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若現(xiàn)在提起白波軍,那自然還只是并州的一股小患而已。他們以大河為屏障,以山巒為攔阻,雖然人數(shù)不少,但也限制了他們的破壞力。讓朝廷以為他們不過是與黑山賊、青徐黃巾等黃巾余黨一般,空有數(shù)萬庸眾,也不過是尋常匪患而已。
但出身并州,長期與雜胡聚居的漢人們,擁有著中原難以想象的斗志。冰冷的風(fēng)霜教予他們自強,貧瘠的土地教予他們堅韌,迭起的群山教予他們樂觀,滾滾的黃河教予他們豪邁。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的靈魂強度遠(yuǎn)遠(yuǎn)高于其它亂軍,并且在后世將一度震驚天下,只是結(jié)局也遠(yuǎn)比其余亂軍慘淡。
后世人說白波谷,多以為白波軍經(jīng)略河?xùn)|時建造的白波堡為白波谷,這實乃誤會。當(dāng)下的白波軍的老巢一直在西河郡內(nèi),只因圜水過對龍嶺匯入大河向南數(shù)里處,大河上游積沙在此處堆積出一塊天然的積沙灘,形成兩道飛沙堰,大河之水陡然而清,竟能看見清水白波,故稱對龍嶺下灘涂為白波谷。
當(dāng)然,如今的白波軍已經(jīng)攻克圜陰圜陽兩縣,自圜水以南,河?xùn)|以北,盡數(shù)為白波軍所攻占,再招攬并州、涼州、河?xùn)|等地的逃民,此時的白波軍已經(jīng)今非昔比,并州刺史張懿來這里吃了兩次虧,便干脆當(dāng)作沒有這幫人。白波軍也井水不犯河水,兩幫人都過得自在逍遙。
如今張懿得了朝廷的調(diào)令,在美稷忙得熱火朝天,更是沒空理會他們。但白波軍如今卻也是紛紛紜紜,整日整備工事,操練士卒,如臨大敵。
午時,圜陽縣城,郭大指揮著士卒們將城東角的望樓加固,加緊制作答渠,又往兵庫增添了些箭矢以作備用,并叮囑手下的小帥道:“你們在這座望樓上設(shè)一個常哨,分為四班輪換,夜里的人盡量挑眼神最亮堂的,不要最后官軍到門前了才反應(yīng)?!蹦切浛犊畱?yīng)是,轉(zhuǎn)身去找自己的弟兄,郭大便站在原地眺望著手下們行事。
不料忽而肩上被人拍了一記,轉(zhuǎn)身望去,卻見楊奉全副武裝,鎧甲齊全地站在身后。只是嘴里咬著一塊胡餅,手里拿著一塊羊肉,胡髯中全是餅屑,顯得頗為滑稽。只聽楊奉笑道:“郭兄,都午時了,你還不來吃飯,幾位弟兄都等急了,你不介意我先吃上吧?!?p> 郭大這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日上頂空,他手揉兩目,淡然說道:“這都是小事,楊兄。同袍都尚在勞作,我等卻先行用膳,當(dāng)年大良賢師還在的時候,是絕不會有如此情形的,我看他們把粥飯端上來就過去了,你再讓胡才他們?nèi)齻€等等。”
楊奉聽得這些大道理,也懶得和郭大繼續(xù)下去,幾口將胡餅吃完便往城樓走去,神情大是不以為然。他心想大良賢師那一套要是有用,黃天早就實現(xiàn)了,大伙如今都會在河?xùn)|雒陽過酒肉不斷,美女環(huán)繞的好日子,兄弟們一人一個將軍,哪還至于因為區(qū)區(qū)一個太守而鬧這么大亂子。
城樓里此時正坐著三個漢子,分別是韓暹、李樂、胡才,俱是白波軍渠帥。他們倒不像中原習(xí)俗那般分席而坐,反倒是與匈奴習(xí)俗一般:幾人圍繞一個大桌,胡坐胡椅,桌上盛著些羊炙與胡餅,上面撒著些西域來的香料,香氣撲鼻,令人食指大動。
楊奉入下席來,又拿了一塊胡餅,徑直掰開,露出流著蛋黃的肉餡,撕下一口,對三人笑道:“郭兄還要看弟兄們吃上了再過來,讓我們先吃。我們幾人好不容易都聚上一次,下次見面估計就是明年了,我便不拿自己當(dāng)外人了。”
韓暹聽到這里,便就直接動手,一邊吃一邊笑道:“楊兄你倒是寬心,我最近是被手下們折騰得寢食難安,感覺自己這兩年富貴養(yǎng)的二兩肉,是全被折騰完了?!睏罘盥牭竭@里,擠眉弄眼地玩笑道:“老韓,我看你現(xiàn)在倒是吃得很香嘛?!?p> “聽不到那些煩心事,才知曉自己腹中空空!”
兩人旁若無人地玩笑起來,李樂胡才兩人繼續(xù)正襟危坐,不為所動。少許,胡才嘆道:“楊帥,如今陳沖向河?xùn)|王邑借兵兩萬,要在正月進剿我等,大敵當(dāng)前,郭帥體恤士卒,乃是正道,你卻失之輕佻了。”
“方才兩萬,能做甚事?”楊奉端起一碗酒豪飲,順下口中餅食,笑道:“當(dāng)初張懿帶著并州三萬大軍前來,也不過圍了兩月便撤軍退回太原?!?p> “豈能如此輕敵?郭帥自河北歸來時,常罵陳賊,天下皆知他知兵,唯獨你楊奉以他為芻狗?!?p> 胡才再次勸說,不料卻激起楊奉心中不滿,他怒罵道:“河北之事,本就荒謬。大良賢師以百萬之眾,竟束手待斃?如今事過三載,天下教眾旋起旋滅,唯我白波與黑山屹立不倒。黑山擁眾六十萬而我軍不過七萬,可見我軍強為天下之首,陳賊如何能有作為?!胡帥莫慌,我胸中已有定策。只等郭兄前來,我再說與爾等聽?!?p> “陳沖如何沒有作為?他在西河的為政對你絲毫無損?”郭大剛好走進門來,脫去裘衣,改批了件長袍走入桌席??匆娮郎厦朗?,他不禁又皺眉道:“楊兄,我和你說了幾回,如今連年嚴(yán)冬,不宜如此鋪張?!?p> 楊奉擺手笑道:“沒事,郭帥,大不了剩下的都賞給弟兄們?!惫髤柭暫浅獾溃骸澳阏f得什么話,誰也不是吃殘羹冷炙的命?!惫笞鳛榘撞ㄜ姷目値?,還是頗有積威,楊奉連連應(yīng)是。
郭大嘆了口氣,也知道他聽不進去自己的話,便對李樂胡才兩人說道:“你們也趕緊用餐,冷食怎有滋味?!蔽迦硕际谴肢E漢子,吃飯自然是風(fēng)卷殘云,不過一刻,大家便是酒足飯飽,只是確還剩下些許,楊奉看著郭大笑道:“我讓人幫忙熱熱,給我?guī)讉€曲長送過去?!?p> 郭大自是無話可說,等他折騰完畢,郭大便肅然道:“我想諸位應(yīng)該都得到消息了,陳賊被任命為新任西河太守,甫一上任,便視我等為大患,先是賑濟兩月,引誘西河鄉(xiāng)民叛離我軍,又向河?xùn)|借軍萬余,合西河郡兵約兩萬,欲在年初征討我等。我召集諸位前來,一是詢問諸位今日損失如何,二是商討退敵策略?!?p> 李樂已經(jīng)事先和其余渠帥統(tǒng)計過,此時直接作答道:“郭帥,我等已經(jīng)合計過了,我們五部估計共逃離八千余人,但陳賊的影響絕不止于此,我看諸部聽聞陳賊賑災(zāi)的消息已經(jīng)斗志渙散,如今陳賊又放出帶人為災(zāi)民墾荒設(shè)縣的消息,人心動搖啊,我看陳賊哪怕不率兵前來,我軍也很難持久啊。”
郭大撫須沉默少許,問道:“陳賊墾荒設(shè)縣的影響有如此之大?”
說到這里,李樂也是苦笑,他嘆道:“陳賊精通攻心之計,將墾荒之地設(shè)在藺縣以南的一處河灘前,正與我部隔河相望,我部每日都可見對岸炊煙升起。對岸的郡兵還時常向我等喊話,說是如若反正,來年太守還有牛羊相贈。諸位身在圜水,影響尚小,但我部已是人心背離,我已經(jīng)強令我部離開大河,否則不用等到年初,我手下部眾,將十不存一?!?p> 郭大聽得渾身發(fā)冷,只能又多給自己披上一件袍衣,嘆道:“陳賊向來如此惺惺作態(tài)。也罷,如若當(dāng)時官府也能如此善待我等,我等何至于用性命一搏呢?李樂,那你先把你部軍力縮回白波谷,那里是我軍根基,即使兩縣有失,我軍還可以卷土從來?!?p> 李樂應(yīng)是,楊奉卻是不識趣,用刀鞘敲擊桌案,厲聲道:“李兄,何苦如此,要有亂民不識趣,非得再逃回官軍,那你一刀殺了便是,明正典刑,正好立威,還有誰再敢說個不字?!?p> 郭大瞥了楊奉一眼,卻是不加理會,繼續(xù)道:“河?xùn)|那邊傳來消息,王邑也確實從兩月之前便開始日日整軍,看來河?xùn)|出兵之事應(yīng)是無誤。我等確不可小覷,畢竟這是正統(tǒng)的三河騎士,非尋常郡兵可比?!?p> 三河,指的是河南郡、河內(nèi)郡、河?xùn)|郡。朝廷禁軍,多是從三河抽調(diào),只因三河富庶且武風(fēng)昌盛,兵精甲足。皇甫嵩當(dāng)年提三萬三河騎士,半載橫掃黃巾,覆滅張角張寶一黨,天下震怖,三河騎士的威名也得以深入人心。民眾私底下也常常議論,說一萬三河騎士頂十萬大軍,與后世的滿萬不可敵頗為類似。
這無形間給其余四人都帶來了巨大的壓力,郭大見眾人一時沉默,便問道:“如今還有月余時間備戰(zhàn),諸位可有良策與我?”
胡才先說,他字斟酌句,緩緩說道:“河?xùn)|軍前來,想必必是從上郡繞道而來,如此才能使我軍無法以大河為屏障,而西河軍還是得從河曲處渡河,他們兵分兩路,我們不如率先進入上郡,派一部渡過延水,等河?xùn)|軍渡河后奪起軍輜,便可讓河?xùn)|軍不戰(zhàn)自退?!?p> 郭大思量片刻,覺得不能成行,否決道:“我們與膚施鐵弗部匈奴交情一般,如今匈奴正為官軍所征調(diào),恐不會為我行此方便之門,想法雖好,卻不可行?!?p> 韓暹尋思出一計,頗為自得,隨后笑道:“不然,我們還可趁陳賊等人不備,從河曲強渡,如今并州郡兵盡集離石,太原空虛,我部可橫穿呂梁,直指晉陽!我聞張燕等余部縱橫于黑山之間,有六十余萬眾,我部與其互為犄角,如何?”
郭大繼續(xù)否定道:“韓兄,此計如在夏秋之際,尚可如此,如今正值寒冬,我等率部翻山越嶺,遠(yuǎn)去太行,恐怕一路中凍斃之人數(shù)不勝數(shù),傷亡過大,得不償失。”
說完,郭大見李樂神情似乎有話要說,但又吞吞吐吐猶豫不定,隨即問道:“李兄,有何高見,不妨說來一聽。”李樂方才緩緩道:“我看陳賊不是嗜殺之人,要不我等虛以委蛇,假意投降,渡過這個嚴(yán)冬,說不定有幾分可能。”
此言一出,其余三人頓時沉默,郭大忖度之間站起,在空寂的城樓內(nèi)來回踏步,隨即搖首道:“李兄所言,以常理而言,未必沒有幾分道理,只是我不止已見多了官軍,更深知陳賊秉性,此前諸行皆是陳賊詐我之計,我等若降,便是帶大伙自投羅網(wǎng),絕不可行!”
楊奉也隨之起立,朗聲道:“諸位怎么如此悲觀?我有一計,可令陳賊速速退兵,而且我軍不止可以轉(zhuǎn)危為安,還能大賺一筆!”
“計將安出?”眾人齊齊望向他問道。
楊奉刀刻桌面,作為大河,以三碗作為美稷、白波軍、河曲。隨后刀指美稷笑道:“我在美稷安排的手下報告說,陳賊正在美稷買糧,似有兩萬余頭牛羊,他正要以此收買西河人心。等他買齊牛羊,運回離石,非得七八日不可?!?p> “而且我聽聞,他此行只帶了三百來個護衛(wèi),大部分郡兵正如李兄所說,正與棄民墾荒,等他率牛羊渡河之時,我率一千騎兵,突襲河曲渡,可全獲牛羊,最重要的是,我等正可將陳沖一舉擒獲!如此良機,豈能坐視?”
“以陳賊為質(zhì),河?xùn)|軍也將投鼠忌器?!惫筻?,隨即頷首贊嘆道:“如果真如此,楊兄此計確是好計!”