼王朱演,結(jié)束了長達六年的“朱涼之亂”。其中,一位名叫陸淮諳的聯(lián)軍首領率先攻破帝都,重登帝位的皇帝論功行賞,將靖州分封給了這位新晉諸侯。
可戰(zhàn)火仍未結(jié)束,涼人悍勇,即使作為禍首的涼王朱演已然伏誅,盤踞各州的涼國殘部卻依然在奮力抵抗。帝都陷落,知道末日將至的叛軍已陷入瘋狂,四處劫掠,殺戮,所到之處一片焦土,勢必要將眼前看到的一切全部毀滅。
陸逐出神的望著西方,太陽快要落下,在世界即將擁抱黑暗的這前一刻,天空卻如此絢爛。落霞鎏金般渲染著云朵,仿佛一切都將燃燒起來,余暉映射在陸逐臉上,他稚嫩的臉上流露出些許疲憊。
一名中年婦人用力拍打著陸逐身上的灰塵,長時間的流亡讓身上的衣物看起來破舊不堪,周圍的流民早已顧不得什么形象,可婦人卻一絲不茍的幫著陸逐整理著身上的衣物。整理完畢,婦人仔細的上下打量著孩子,眼神中流露出滿意的神色,陸逐此時也望向她,婦人輕輕的撫摸著他的頭發(fā),安撫著他。
因為她知道,每次孩子心中不安的時候,總會這樣看著自己。
“我們會死嗎,嬤嬤?”陸逐忽然開口。
婦人吃了一驚,隨即回答道:“不會的,小公子。諸侯們已經(jīng)打敗了叛軍,前方就是靖州,到了寧安城,誰都不能傷害我們了?!?p> “可涼王先前也是諸侯,不是嗎?已經(jīng)死了太多的人了,為什么涼王已經(jīng)兵敗,可戰(zhàn)爭還沒結(jié)束?!?p> 婦人苦澀的笑笑,然后回答:“小公子不要多想,夫人當初懷著你的時候找算命先生算過,您是個有福氣的人,我們會活下去的?!?p> 這群衣衫襤褸的人,都是因為涼國叛軍導致流離失所,被迫四處逃亡的流民。北陸傳來消息,說靖州叛亂已被平定,大批的流民日夜兼程趕往靖州,希冀能在這紛擾的亂世中謀得一線生機。
遠方突然隱約傳來了馬嘶聲,陸逐聽見了響動,朝遠方望去。
那是一群身披赤甲的騎兵,士兵的臉上都帶著赤色的鬼面,手持長戟,乘著最后一抹夕陽疾馳而來。已經(jīng)開始有其他流民反應了過來,其中有人認出了這支騎兵,絕望的喊道:“是赤鬼騎!”
龐大的逃亡隊伍開始混亂,所有流民都爭先恐后的跑了起來。
赤鬼騎,涼國最精銳的部隊,涼王朱演就是靠著這支鐵騎叩開了上京的城門,天知道他們?yōu)槭裁磿霈F(xiàn)在這種地方。
轉(zhuǎn)瞬間赤鬼騎們已經(jīng)發(fā)起了對流民們的沖鋒,他們的速度太快,即使一開始雙方隔著很長的一段距離,可幾乎眨眼間他們就沖到了流民的后方,久經(jīng)戰(zhàn)陣的戰(zhàn)馬于鐵蹄下?lián)P起的灰塵中奔馳,惡鬼們舉起兵戈,開始了屠殺。手無寸鐵的流民如同隨意收割的野草,在騎兵的沖殺下,一波一波的倒下。
早在有人認出赤鬼騎的那一刻,婦人就抱起陸逐跑了起來。她跑的很快,即使懷中抱著一個孩子,她的速度也比大部分的流民更快。
陸逐試圖出聲想讓嬤嬤丟下他自己逃,即使她已經(jīng)拼了命的在奔跑,可帶著自己這么一個累贅,終究是跑不過奔馳的鐵騎。
“嬤嬤,放我下來吧,這樣下去我們都會死的?!?p> 流亡以來,嬤嬤為自己做的夠多了,不止嬤嬤,這一路流亡的路上,已經(jīng)有太多的人因為自己死去了。
婦人也聽到了陸逐的話,可她只是將他抱的更緊了,使勁的搖了搖頭,眼淚也流了下來,繼續(xù)拼命的奔跑著。
她愛這個善良的孩子,雖然她的身份只是一個奶娘,一個無人在意卑賤的仆從。
“小公子,別害怕,嬤嬤會一直陪著你的?!彼僖淮屋p聲安撫道,對死亡的恐懼已經(jīng)讓她聲音顫抖,她抱著孩子的手又用力了幾分。
短短的時間,后方赤鬼騎的殺戮已經(jīng)步入尾聲,數(shù)百人的流民隊伍已死傷大半,流民的血液將赤鬼的赤甲浸染的更加鮮紅。只需要再來一次沖鋒,就可以將幸存的流民全部屠戮。
抱著孩子逃亡的婦人,此時已近乎絕望,突然,她的眼神又亮了起來,因為她看見不遠處出現(xiàn)了一面旗,一面她熟悉的旗幟。
可眼中希望的光芒剛剛?cè)计?,一支箭矢卻破空而至,穿透了她的喉嚨,她一個踉蹌倒在了地上,而手中緊緊抱著的孩子,也倒在了身旁。
陸逐拼命的從地上爬起,爬到了嬤嬤的身邊,他看見婦人眼神中的光正在一點一點渙散。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說不出話了,箭矢貫穿了喉嚨,她努力地想說些什么,也只能發(fā)出“嗬嗬”的聲音,神色也變得焦急,她用盡力氣抓住了陸逐的手,指向了前方。
陸逐的眼淚順著臉頰一顆顆的滾落而下:“嬤嬤,我看見了,我看見了,是陸字旗?!标懼鸱捶磸蛷偷闹貜椭@一句話,“我看見了,我看見了?!币贿呏共蛔〉泥ㄆ?p> 聽到了陸逐的回答,婦人終于放松下來,她試著抬起手,想著像從前一樣擦掉孩子的眼淚,可怎么也舉不起手。
她用盡最后的力氣,努力的擠出一個“跑”的口型,她又開始變得有些焦急,因為喉嚨的傷說不出話,她只能在心里焦急喊著:“快跑起來,跑到那面旗幟下,你就能活下去了。”
陸逐也注意到了她囁嚅的嘴唇,北方山坡上,陸字大旗下,一支玄甲士兵緩緩推進,赤鬼騎看到飄揚的大旗,停止了沖鋒,用弓弩進行最后一波射殺。他明白,嬤嬤是還在擔憂依然處在危險之中的自己。
他終于做出了殘酷的抉擇,流著淚,拼命的朝著陸字大旗的方向跑了起來,他高高的舉起自己的右手,手中緊緊攥著一枚朱紅色的玉佩。那枚玉佩只有他半個巴掌大小,上面雕刻著一只朱紅色小雀,盤桓在梧桐之上,少年一邊奔跑,一邊悲傷的哭喊道:“我叫陸逐,靖州新王陸淮諳,是我的父親!”
多年以后,韓單已經(jīng)從昔日玄甲軍中小小的百夫長,變成了如今總領一朝兵武、位列三公之上的大司馬。而陸逐的名字,也隨著天選者的旗幟響徹在新朝的每一寸土地上。
大司馬每每獨自回憶往事,彼時已位極人臣的他,總會感慨,除了自己,沒有人會知道,如今雄踞于天京之上的稷昭武帝,曾經(jīng)也只是一個在荒野中孤獨奔跑,拼命想在亂世中活下去的孩子。
歷史
生于亂世,便是時勢造英雄。
端朝開國時,太祖皇帝將天下分為四境九州,定都中州后,分封八王。將浩瀚的國土,慷慨的賞賜給了八位跟隨自己征伐天下,赫赫有功之臣,并定下盟約,諸侯們永世稱臣。于是,以帝都為中心,八個諸侯國如同眾星拱月般圍繞著帝都,輔佐端皇朝統(tǒng)治天下。
端朝趙氏以這樣驕傲的姿態(tài)君臨了大陸兩百年,可萬物皆有衰落之時。
端朝二四零年,南方大旱,哀鴻遍野,帝國的危機悄然而至,涼王朱演假借天子無德,趁機起兵作亂,連克四州之地。短短數(shù)月,涼州的鐵騎就叩開了帝都的大門,涼王朱演帶兵馬踏紫宸殿,當著百官的面砍下了皇帝的頭顱,隨即對朝堂進行清洗,誅殺連坐上千人。年僅四歲的五皇子被他擁立繼位,史稱端瑞帝??蓛H僅一年后,瑞帝就被趕下了皇帝的寶座,隨后,朱演自立稱帝,建國號涼。
朱演公然稱帝,違背了當初皇帝與諸侯的約定,各州紛紛起兵討伐。其中,靖州的一位名叫陸淮諳的鐵匠,在家鄉(xiāng)召集了一支幾千人的軍隊,加入了討伐叛軍的隊伍。
五年之后,陸淮諳統(tǒng)領的部隊率先攻入了帝都,端瑞帝在諸侯們的擁護下,重登帝位。論功行賞時,將靖州分封給了這位新晉諸侯,賜稷王。
端朝瑞皇帝七年,稷王陸淮諳找回了在“永安之役”中失散兩年的嫡子陸逐。
然而,和平的年代已經(jīng)結(jié)束,年幼的皇帝無法約束欲望愈發(fā)失衡的臣子們,諸侯們懷揣著野心入場,角逐著天下的席位。
亂世的序章,總帶著無辜者的血淚,而北境荒野之上的一場屠殺,埋下了帝王的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